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感谢派出所的民警,一大早便敲开文印室的门,制作了一面红绸缎面锦旗送了过来。
姜凌收下他的锦旗,看着锦旗上“人民的好警察”这六个字,眼里光华流动。
帮助陈安平摆脱PUA的前三步,已经全部完成。后面两步,稳定情绪和建立社会关系,就得看他自己的了。他现在有了工作和室友,总会认识到各种各样的人,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
只要远离何美娜和赵红霞这两个吸血鬼,陈安平前世的悲剧不会再发生。
在陈安平的千恩万谢中,姜凌和李振良出发前往晏市第三医院。
吴萍在妇产科工作多年,现在已经是护士长。
听说姜凌的身份之后,她的脸色有些发白:“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姜凌没有直入正题,而是从陈安平事件开始说起:“你从晏市福利院领养了陈安平,却在他十岁时弃养,涉嫌遗弃罪,我们要对你进行调查。”
吴萍一听,忙努力解释着:“没有没有,我们没有遗弃他,只是当时家里面忙不开,就把他送到我初中同学赵红霞那里,她只有一个姑娘,家里显得冷清,所以就养着陈安平。再说,他现在都二十六七岁了,也不存在什么遗弃不遗弃吧?”
姜凌摇头:“你们在福利院办理了正式的领养手续,按要求应该将他抚养至十八岁。虽说陈安平现在已经成年,但你们对他实施的冷暴力以及遗弃行为给他造成了严重的心理伤害,难道你就不觉得羞愧吗?”
吴萍捂住了脸,半天才放下手来,一脸的疲惫:“我也没办法,我其实根本不想领养孩子。我生了个女儿,健康活泼,为什么一定要养别人家的孩子?是昌德,他是家中独子,非得要个男孩传宗接代。我生女儿的时候伤了身体,一直怀不上,最后只好妥协。
我承认,安平到我家之后我对他有些冷淡,但我真的尽力了,毕竟我和昌德都要上班,还有女儿要养。后来,我意外怀孕生下儿子,是昌德看不顺眼安平,想尽办法要把他送走。如果安平真的介意,我愿意弥补也愿意道歉。请你们警方尽量协调。”
姜凌看她的表情不似作伪,便点了点头:“那你找个时间到派出所来,和陈安平面对面说清楚。”
吴萍连连点头:“好好好。”
姜凌没有起身,继续盯着吴萍,这让吴萍心里很不安,小心翼翼的问:“你们,还有什么事吗?”
姜凌拿出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一块布料,明黄底绸面,上面绣着一朵朵绽放的凌霄花。
看到这个这块布料,吴萍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紧张得语无伦次:“你们到底要问什么?这和陈安平的事情有什么关系?是不是赵红霞说了什么?”
这件事是吴萍一生中最为愧疚的事,沉甸甸压在吴萍的心底。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闭上眼就看到一个光溜溜的小婴儿,用一床明黄色的包被裹着,哇哇哇哇地哭着,小手拼命地往外伸,仿佛要为自己争出一条活路。
姜凌问:“这个襁褓你应该见过吧?”
吴萍的心理防线突然溃败,泪如雨下:“是,这个小被子是我拿来包住孩子,让赵红霞送到福利院去。可是,我真的没有想过害她,毕竟那也是一条人命啊!”
姜凌心口一缩。
她强行压下心底涌上来的酸涩感,并没有说出那个孩子就是自己,严肃发问:“为什么把那个孩子扔到福利院去?他的父母是谁?”
李振良在一旁听着,心里头很不是滋味,姜凌的命,也太苦了点。
他右手拿着笔在桌上在笔录本上敲了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吴萍,请不要隐瞒事实。”
吴萍本就愧疚不已,这件事情压在心口太久,既然警察上了门,她也不打算再瞒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吴萍的丈夫陈昌德有个妹妹叫做陈昌珍,70年时居委会动员知识青年下乡,当时陈昌德已经工作,底下三个妹妹只有陈昌珍最大,于是陈昌珍不得不下乡。
乡下日子不好过,陈昌珍从来没有干过农活,每天以泪洗面。后来实在撑不下去,她嫁给村里会计的儿子,换了记分员的工作,这才日子舒坦下来。
到了1973年,部分知青开始返乡,陈昌珍写信回来央求父母给她安排个工作。她说乡下太苦,她想回城。
陈家心疼姑娘,花了一笔钱在缝纫机厂买了个工作,原本一切都安排好,可偏偏陈昌珍怀了孕。陈昌珍丈夫不愿意离婚,死不肯放她回城。陈昌珍隐忍到怀胎足月,以回娘家待产为由回到晏市。
陈昌珍的丈夫与她离了心,将她送到陈家之后丢下一句:“老老实实把孩子生下来,我养。等你生了,我就和你办离婚手续。”
陈昌珍的丈夫匆匆离开,连半句暖心的话也没有说。
到了1973年11月份,陈昌珍挺着大肚子进了晏市第三医院。当时吴萍在妇产科当护士,对这个小姑子颇为关照。
陈昌珍住院住的是双人间,跟她同病房的还有一对夫妻,男的是警察,姓林,女的是老师,姓肖,两人挺恩爱。林警官虽然工作很忙,但是一有空就会过来陪妻子。男人的母亲慈眉善目,一直守在病房照顾媳妇。
那一家子很和气,见谁都笑眯眯的,肖老师的婆婆很勤快,将媳妇照顾得周周到到,这让孤身一人住院、没有丈夫陪伴的陈昌珍心中嫉妒不已。
说到这里,吴萍声音越来越小。
“也是巧了,到了12号那天半夜,大姑子和同病房的那个孕妇同时发动,一起进了产房。当时的年代你们也知道,大运动时期,几个妇产科医生都被拉去写检查去了,当天晚上能够给她们接生的人,只有我这个资深护士,还有一个刚从卫校毕业的小丫头。
进产房之前,大姑子死死拉住我的手,一张脸因为疼痛有些扭曲,但说出来的话却让我心惊肉跳。她说,她不想让孩子去乡下受苦,肖老师夫妻俩都有正式工作,家里条件好,她要换孩子!
我原本是不想同意的,可当时情况实在紧急,大姑子一张脸扭曲得像鬼一样,咬牙切齿地诉说着自己的可怜、不甘,我只能先点头答应。
忙了一晚上,13号凌晨两点多,两个孕妇终于顺利生下孩子,都是女孩。大姑子生的那个很瘦小,嘴唇发紫,生下来好半天才发出小猫一样的哭声。同病房的那家生下的婴儿白白胖胖的,长得特别好看。
我当时看着两个孩子发了呆。
换还是不换?我想了很久很久。
当天晚上林警官出任务没在医院,肖老师身边只有婆婆陪床,给我打下手的那个刚从卫校毕业的小丫头看到血已经慌了神,全程都躲得远远的。可以说,只要我动手调换,谁也不会发现。
我是一个护士,救死扶伤是我的天职。
把两个婴儿调换,这有违职业操守,是丧了良心啊。
可是,看着那个发出小猫般哭声的小侄女,我可耻地心动了。
我大姑子一心要摆脱农村生活,对肚子的孩子没有半点爱心,肯定是丢给前夫抚养。一想到这条小生命会被送回乡下,那里的医疗条件太差,这孩子根本活不长。
倒是肖老师一家条件好、有爱心,肯定能全力以赴抚养孩子,那我这可怜的小侄女就能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长大。
肖老师生下的女孩一看就健康活泼,这样的身体条件即使是去了乡下一样也能顺利长大。大不了……等孩子长大了,我再帮扶一下。
大姑子说得对,这世道根本就不公平。
明明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两个小婴儿,却因为父母不同,未来的命运也会有天壤之别。
我不断地对自己说,我这是做善事,是为了公平,是为了让两个孩子都健康活下去。就这样,我把那两个孩子给换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侄女即使换给了肖老师,但因为先天性发育不良,哪怕我尽量抢救,也只活了两天就咽了气。
那对夫妻抱着孩子哭了很久,临走之前将给孩子预备的小包被送给了我小姑子,含着眼泪说能够同一间病房同一天生孩子也是一种缘分,自家孩子虽然没活下来,但看她家娃娃可爱,就把这包被留给她。
大姑子出院之前,她丈夫过来了,一看到是个女孩就嫌弃地挪开了眼,对大姑子说:是个丫头片子啊,那我不养,给你。
大姑子当时就傻了眼。
等到办了离婚手续,大姑子不耐烦地把孩子丢给了我,说这孩子她不想养,直接扔垃圾桶得了。
我当时就懞了,不是为了让自家孩子活下去才换的孩子吗?怎么现在一切都变了。我的亲侄女没有活下来,别人家的孩子大姑子也不肯养。
我做错了事不敢声张,如果真说出去,我肯定会被医院开除。没办法,我只能把孩子抱了过来,央求赵红霞送到福利院去,好歹也是条小生命,是不是?”
听到这里,姜凌的心脏不断的抽痛,这世上怎么会有陈昌珍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人!因为嫉妒,她偷换别人的孩子;出于自私,她不愿意抚养孩子。
完全把人命当草芥!
这样的人,真应该把她抓起来千刀万剐。
李振良记完最后一句话,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记:“你们知不知道这是犯法?以欺骗、引诱或其他手段,使得不满14周岁的儿童脱离家庭或监护人,这是拐骗儿童罪!将婴儿丢弃在福利院门口,这是遗弃罪。两罪并罚,五年起步。”
吴萍一听,吓得双腿发软,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嘴里喃喃自语着。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就听了大姑子的话,只怪我当时心软啊,大姑子说明明家里有四个孩子,怎么偏偏就是她十几岁下了乡,吃了那么多苦。她说怕生个病孩子养不活,我脑子一抽就换了,谁知道过了几天她就变脸呢?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是犯罪。大姑子要把孩子扔垃圾桶,是我把孩子送到了福利院,好歹也是给了孩子一条活路,是不是?”
看着吴萍流泪懊悔,姜凌半分同情都没有,目光冰冷肃然:“那个孩子本应该有疼爱她的父母、和蔼可亲的奶奶,你却让她孤孤单单在福利院长大,还有脸说什么给了她一条活路?!”
“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吴萍不停的道着歉。
可是她的道歉又有什么用呢?
只是因为她的一念之间的错,姜凌的人生被改写。
被父母抛弃,这是姜凌一生的遗憾与怨恨。
却没想到,她之所以会这样的遗憾与怨恨,全因为眼前这个看似慈眉善目的护士!
李振良追问:“除了林警官、肖老师这两条线索,你还知道些什么?他们叫什么名字,具体在哪个单位工作?”
吴萍摇头:“不知道,事情已经过去了20多年,我哪里还记得这些?之所以还记得林、肖之两个姓,全是因为那床被子上绣着凌霄花。”
是了,林,肖,与凌霄同音。
难怪包被上绣着凌霄花,那是父母对孩子深深的爱与期待啊。
李振良知道姜凌现在已经乱了方寸,便主动揽过询问的职责:“医院的就医档案里面有没有记录?”
吴萍又摇了摇头:“七几年的事情,那个时候医院的档案保存根本就不完善,现在早就找不到了。”
姜凌此刻一颗心似在油锅里煎,她强压着内心怒火站起身:“通知陈昌珍到金乌路派出所接受询问,把吴萍带走。”
吴萍很紧张:“带我去哪?”
姜凌看着她:“拐骗儿童罪、遗弃罪,再加上你作为医护人员参与其中,涉嫌医疗事故罪。你不会以为,违法犯罪只需几句道歉就一笔勾销吧?”
吴萍整个人完全瘫倒,张开嘴愣愣地看着姜凌,半天才挣扎着坐直身体:“民不告、官不究,对不对?没人报警,你们为什么要抓我?”
姜凌站得笔直,眼神锐利无比,警服的硬朗线条让她看上去有几分肃杀之气:“我,就是那个被你们调换的孩子。”
吴萍呆呆地仰头看着站在面前的姜凌。
姜凌的面孔,渐渐与林警官那张英俊硬朗的脸重合。啊,那个孩子已经长大,她现在要过来找她们算账了。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二十一年,报应终归还是来了。
去往派出所的路上, 吴萍因为紧张不断地说着话。
“我大姑子回了城,经人介绍嫁给了缝纫机厂一名丧偶的技术人员,两个人又生了个儿子。”
“我有儿有女, 家庭幸福, 能不能, 能不能放过我?”
“我真的就是脑子抽了,听大姑子唆使才犯了错,我愿意道歉、愿意赔偿,放过我行不行?”
李振良不耐烦地打断:“别叨叨这些没用的。你们是过得幸福了,可是你们知道小姜受了多少苦吗?”
吴萍小心翼翼地看了姜凌, 很快就转移开视线。
也不知道是不是遗传因素的影响,她亲爸是警察, 而她在福利院那样的环境下竟然也能考上警校,当上警察。
这样一个有志气的姑娘,能原谅自己犯下的错吗?
一个小时之后,姜凌在派出所见到了陈昌珍。
40多岁年龄, 烫着大波浪,身材保养得到, 看得出来经济条件不错。她左手拎着一个包包, 一进派出所就不耐烦的将包包甩在警务大厅服务台上:“什么事啊?把我叫到派出所来做什么?”
等听完李振良的话,陈昌珍顿时就怒了, 冲到吴萍面前大骂:“你神经病啊,这种事就应该烂在肚子里, 做什么要告诉警察?”
吴萍的声音发涩:“那个事,本来就是我们做错了。”
陈昌珍却丝毫不觉得有愧:“谁告诉你做错了?我想要过更好的生活,有什么错?不就是换个孩子吗?我心血来潮要你换,你自己愿意听我的, 怪我吗?后来我把孩子交给你,你可以把孩子还给她亲生父母啊,谁知道你那么蠢,把她丢去了福利院!”
吴萍听她的意思,是要把所有罪责都推到自己身上,气得脸通红,上去就是一巴掌:“我打死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
当年陈家四个孩子只有陈昌珍下乡,全家人都觉得愧对她,从陈昌德父母到吴萍,事事让着她。陈昌珍住院生孩子,全是吴萍照顾,没想到她现在倒打一耙。吴萍一想到自己因为她的一句话而违反了职业操守、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就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陈昌珍哪里肯吃这个亏,立马抓挠了过去:“什么叫忘恩负义?一家四个孩子,凭什么只有我下乡,这本来就是你们欠我的!”
现场顿时混乱起来。
直到李振良大喝一声:“吵什么吵?这里是派出所,不是菜市场!”两人的撕扯才结束。
姜凌因为是当事人,又是报警人,因此没有参加审讯,由李振良和刘浩然、周伟开展调查。
派出所民警把陈昌珍、吴萍两人分开,分别带进了问询室。
姜凌回到案件组办公室,呆呆地看着窗外那棵高大的老槐树,内心五味杂陈。
原来,自己的父亲是名警察,母亲是位老师。
他们对自己的出生充满了期待。
他们很善良,即使经历丧女之痛依旧对身边人温柔有礼,甚至还把小包被送给了同病房的产妇。
正是因为他们这一善念之举,才留下凌霄花小包被这条线索,能让姜凌顺藤摸瓜发现身世之谜。
否则,像赵红霞、吴萍、陈昌珍这么自私的人,绝对不可能对外透露半分。
上一世,不就是错过了吗?
良久,李振良和刘浩然拿着笔录本找到姜凌。
李振良的脸上带着一丝抱歉:“没有问出来更多线索。那个陈昌珍也不知道你亲生父母的名字,她只记得你奶奶很会绣花,那个襁褓是你奶奶亲手所绣。目前我们掌握的线索就是这些。”
1973年,晏市姓林的警察那么多,姓肖的老师也不少,21年过去了,他们两人是不是还留在晏市也未可知。
茫茫人海,怎么找?
姜凌神情有些疲惫,揉了揉太阳穴,长叹一口气:“打电话给袁毅,将这起案子移交市局吧。”
李振良点了点头,正准备去拿电话,电话却响了起来。
接起电话,听到对面的声音,李振良将电话递向姜凌:“是应队。”
姜凌点了点头,接过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应松茂喜气洋洋的声音:“姜凌,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姜凌“嗯”了一声。
今天发生的事情对她的冲击太大,以至于听到好消息,精神也无法振奋起来。
应松茂察觉到姜凌的心情不太好,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话:“论文发表了。题目就叫《犯罪心理画像在系列案件侦破中的应用研究》,发在《华夏公安》杂志,这可是国内公安系统最顶尖的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