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地放个年轻未婚男子在身边,任谁都可能会生出逆反心理吧?
因此,林卫东开口道歉。
姜凌没想到父亲会道歉。
她知道父亲是好心。
她虽然没有做过母亲,但在监狱看过太多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深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道理。
莫名地,姜凌有些心酸:“爸,没关系的。洛云琛,其实人挺好。”
林卫东的手依旧放在姜凌肩头:“不必勉强自己,如果实在相处不来就告诉我,过段时间我把洛云琛调回去。”
姜凌抬眸看向父亲:“不是说,要将刑侦画像与犯罪心理画像相结合吗?”
林卫东笑了:“行,那你俩好好合作。”
姜凌其实有些话没有说出来。
她承认,面对洛云琛时她的态度是不太好。
这是一种藏在内心的,无法对外人言的、微妙的“嫉妒”。
洛云琛一看就是那种家庭幸福、在父母包容与鼓励中长大的孩子,自信、阳光、直白,想要什么会直接开口要,有什么不满会清楚明了地说。
而姜凌,并不是这样。
她在福利院长大,没人依靠,所有资源都要靠努力去争取,遇到不平之事会放在心上,有委屈不满不会直接说出来。
但她会记仇,将受到的委屈、欺辱默默记下,等待机会再狠狠打脸。
可以说,洛云琛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姜凌内心那些灰色的、不为人知的一面。
所以,姜凌不喜欢他。
与其说不喜欢他,不如说讨厌自己“嫉妒”的样子。
但是,面对父亲的道歉与安抚,姜凌忽然就释然了。
她也是有人疼爱的。
她也是有人支持与关心的。
以后,她也可以尝试着和洛云琛交朋友,学习他身上阳光的、直接的一面。
以前姜凌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可以试着“有仇当场报”了。
想到这里,姜凌说:“洛云琛,其实也不错。”
林卫东:“他有点傲气,性格不够沉稳,这点他不如你。不过,正直、善良、工作热情高,这一方面你俩差不多。”
姜凌感觉自己被夸了。
有点小骄傲。
唇角压不住上翘的弧度。
在林卫东眼里,大女儿真是哪哪都好。
明明不喜欢洛云琛,但为了安慰自己,体贴地说他人不错。
这么善解人意的女儿,他真想带在身边,把自己所知、所学、所有,一骨脑都传授给她,然后看着她在刑侦领域大放异彩。
可惜啊。
女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他唯有理解、支持。
林卫东不舍地看着女儿:“我还有事,得先回去。你妈退休了时间多,就留在这里陪你。”
姜凌忙摆手:“不用不用。我住单位宿舍,平时工作忙没时间陪她。妈妈的生活圈子在京都,妹妹和奶奶也都在那里,还是让她和您一起回去吧。”
林卫东轻叹一声:“你就让你妈陪你一段时间吧,当年以为你死了,她伤心了很久,得了严重的产后抑郁,差点死了。现在知道你还活着,她恨不得天天看着你,陪你买新衣服、做好吃的,也是一片慈母之心,你就……再忍一忍吧。”
姜凌点头:“行。”
林卫东又说:“我们在市局对面的老小区给你买了套房子,你妈这段时间忙着打扫整理,有事做。你每天能陪她吃顿晚饭,她就会很开心了。”
姜凌张了张嘴,可是最终只说了一个字:“好。”
父母的爱,沉甸甸啊。
这个时候,坦然接受更能让他们开心。
林卫东解释道:“时间来不及,先买了个老房子住着。市局住房条件紧张,你现在只能住单身宿舍。我让老钟帮忙留意着,要是附近有合适的新楼盘,马上给你买套新的。放心,你奶奶有钱。”
说到这里,林卫东笑了:“我和你妈拿的是死工资,买房子底气不足。你奶奶的刺绣技艺高超,一幅绣品能卖上万美元。是她说要给你买房的,你接着就是了。”
“啊,替我谢谢奶奶。”姜凌真没想到,家里最有钱的人竟然是奶奶。
记忆退散,眼前是干净整洁的新办公室、洛云琛兴致勃勃求表扬的笑脸。
姜凌的目光扫过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认真地看着洛云琛,笑容很真诚:“很满意,谢谢师兄。”
洛云琛得意挑眉,指了指隔壁:“我就在那里办公,有事随时喊我。”
苏心婉帮姜凌将物品归置,又拿来拖把将地板拖得光可照人,忙碌的身影像只快乐的小蜜蜂。姜凌劝她回去休息,都被她拒绝:“没事的,就让我为你做点事吧。”
楚金根一案让苏心婉承受了不小的压力。
毕竟,杀人凶手楚金根是她继父;帮凶胡水芬是她亲生母亲。
好在有姜凌出言相帮,并且将她调到技术大队刑侦画像小组。这个全新的小组只有三个人,工作氛围轻松、和谐,做的又是苏心婉最喜欢的绘画。可以说,调到新小组的每一天,苏心婉都是开心、充实的。
现在姜凌正式搬到新办公室,苏心婉感觉有她坐镇,安全感满满,干起活来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叮铃铃……”
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姜凌走过去接起:“你好。”
电话那头是钟局的声音:“姜凌,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从钟局那严肃的声音判断,应该是正事。
“是!”
姜凌挂上电话,拿起桌上的新笔记本,看向李振良他们:“抓紧时间收拾,来活儿了。”
李振良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眼里都闪着跃跃欲试的光:“是!”
姜凌走出办公室,正遇上开门出来的洛云琛。
只一眼,两人便心中明了。
洛云琛:“一起?”
姜凌:“嗯。”
洛云琛:“我估计有大案子。”
姜凌:“嗯。”
洛云琛转头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除了嗯,还会说什么?”
姜凌:“钟局语调低沉,声音急促,没有任何寒暄,又叫上我俩一起过去,显然是有案子,而且案情较为严重。我猜……”
姜凌的声音放低了些:“多半是人命案。”
刚刚侦办了楚金根杀人案,姜凌内心很复杂。
即使凶手伏诛,但死去的人不能复生。
到底要怎样,才能把人心中的那份杀念消除?
洛云琛没想到姜凌要么不说话,一说话便是长篇大论。他的心思没有姜凌那么细腻,听到杀人案不会情绪低落,倒是挑战感让他劲头十足:“估计有目击证人,不然用不着我出马。”
姜凌:“嗯。”
洛云琛没再计较姜凌又开始用“嗯”字来应付他:“只要有目击证人,只要看到了凶手的脸,我就有信心把他揪出来。”
两人来到钟局办公室,敲门进去。
一进办公室,就看到一大队的雷骁站在那里,他的身边还有一名面容肃然的老刑警,正是雷骁与蒋沉舟的顶头上司,刑侦支队队长秦铁山。
秦铁山今年五十五岁,一路从基层摸爬滚打上来,经历过严打,破获过多起大案要案,是局里有名的“定海神针”,深受大家尊敬。
姜凌、洛云琛庄重敬礼:“钟局,秦队,雷队。”
钟局也没废话,直接说正事:“昨天夜里,北城区医学院附近发生一起杀人案,死者为一名护理学专业大三学生,女,21岁。”
姜凌往下一沉。
杀人案。
女大学生。
年仅21岁。
她迅速在脑海里搜索相关案件。
雷骁开始介绍案件细节。
“死亡时间大约在23:30至凌晨01:00之间。持续性的中到大雨,能见度低,路上行人稀少。尸体在医学院校园后门一片老旧居民区的小巷,有路灯,但部分损坏,光线昏暗。
死者名叫柯小雨,晏市医学院护理系大三学生,21岁。性格开朗,成绩中上,人际关系正常,没有已知的复杂感情纠纷或重大债务。家境普通,周末在一家社区诊所兼职见习护士。
案发当晚,柯小雨结束了诊所的兼职工作,拒绝了同事顺路的提议,选择独自步行回学校宿舍,路程约15-20分钟。早上路人发现报警,被发现时俯卧在积水的地面上,身着她见习护士的制服,白色护士服外套,雨伞被风吹到几米外。
经初步尸检,后脑有钝器击打伤,颈间有勒痕,推测是先被击晕或制服,再被勒死。击打工具可能是石块或随身携带的硬物。衣物相对完整,无强行撕扯痕迹,无明显性侵痕迹。钱包里的少量现金、学生证均在。
BP机完好,最后信息是宿舍同学发的“注意安全”。被害人背包里有一本翻开的《基础护理学》笔记,被雨水浸湿。她的手指甲缝里提取到少量不属于她的衣物纤维,深蓝色,化纤材质。
哦,对了,她戴了一块女式腕表,表盘玻璃被砸,指针停在12点位置。”
一口气说完,雷骁眉头紧皱。
“我来说两句。”秦铁山咳嗽一声,开口了。
他今年准备退居二线,没想到半退休之前竟然出了这么个人命案。看到一条鲜活的生命消失,他的心情很沉重。
21岁,多么美好的年龄啊。
如初升的太阳,前途一片光明美好。
可是柯小雨的生命却定格在了21岁。
秦铁山是老烟枪,声音有些低哑:“这个案子,很难。难在哪里呢?”
停顿片刻之后,他继续往下说:“第一,杀人动机模糊。非劫财,非典型性侵,仇杀或情杀缺乏依据。第二,物证有限。现场没有发现脚印、指纹、凶器,唯一的生物证据是指甲缝里的微量纤维。第三,没有目击证人。当夜有雨,那个时间段路上没什么行人。”
洛云琛一听到“没有目击证人”,整个人就有些蔫了。
没有人看到凶手,他这个刑侦画像师从何处入手?
秦铁山平时不苟言笑,此刻冷着一张脸,很让人有压力:“这个杀人案初步定性为‘无差别杀人’或‘随机暴力犯罪’,凭经验……这类杀人案很难侦破,很难。”
他扫了一眼姜凌与洛云琛,眼里闪过一丝担忧。
这么年轻,能有多少办案经验?要不是钟局坚持,他真不愿意让姜凌、洛云琛两人加入专案组。
钟局点了点头:“是难,但不能畏难。传统办案手法不行,那就引进新人、新办法!”
钟局看向姜凌、洛云琛:“因为柯小雨之死,女大学生们个个胆战心惊,雨夜杀人狂魔的恐怖故事在校园流传开,引发社会性恐慌。市里责令我们快速破案,现成立专案组。老秦是组长,副组长雷骁。云琛、姜凌,你们俩也加入进来。”
姜凌与洛云琛对视一眼, 同时立定,声音响亮:“是!”
钟局没有说错,案子虽然难, 但正是因为难, 才需要新人、新办法。
这是挑战, 也是机会。
两人刚刚调到新岗位,正需要这么一个机会。
看到眼前这两个朝气蓬勃、双眼晶亮的年轻刑警,钟局脸上有了笑意,嘱咐道:“多向老同志学习,谦虚谨慎。但也不要有顾虑, 放开手脚好好干。”
“是。”
姜凌听明白了钟局的意思。
要尊重老同志,但不能被传统观念束缚, 只管往前冲,一切有钟局顶着呢。
洛云琛胆子大,不管是多大的领导,他有什么说什么:“这个案子没有目击证人, 没有画像需求,需要我们组做什么?”
钟局瞪了他一眼:“现在没有目击证人, 不代表永远没有。再说了, 你师父不是可以根据犯罪心理特征进行精准画像吗?你也可以和姜凌合作,她进行犯罪心理画像, 你再根据她的结果精准画像嘛。”
洛云琛感觉肩上沉甸甸的。
他师父林卫东的确有这本事,但他是徒弟, 是拜师才四年的徒弟啊!
师父那一身本领,建立在超高艺术素养、丰富阅人经验、深刻人性剖析的基础上。放眼整个京都,不,可以说整个华夏, 目前只有林卫东一人能行。
换一个人,绝对做不到。
反正,洛云琛现在还不行。
想到这里,洛云琛感觉脸有些发烫,犹犹豫豫地说:“我……”
姜凌打断了他的话,看着他的眼睛:“师兄,试试吧。”
既然父亲如此信任洛云琛,并且给出了心理画像与刑侦画像相结合的新路径,那不妨试一试。关键时刻,师兄可不能掉链子。
迎上姜凌的目光,洛云琛忽然像被注入无穷动力,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行,那我试试!”
——师妹在鼓励我!
——她终于接受我了?
——太好了,可以愉快地打配合了。
钟局欣慰地点了点头:“这才对嘛,不要怕,要敢闯敢干敢于创新。”
他又转头对秦铁山说:“老秦,又要辛苦你一下。多带带年轻人,把你的刑侦经验好好传授下去啊。”
秦铁山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当然!只要年轻人肯学,我倾囊相授。”
表完态之后,他目光炯炯盯着雷骁:“小雷,你现在是一大队的队长,这个案子要多费心,争取一周之内发现新线索、锁定嫌疑人。”
大家都知道,像这类线索极少的雨夜杀人案,必须走一个“快”字。
尽快找到目击证人;
尽快理清死者的社会关系,发现疑点;
尽快锁定嫌疑人。
如果不快,目击证人的记忆将会消退;社会关系疑点将会被掩盖;杀人凶手将潜逃离开,再无音讯。
雷骁知道轻重,立马挺胸抬头,声音响亮无比:“是!”
钟局桌上的电话响了,他一边接电话,一边挥了挥手:“行了,你们出去吧,抓紧时间开会,拟个计划给我。”
所有人都退出钟局办公室。
秦铁山看了一眼手表:“小雷,你从一大队、二大队抽调人手。小姜、小洛,你们全体组员,半个小时之后,3号会议室碰头。”
“是。”
姜凌与洛云琛利落回应之后,一起离开。
因为时间紧,两个人的步伐都很快,踏过安静的走廊,发出嗒嗒嗒地轻响。
一边走,洛云琛低声问:“你有没有一点头绪?”
姜凌:“嗯。”
洛云琛咬着牙:“师妹,我求你了,能不能不要老是嗯、嗯?多讲几个字行不行?”
姜凌看他有些恼了,不得不更为清晰地表达:“有一点想法,不过现在不好说,等开完会再说吧。”
洛云琛一听,眼睛里顿时绽放出亮亮的光芒:“你先和我说说呗。”
他听得一头雾水,毫无头绪,没想到师妹只听雷骁说了那些话就有想法了?
洛云琛现在只有一个字送给姜凌:牛!
姜凌看了他一眼,停下脚步。
洛云琛竖起了耳朵,准备洗耳恭听。
姜凌指了指他身旁:“你的办公室,到了。”
说罢,她快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推门而入,将一肚子疑问的洛云琛关在了门外。
一进屋,李振良他们便围了上来:“怎么样?什么事?”
姜凌在会议桌旁坐下:“雨夜杀人案,21岁女大学生被害,目前线索很少。”
刚入职就遇到杀人案,三人的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立刻拿着记本、钢笔坐在桌旁,做好记录的准备:“说说,你详细点说说。”
姜凌将雷骁的话转述了一遍。
李振良眉毛拧成了一条线:“秦队说得没错,杀人动机模糊、物证有限,人证缺失,这个案子很难破啊。”
周伟也有些紧张:“咱们一来就碰上连秦队都说难的案子,这……”感觉是地狱级开局啊,不会一来就砸了自家招牌吧?
刘浩然问:“咱们进专案组开会,需要提前准备点什么?”
姜凌:“带好纸笔做记录,少说多听。”
周伟苦笑:“秦队眼睛一瞪,刑侦支队哪一个不怕?我们是刚调过来的新人,哪里还敢说话?”
姜凌看了他一眼:“该我们发言的时候也别怂。钟局说了,要敢闯敢干敢创新。”
三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姜凌脸上:“组长,那你说怎么干,我们听你的。”
姜凌用手点了点桌面:“三定侦查法,定性质、定范围、定脸谱,咱们先抓紧时间简单理一下思路。”
李振良等人陷入思考。
崭新的办公室里有了短暂的宁静。
姜凌脑子里闪过前世看过的罪犯档案,快速进行检索。
在前世,这个案子最终成了悬案,否则在钟局办公室里听到柯小雨这个名字,就该触发姜凌对罪犯档案的记忆。
姜凌可以确认,在她活着的那段时间,晏市第九监狱的档案管理室里,没有这个案子的凶手档案。
但姜凌记得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