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华呆呆地看着照片,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他整个人蜷缩在椅中,涕泪横流,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和脸,仿佛要把那些尖锐的话语和血淋淋的真相从脑子里抠出来。
姜凌的话,将他披着“替天行道”外衣的懦弱、自私和卑劣,血淋淋地剥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柯小雨那封充满自责与理想的书信,更是给了他致命一击——他杀死的,不是一个罪人,而是一个和他女儿一样鲜活、一样有爱、一样渴望成为更好的人的生命!
耿立华的心理防线垮了。
那痛苦的嚎哭,是对自己犯下的罪孽最深沉的忏悔。
姜凌静静地看着崩溃的耿立华,收起了那张信纸。
她的任务,圆满完成。
走出审讯室,姜凌的内心依旧难以平静。
耿立华认了罪,前世被他残害的另外两个女护士能够活下来。
可是柯小雨呢?耿立华再忏悔,又有什么用呢?这个善良、单纯的女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可是耿思敏呢?耿立华被抓,失去父亲陪伴的她,还能像前世那样成为神经内科医生吗?
看看手表,已经快到下班时间。
今天,终于可以按时下班了。
夏天的黄昏来得迟,西天烧着一大片金红色的晚霞,将公安局肃穆的灰色大楼染上了几分暖意。
姜凌走到窗边,看向远处。
忽然,她的视线聚焦在大门侧边那排高大的、搭下一大片荫凉的梧桐树下,那里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书包斜挎在肩上,压得他一边肩膀微微塌着,但脊背却努力挺得笔直,像一棵笔直的小白杨。
是梁九善。
他怎么来了?
这个周末就要中考了,他不在家里好好复习,跑到市局门口做什么?
自从调到市局之后,那个经常到派出所复习功课的梁九善也没办法经常见到。还别说,姜凌有点想念他那份叽叽喳喳、没话找话的热闹。
姜凌走出办公大楼。
梁九善一直在张望着市局大门口这边的动静,远远地看到姜凌过来,立刻眼睛一亮,挥舞着双手,兴奋地叫了起来:“凌姐!凌姐!”
少年的声音带着变声期特有的微哑,又因为激动而拔高了一个调子,姜凌听着有点想笑。
姜凌走到梁九善面前,板着脸,刚要开口问他为什么不在家好好复习,眼前忽然就出现一大把新鲜的桅子花。
洁白的、厚实的花瓣层层叠叠,刚刚绽开,饱满得仿佛能掐出水来。花心处是嫩生生的鹅黄,散发出一种清冽、馥郁、又带着一丝丝甜暖的香气,霸道地钻进姜凌的鼻腔。
这香气干净、纯粹,像夏日清晨未被沾染的露水,也像少年此刻不染一丝尘埃、纯净澄澈的心。
梁九善低着头,双手捧着这一束花,目光落在姜凌脸上,他嘴角上扬,笑得灿烂无比:“凌姐,我刚采的花,送给你!”
晚霞的金光跳跃在洁白的花朵上,也落在梁九善那浓密如鸦羽的睫毛上,在他白皙的脸颊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他的眼神专注,似乎还带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仿佛捧着的不是几枝花,而是易碎的珍宝。
姜凌静静地看着这捧栀子花。
因为救了梁九善和他姐姐,所以他惦记自己,满头是汗地站在大门口等着,就为了把这份夏日最洁净、最芬芳的美好,送到她面前?
六月的天,很炎热。
蝉鸣阵阵,吵得人心烦气躁。
可是此刻,姜凌的内心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重生而来,她做了很多努力,还是有意义的,是不是?
虽然死去的人没办法复生,但是却有人会因为她的努力而活下来。活着的人,可以活得更好,可以看到美丽的栀子花、闻到清甜的香味,是不是?
见姜凌半天没有接过桅子花,梁九善问:“凌姐,你不喜欢这花吗?”
他的呼吸不自觉地放轻了些。
他只是……只是想谢谢姜凌,谢谢她像一盏灯,照亮了他和姐姐的前程。
他只是,只是想来看看姜凌,看看她去了市公安局之后,是不是还像派出所那样愿意与自己亲近。
她不要我采的桅子花,是嫌弃花不名贵吗?
这不过是晏市六月最最常见、最普通的花,大街小巷的花坛里、墙角里,桅子树的身影到处可见。
她半天不说话,是觉得自己太唐突了吗?
他就是看到刘奶奶院子里种的那几株桅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了姜凌,一时手痒便摘了十几朵刚开的花,拿来送她。
梁九善低下头。
好吧,他就是太久没有见到姜凌,想找个机会见见她。
“哈哈, 梁九善你这小子,又偷摘刘奶奶院子里的花了?”
李振良的声音,打破了梁九善的忐忑, 也让姜凌回过神来。
姜凌转过头一看, 李振良、刘浩然、周伟竟然都来了, 旁边还站着个洛云琛。
姜凌伸手接过那束栀子花,眉眼弯弯,眼中笑意盎然,嘴里说的话却是嗔怪道:“马上就要中考了,你不在家里好好复习, 跑这里来干嘛?”
梁九善嘿嘿一笑,抬手摸了摸后脑, 却不说话。
刘浩然捶了梁九善肩膀一下:“小子,学习感觉怎么样?考一中有没有问题?”
梁九善很有信心:“没问题。”
周伟见到梁九善挺开心。
刚到市局就忙耿立华这个案子,还没来得及和派出所的老同事沟通,见到这个一天到晚在派出所里写作业的梁九善, 真有一种乍见故人的亲切感。
洛云琛走到姜凌身旁,与她并肩而立, 瞟一眼她手里的栀子花:“师妹, 你喜欢栀子花啊?”这个季节,路边到处都是卖栀子花的, 她要是喜欢,他可以送一大堆, 把整个办公室都塞满。
姜凌没有回答洛云琛的话,而是问梁九善:“你在门口等了多久?”
梁九善头上、脸上、背上都是汗,脸和胳膊被太阳晒得通红,但他只是摇摇头:“没多久, 刚来。”
姜凌瞪了他一眼:“有事就打电话,干等着做什么?”
梁九善不好意思地说:“你们要上班的嘛。这里可不是派出所,我不能随便打扰你们。”
刘浩然笑着打趣:“哟,梁九善长大了,知道不能打扰我们工作。”
周伟也笑着说:“算你小子有良心,还知道过来看看我们。”
李振良将梁九善肩膀一搂:“今天你运气好,我们刚刚忙完一个案子,可以正常下班,走,哥哥们带你吃饭去。”
梁九善看一眼姜凌,再转而看向李振良他们三个,咧嘴一笑,笑容灿烂明媚:“我不吃饭了,还有好多知识点要背呢。我走了——”
他右手一挥,奔跑着离开。
一开始跑得很慢,到后面越跑越快,少年矫健修长的身影,在夕阳下看着活力十足。
跑到十米开外,梁九善忽然回过头来,双手挥舞着,大声道:“我会好好考试的!考完再来看你们。”
晚霞很美。
姜凌手里拿着那一束栀子花,唇角轻扬,笑了。
这小子!
跑挺快。
洛云琛看了一眼笑眯眯的四人:“走啊,我请你们吃饭。”
姜凌摇头拒绝:“我得回家,我妈做好了饭等我呢。”
李振良马上接话:“组长不去,我们去!”
刘浩然与周伟笑着调侃:“对对对,洛领导请客,必须给面子啊。”
一听到“洛领导”这称呼,洛云琛瞥了李振良一眼:“你嘴可真快!”
李振良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指着周伟说:“以后出任务让周伟去,免得洛领导亲自开车,开错了方向。”
洛云琛再次被李振良提及昨天的糗事,不由得恼羞成怒,拉着李振良的胳膊,长腿一迈便往前走去:“走!今晚高低得和你喝两瓶。”
四个男人笑笑闹闹走了,姜凌过马路回家。
难得不用加班,她更想和妈妈独处。
夕阳像一枚熟透的柿子,沉沉地坠在平安里那一栋栋红房子后面,将整个老社区涂抹上一层浅浅的橘黄。
姜凌步伐轻快。
手中栀子花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味,不时钻进鼻子,这让她心情很好。
就在她快要拐进通往自家楼栋的小路时,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刺破了傍晚的沉闷。
“废物!都是废物!”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男声在咆哮,“眼皮子底下的事都管不好,要你们这些干部吃干饭的吗?!”
姜凌循声望去。
社区中央,那棵虬枝盘结的高大银杏树下,围着十几个人,中心人物是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警裤和圆领白汗衫的老人。
老人头发花白,身形瘦削却挺得笔直,像一棵历经风霜却不肯倒下的老树。此刻,他布满皱纹的脸因愤怒而涨红,干枯的手指几乎戳到对面一个推着自行车、满脸尴尬的中年男人鼻尖。
中年男人是街道办事处的王德阳王干事,姜凌来办落户时见过。
“徐大爷,徐大爷您消消气,”王德阳推着自行车往后躲,车把手上挂着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随着他的动作开始晃悠,“路面积水的问题是老问题了,我们报上去了,市政那边也得排期不是?这,这也不是我们街道办能立刻解决的啊。”
姜凌将栀子花拿得离鼻子远了些,果然闻到一股难闻的气息。
今天早上她就闻到了,但因为着急上班,并没有太在意。今天听徐大爷在和街道办的人交涉,她这才关注到平安里这个老小区烟火气息背后的不足。
小区建设时间长,不少政法系统的老住户迁走,剩下的不是老弱病残,就是做生意的小贩、年轻租户。人员混杂,管理不善,使得老旧社区问题很突出。
电线乱拉,在楼道里、楼栋外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再加上电表外置、电路老化,造成极大的火灾安全隐患;
住户私搭乱建严重,侵占公共空间;
道路年久失修,前不久下的雨,到现在还有多处渍水路段,尤其是北面地势较低的路段更为严重,不仅给出行带来不便,一股沤烂了的臭味更是飘散在整个小区上空,也难怪徐大爷冲街道办的同志发脾气。
“排期?排到猴年马月去!”
徐大爷一听到王德阳说什么等市政那边排期,脾气更大了。他猛地跺了一下脚,指着路面积水的沟沟洼洼,声音洪亮无比:“看看!看看这污水横流的鬼样子,苍蝇蚊子乱飞,这是人住的地方吗?对面就是公安局,你们让公安局的同志怎么看我们平安里?丢人啊,简直是丢我们整个晏市的人!”
“老徐,老徐,算了算了。”一个温和、带着点无奈的声音在旁边劝解。
说话的是另一位老人,身形比徐大爷略胖些,穿着普通的灰色汗衫和宽大的蓝布裤子,手里还拿着一把蒲扇。他头发也白了,但因为生着一张圆圆脸,面相显得很和善。
他伸手去拉徐大爷的胳膊,试图让他冷静:“老王他们也尽力了,这大热天的,别气坏了身子。走,上我家,我那还有点好茶叶,消消火。”
姜凌的目光落在这位劝架的老人脸上。
很普通的一位老伯,有着那个年代老年人常见的、被岁月磨平棱角的温和气质。今早在楼下早餐摊见过一次,当时被大家称为“刘婶”的老板娘招呼他坐下,说等下将豆浆油条送过去。
是人就会有好奇心。
姜凌第一次见到社区干部被一个老头骂得狗血淋头,不由得好奇地看向徐大爷。
但就在这一瞥之间,姜凌的心头莫名地动了一下。
一种模糊的、难以捕捉的熟悉感掠过心头。不是具体的五官轮廓,更像是一种感觉,一种遥远的、几乎被遗忘的印象。
姜凌其实有点害怕这种眼熟感。
因为目前并没有触动脑海里犯罪档案的记忆,因此她没办法确定,这个徐大爷是她曾经见过的某位故人,还是监狱里、档案里见过的某人。
姜凌蹙起眉头,努力在记忆的尘埃里翻找。
是在哪里见过吗?生活中?报纸上?电视里?还是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她几乎遗忘的场合?
但刚刚审讯太耗心力,姜凌的大脑很疲惫,没办法像往常一样集中注意力。
她抬眼看向自家三楼客厅阳台,那里晾着几件衣服,还摆着刚种上的一盆花,很有生活气息。
姜凌绕过看热闹的人群,直接回家去。
身后的争执还在继续。
“刘老头你别拉我!”徐大爷猛地甩开刘大爷的手,力气大得让刘大爷一个趔趄,“你总是这样和稀泥。原则问题能含糊吗?连个排水问题都解决不了,还谈什么让老百姓安居乐业?”
徐大爷的愤怒里夹杂着一种近乎悲凉的失望,目光扫过围观的几个探头探脑的邻居:“你们只知道看热闹,也和我一起抗争啊!这个时候不反应问题,不为自己的利益争取,当缩头乌龟,有意思吗?”
看热闹的人莫名被点名,都有点不高兴。
“喂,徐大爷你干嘛见人就咬啊?”
“难道要我们和你一样,指着社区干部的鼻子骂?骂人要是能解决问题,我们天天组队到居委会去骂好了。”
“修路要钱、管道更新也要钱,估计政府也是没有钱嘛。你还吹自己是老革命呢,老革命就这点思想觉悟?”
徐大爷见无人支持自己,只得狠狠瞪了王德阳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夕阳在他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固执的影子。
被他甩开的刘大爷倒也不生气,苦笑着摇摇头,朝王德阳歉意地笑了笑,又朝着徐大爷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这才慢悠悠地摇着蒲扇,踱步离开了。
围观的人群见主角走了,也低声议论着散去。
王德阳擦了擦额头的汗,骑上自行车走了。
姜凌一推开家门,便闻到厨房里飘过来的饭菜香。
吸了吸鼻子,似乎是辣椒炒肉的香味。
“妈!”
姜凌唤了一声。
厨房里传来肖文娟温柔的声音:“诶,凌凌回来了?茶几上有绿豆汤,赶紧喝点,去去暑气。”
姜凌进屋,换了双红色塑料拖鞋,拿着桅子花走进厨房。
肖文娟正在炒菜,满头是汗,厨房里有的是排气扇,除油烟效果一般,辣椒炝锅的味道很重。看到姜凌进来,她忙说:“凌凌在外面呆着吧,这里太炝人了。”
姜凌举了举手中花束:“我找个碗装花。”
肖文娟看一眼花,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大碗递过去:“栀子花挺香啊,赶紧放水里,不然都蔫儿了。”
姜凌接过碗瓷碗,又装上水,将一朵朵的栀子花柄朝下放进碗里,再把盛满鲜花的碗放在茶几上。
吊扇风悠悠地吹,满室生香。
绿豆汤很甜、很凉,喝进肚子里,驱散了姜凌心头所有阴霾。
有个家,真好啊。
等到饭菜上了桌,母女俩边吃边聊天。
肖文娟问:“累不累?”
姜凌:“还好。”
肖文娟抬手抚了抚女儿的头:“这孩子,和妈妈说话还藏着掖着。”
姜凌吞下嘴里的饭,想了想才说:“是有点累。今天审犯人,虽然他招供了,可我还是很难过。”
肖文娟看着女儿,眼里满满都是温柔:“你们当警察的,总会接触很多黑暗面,最好把生活与工作分开。妈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但一定要记得,同情弱者可以,切忌过分共情,否则容易影响你的情绪与判断。”
姜凌若有所思,轻轻点头:“嗯。”
前世她一直在监狱从事档案管理员工作,并没有走到刑侦一线。现在既然当了刑警,又进了技术大队,肯定会不断接触不同的受害者、面对各式各样的罪犯。妈妈说得对,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混在一起不利于身心健康。
以前听说警察在开枪之后、经历险恶时刻之后,会主动接受心理辅导,其目的就是要通过科学方法调整心态、驱散负面情绪、坚定信念。
姜凌想,像今天这样完成审讯之后,突然涌上来的疲惫感、无力感,也算是一种负面情绪吧。如果不是梁九善送来栀子花,如果不是妈妈温柔呵护,她恐怕要低落很长一段时间。
想到这里,姜凌将目光转向客厅茶几上摆着的那碗栀子花。
花朵以碗中央为圆心,花柄朝内,花瓣朝外,呈圆形一圈一圈地摆开,有一种圣洁、璀璨的美。
肖文娟察觉到了女儿视线的转移,微笑道:“朋友送的?”
姜凌道:“以前在派出所的时候,我救过一对姐弟,这是那个弟弟送来的。”
肖文娟听说过这两人:“哦,梁九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