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里,酸枝木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
云筝被让到主座旁的位置,傅凌鹤却径直在她椅边站定,右手搭在她肩头,是个极具占有意味的姿势。
墨时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沉默地退到次座。
"喝杯茶吧,是茉莉花茶,我想你应该会喜欢。"墨沉枫亲自端来青瓷茶盏,杯底沉着几朵茉莉。
水温恰到好处,是云筝偏爱的七分烫。
她指尖在杯沿顿了顿,这样的小细节不知是巧合还是他们调查过她。
傅凌鹤显然也注意到了。
他俯身假借整理她鬓发,在她耳边低语,"他们倒是把你调查的够清楚的。"
温热呼吸喷在她耳廓,却带着森然冷意。
"我们这次是为了跟墨先生道声谢,顺带道个别。"
云筝举起茶盏打破僵局,"多亏墨先生的帮忙,才能顺利找到凌鹤。他恢复的很好,医生说再观察几天就能出院了。我要带他回京城了。"
墨时安连忙摆手,"举手之劳。"
他目光在傅凌鹤缠着纱布的手臂上停留片刻,"傅先生恢复得如何?"
被点名的男人连眼皮都没抬,只是用没受伤的左手把玩着云筝的发梢。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侧脸投下细密的光斑,衬得那副金丝眼镜后的眸光愈发冷峻。
云筝在桌下轻踢傅凌鹤的小腿,力道不重,鞋尖却精准地磕在他踝骨上。
男人眉心几不可察地跳了跳,终于吝啬地吐出两个字,"还行!"
这是傅凌鹤到墨家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没来之前云筝就已经提前跟他打过招呼了,让他乖乖跟在自己身边就行,千万不要乱说话。
他这嘴本来就毒,加上他本来就对么家人没什么好感,两家又有世仇的。
虽然说他们两个名义上是来道歉的,可云筝也不指望他的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
还是让他装哑巴安安静静在身边坐着就行,省的又给她搞出一蛾子了。
“书房里有支百年老山参,对伤口愈合..."
"不必。"傅凌鹤截断话头,指尖在云筝后颈画了个圈。
她太熟悉这个小动作,这是他耐心耗尽的预警。
茶过三巡,宁栀始终安静得像道影子。
直到云筝茶杯见底,她才突然起身,"我……我去换壶热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不必麻烦。"云筝刚要婉拒,却见宁栀已经抱着茶壶快步走向内室。
那背影仓皇得近乎逃离,让她心头莫名一刺。
茶室内传来细微的碰撞声,宁栀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她背对着众人,肩膀绷得笔直,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云筝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她下意识想站起身,却被傅凌鹤按住了肩膀。
"别动。"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就在这时,宁栀忽然踉跄了一下,茶壶从她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热水溅在她的脚背上,瞬间红了一片。
"栀栀!"墨沉枫第一个冲了过去,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宁栀却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下来,赤着脚踩在碎瓷片上,鲜血立刻从脚底渗出。
她浑然不觉疼痛似的,直直望向云筝,嘴唇颤抖着,"对不起......我太笨手笨脚了......"
云筝再也坐不住了。她猛地站起来,腰间傅凌鹤的手却像铁钳般纹丝不动。
"乖,松手,我去看看。"她转头看着他,语气压得极低,却极温柔。
傅凌鹤眯起眼睛,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
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他缓缓松开手,却跟着她一起走向宁栀。
云筝蹲下身,从手包里取出手帕,轻轻按在宁栀流血的脚底。
"别动,"她轻声道,"瓷片扎进去了。"
宁栀的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一颗一颗砸在云筝的手背上,"对不起......"
她重复着,声音哽咽,"我只是想......"
墨老爷子拄着拐杖的手微微发抖,墨时安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傅凌鹤冷眼看着这一切,忽然弯腰握住云筝的手腕,"让医生来处理。"
云筝甩开他的手,"你没看见她在流血吗?"
空气瞬间凝固,云筝居然甩开了他的手。
傅凌鹤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眸光锐利如刀。
云筝也发觉自己刚才的动作,确实是有些大了,便又放缓了语气,“我就帮她简单处理一下。”
墨沉枫突然冷笑一声,"傅总,这里不是你的京城。"
他对自己这女婿的动作可很不满意!
和他爹傅砚泽一样的讨人厌!
傅凌鹤慢慢直起身,唇角勾起一抹危险的弧度,"所以?"
"够了!"云筝厉声打断,她转向墨沉枫,"医药箱在哪里?"
墨沉枫愣了一下,指了指内室。
云筝二话不说,扶着宁栀往内室走去。
傅凌鹤刚要跟上,墨时安却挡在了他面前。
"傅先生,"墨时安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给她们一点空间吧。"
傅凌鹤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云筝的背影。
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内室里,云筝小心地为宁栀清理伤口。
宁栀一直低着头,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疼吗?"云筝问。
宁栀摇摇头,忽然抓住云筝的手,"你真的要回京城吗?"
云筝动作一顿,"嗯。"
"能不能......"宁栀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能不能多留几天?"
云筝没有立即回答。
她看着宁栀苍白的脸,忽然发现她的眉眼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为什么?"她轻声问。
宁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转而反问,“或者……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京城?”
“我真的不会打扰你的。”她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细听还有几分近乎哀求的意味。
云筝的手指微微一顿,纱布边缘被她无意识地捏出几道褶皱。
"京城不适合你。"她垂眸,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那里没有紫藤花,也没有你熟悉的茶香。"
宁栀的指尖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云筝的掌心,"可你在那里。"
窗外传来傅凌鹤不耐的踱步声,皮鞋底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像是某种倒计时。
云筝轻轻抽回手,将染血的棉纱丢进托盘,金属碰撞声清脆刺耳。
她的手指悬在半空,纱布上的血迹像一朵凋零的紫藤花。
宁栀脚上的伤口不是很深,血也很快就止住了。
“我在那儿,是因为我的家在那儿,那里有我爱的人。”云筝边说边帮她消毒,拿纱布帮她包扎好。
“京城是傅家的地盘,墨家和傅家这么多年一直势如水火,我……不想你因为我受伤。”
云筝虽然对眼前这个亲生母亲没什么复杂的感情,但他也并不想让她受伤。
她已经选择了傅凌鹤,那意味着自己就得放下这段亲情,这一点云筝很清楚。
如果没有两家这层复杂的关系在,云筝也许很乐于和他们相认。
可现实就摆在眼前,她没办法那么贪心。
宁栀默默的低下了头,眼中有失落,更多的是不舍。
可当她在抬起头时,情绪已经调整得差不多了,“那……你还会回来吗?”
既然云筝不希望他们去京城找她,那她会不会回A国看他们?
云筝对上她那希冀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会的。”
宁栀眼底终于染上了一丝笑意,“嗯,不管你认不认我们,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包扎好的纱布在宁栀脚踝上缠成一个精巧的结,云筝的指尖在最后收尾时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她起身时,窗外的紫藤花影正好落在宁栀含泪的眼角,像一滴化开的淡紫色墨迹。
"走吧。"云筝伸手扶起宁栀,却在触碰到对方手臂时怔住,薄衫下嶙峋的骨骼硌得她掌心发疼。
她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消瘦!
他们都想留她在家吃个饭再走,可云筝还是婉拒了。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暖阳已经浸透了天际线。
云筝能感觉到傅凌鹤的呼吸喷在她颈侧,温热却带着不规则的频率。
男人像只受伤的野兽般紧贴着她,右手臂横在她腰间,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松一点……"她轻声抗议,手指抚上他紧绷的小臂,“你手上的伤还没好全,别一会儿又崩开了!”
“还是说……傅先生,不想出院了?想在A国多待一段时间?”
傅凌鹤闻言反而收得更紧,鼻尖抵在她耳后深深吸气。
云筝能闻到他身上混杂着平日里用惯了的木质香,还有从墨家带出来的那缕紫藤花香。
车内的气氛凝滞得令人窒息,司机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后座的祖宗。
云筝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他肩上轻拍,像在安抚炸毛的大型犬。
她正想开口说点什么,突然感到颈侧一湿。
傅凌鹤的睫毛扫过她皮肤,带着可疑的潮意。
"我是不是很自私?"他闷闷地出声,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云筝被他这没由来的话惹得心头一跳,转头去看他。
傅凌鹤却固执地把脸埋在她肩窝,只露出泛红的耳尖。
"停车!"没等她回答,傅凌鹤突然抬头对司机喝道。
迈巴赫猛地刹在路边,惊起一群栖息的麻雀。
傅凌鹤终于松开钳制,却转而捧住她的脸。
云筝这才看清他眼底的血丝。
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颧骨,力道时轻时重。
"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他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们是你的血亲……"
暮色透过车窗在他侧脸投下斑驳光影,额头上那到隐没在发缝里的伤若隐若现。
云筝注意到他下唇有一处新鲜的咬痕,想必是方才强忍情绪时自己弄的。
"傅凌鹤。"她按住他颤抖的手腕,"你到底……"
"傅家和墨家的仇不该成为你的枷锁,我和你任他们之间没有冲突。"
他突然打断,语速快得反常,"如果我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
男人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我不配当你丈夫。"
这句话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云筝心脏发疼。
她这才意识到,这个只有17岁记忆的男人,竟一直在用超越他当前心智的方式思考着。
不是任性吃醋,而是真切地为她权衡利弊。
车内的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仪表盘蓝光映在傅凌鹤紧绷的下颌线上。
云筝突然捧住他的脸,在男人错愕的目光中重重吻上他的唇。
这个吻不带任何情欲,只是唇与唇的紧密相贴,却能感受到彼此紊乱的呼吸。
"听好了。"分开时她抵着他的额头,鼻尖蹭着他冰凉的镜框,"我选了你,就不会后悔。"
傅凌鹤的瞳孔在昏暗中放大,像两泓被搅乱的深潭。
云筝趁机把他散落的额发拨到脑后,指尖触到他太阳穴突突跳动的血管。
"可是..."
"没有可是。"她截住他的话头,故意用指腹碾了碾他湿润的睫毛,"傅先生现在最该操心的是好好养伤,而不是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
这句话像按下了什么开关,傅凌鹤突然将她整个搂进怀里。
云筝猝不及防撞上他胸膛,听到胸腔里急促的心跳声。
男人的下巴抵在她发顶,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回医院。"他对司机吩咐,声音已经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沉稳,只是抱着她的手臂仍不肯放松半分。
车重新启动时,傅凌鹤突然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我这里认准的家人也只有你。"他学着她早上的话,嘴角终于扬起一丝真心的弧度。
路灯渐次亮起,在车内投下流动的光影。
云筝靠在他肩头,数着他渐渐平稳的心跳。
当车驶入医院大门时,傅凌鹤突然凑近她耳边,"今晚我要吃你!"
这没头没尾的要求让云筝失笑。
她知道这是傅凌鹤式的和解信号,用任性的小要求来掩饰方才的失态。
她故意板起脸,"病人该吃病号餐。"
"老婆~"他拖长音调,手指在她腰间画圈。
这声“老婆”叫得百转千回,简直把云筝的心都要叫化了。
车停稳后,傅凌鹤非要牵着她的手走进电梯。
这个一米八九的男人此刻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像只生怕被主人抛弃的大型犬。
电梯镜面映出两人交握的手,他无名指上的婚戒在顶灯下闪着冷光。
病房里还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模样。晨间被弄乱的被褥堆在床尾,床头柜上的水杯边缘留着云筝的唇印。
傅凌鹤一进门就踢掉皮鞋,大剌剌地躺回病床,却仍攥着云筝的手不放。
"叫护士来换药。"云筝试图抽出手,"我去收拾行李。"
傅凌鹤闻言立刻支起上半身,"现在就走?"
"医生昨天不是说还要观察5天吗?现在还有4天。"云筝从衣柜里取出行李箱,"你在这住了两周,东西都快把病房塞满了。"
确实,傅凌鹤的住院生活过得堪比五星级酒店。
窗台上摆着云筝每天换的鲜花,茶几上堆满他爱看的财经杂志,连浴室都备齐了他惯用的洗护用品。
云筝蹲在衣柜前整理衣物时,能闻到每件衬衫上都沾染着淡淡的茉莉香。
护士敲门进来时,傅凌鹤正趴在床上看云筝收拾行李。
他配合地解开病号服,露出缠着纱布的右臂,眼睛却始终黏在云筝身上。
当护士揭开最后一层纱布时,云筝还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缝合处果然裂开了两道针脚,隐隐渗出鲜血的样子看得她眼眶发热。
"又是怎么弄的?"云筝放下叠到一半的衬衫,走到床边握住他没受伤的左手。
傅凌鹤满不在乎地耸肩,"不小心。"
男人的掌心比她大了一圈,指腹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
此刻这双手正不安地摩挲着她的腕骨,像是在确认她的存在。
"傅先生忍一下。"护士拿起消毒棉签,"会有点疼。"
傅凌鹤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捏了捏云筝的指尖,"比这重的伤多了去了。"
这话不假。
云筝看着他裸露的上半身,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深浅不一,可想而知有多痛了。
最狰狞的一道从左肋斜划到腰侧,是当年车祸留下的。
消毒水的气味在病房里弥漫开来。
傅凌鹤突然把云筝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咬了下她的无名指。
"疼?"云筝用指腹蹭了蹭他干燥的唇。
傅凌鹤摇头,却突然说,"墨家老宅的书房……有不少你的照片。"
云筝叠衣服的手一顿。
"应该都是近段时间拍的,还有几张是你上学时的。估计已经是他们能找得到的你所有的照片了。"他继续道,目光落在护士处理伤处的动作上。
护士利落地缠好新纱布,识趣地退出病房。
云筝站在原地,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们……"傅凌鹤艰难地组织语言,"这些年一直在找你,他们从来没有放弃你,当年在医院把你弄丢是不小心,并不是他们不要你。"
云筝走回床边,发现男人眼眶又红了。
这次不是因为愤怒,而是某种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俯身抱住他,让他的脸贴在自己心口。
"我知道。"她轻抚他后颈凸起的骨节,"但……我说过我选你了,不是吗?"
傅凌鹤收紧双臂,鼻尖蹭着她胸前的衣料。
云筝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透过布料渗入皮肤,像无数细小的电流。
"继续收拾吧。"半晌,他闷闷地说,却不肯松手。
云筝无奈,只好拖着这只人形挂件回到行李箱前。
傅凌鹤从背后环着她,下巴搁在她肩头,看她将叠好的衬衫一件件码进行李箱。
每当她拿起某件私人物品,他就会凑近嗅一嗅,然后发表评论,"这件要带"、"这个也要的"。
只要带着云筝味道的都要带!
"傅总,"云筝举起一条领带,"这个呢?"
傅凌鹤叼住领带一端,含糊不清地说,"你系过的都带。"
云筝笑着去抢,却被他趁机吻住。
领带在拉扯间缠住了两人的手指,像条深蓝色的绳索,将他们紧紧绑在一起。
收拾到最后一本书时,云筝发现是那本《小王子》。
书页间夹着张便签,上面是她潦草的字迹,"给永远长不大的小王子。——你的玫瑰"
傅凌鹤抢过便签塞进自己口袋,理直气壮地说,"这个归我。"
夜深了,窗外的树影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图案。
云筝拉上行李箱,转身发现傅凌鹤已经靠在床头昏昏欲睡。
他强撑着眼皮等她过来的样子,像极了当年那个发着高烧还要等她下班的少年。
"睡吧。"她轻吻他额头,"我们很快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