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回到慕家后,那召唤她的东西大概是感受到她的归来,召唤声已轻了许多,她亦能清晰的分辨出这召唤源自何处——慕家有个地方,叫做伏罪堂,无事时,非族长与长老不得入内。
阿织在慕家十五年,只进过伏罪堂一次,那是她被投下伤魂谷前。
一名长老把她引入堂中,族长披着一身常年不褪的白袍,指着她说:“慧极易伤,天资太好有时候并非幸事,就挑她吧。”
后来她在伤魂谷活了下来,再被送上青荇山,直至四叔死,她再也没回过慕家。
也不知为何,慕家人也没找过她——大概以为她死在谷底了。
阿织没想到时隔多年,自己会再一次来到伏罪堂。
伏罪堂外立着一个石碑,碑名“止步”,阿织到了碑前,顿住步子,对奚琴道:“这里只许我一个人进去。”
奚琴不是慕氏,即便被准允入了慕家,也不得靠近重地。
奚琴道:“那我守在外面。”
阿织摇头道:“不行,止步碑外不许有人徘徊。这是慕氏的规矩,有护族大阵盯着。”
她想了想,道:“你沿着西边的石径一直往外走,靠北的角落里,有一个很偏僻的院落,院中最小的屋子,是我从前住的地方,你若无事,可以在那里歇一歇。”
言罢,她不再多说,转身朝伏罪堂走去。
“念念。”奚琴看着她的背影,唤住她,“进去后,你会有危险吗?”
阿织摇了摇头。
她甚至不知道她会遇上什么。
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连听觉都开始丧失,她已确定身魂分离的加剧是因为伏罪堂的召唤。
寥旷的风从山巅拂来,奚琴朝阿织走近,说:“手给我。”
阿织没多想,直接伸出手。
奚琴握住她的手,下一刻五指张开,掌心下压,让他的掌纹与她的掌纹相贴合,随后,一道光华流转的铭纹出现在在他们交叠的掌心之间,幽白的,透着他灵气里特有的冷霜之意。
阿织认出了这个铭纹:“生死印?”
生死印,种下此印,双方可以感知对方的生死。
若一个人命在旦夕,另一个人会有感应。
不过此印也有时限,至多七日。
奚琴于是道:“我只等七日。”
阿织闻言,点点头:“也好,这痋山中危险重重,慕家也非绝对安全之所,你若感知到此印震荡,或者七日时限到了,立刻离开,与初初和魔汇合。”
“离开?”奚琴道,“仙子以为,我种下此印,是为了自保?”
阿织看着他。
不然呢?
若是里面的事物连她都无法应对,护族大阵的逼视下,自保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
阿织不解:“那你的打算是什么?”
“你说呢?”奚琴笑了笑,“当然是不管生死都要闯一闯这族中重地了。”
伏罪堂与慕家的祠堂一般大, 四方的立柱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族徽。
靠墙的地方有一座神龛。上回阿织来这里,族长身披白袍,站在神龛前。白袍那样宽大,遮住了她的视野, 她竟没发现神龛中居然空无一物。
神龛前还有一个蒲团。
阿织知道, 这个蒲团放在这, 是让她行跪礼。
仙人其实是不怎么下跪的,他们自视甚高, 认为跪礼是凡人才有的折辱。
阿织没有在意, 她走上前, 单膝在蒲团上拜下——因为她十分确定,慕家对她的召唤,就源自于这个神龛之后。
跪礼即成, 她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鸣音, 神龛前出现了一个法阵。
阿织沉默了一下, 直接跨入法阵中。
周遭光华急转,法阵立刻把她传至一处异境。
等到法阵的华光消散,阿织放眼看去,蓦地震住了。
这个地方广阔而寂寥, 仿佛堕于永夜, 上空云雾弥漫,不见星月, 下方是一个又一个的坟冢,但坟中没有葬人, 坟上插着数不清的剑。
这是一个……剑冢?
阿织不确定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但直觉告诉她,她仍在慕家, 此处是山体的内部,是一个连慕氏族人都不能轻易踏足的禁地。
可是,慕氏的禁地,为何会是剑冢?
印象中,慕家人从未有人习剑,除了她——她也是离开慕家后,跟着师父入的剑道。
剑冢中的剑古意苍苍,剑光相映,发出黯淡的辉华,然而仔细看去,这里的剑都是残剑,竟无一把可用。
阿织没有在此处止步,而是循着召唤的方向,来到剑冢的最中心。
中心处环立着六块石碑,石碑上刻满了字迹,这些文字形式奇古,与慕氏的族徽有点像,她看不明白。
石碑中间,又有一个法阵。
法阵呈朴素的圆环状,与慕家其他所有法阵不太一样,阿织知道,它就是护族大阵的中心,整个大阵都源自于它。
原来召唤她的,就是护族大阵?
“族人慕忘。”
一个声音从前方传来,沉静又威严,并不源自人。
阿织循声望去,石碑的中间,环形阵法的上方,忽然出现了一袭白袍。
白袍古旧而洁净,下方两角各悬着一只铜铃,但其中一只铜铃没有铃芯,正是从前族长穿的那身。
四周无端盘绕起飓风,铜铃轻响,白袍在这风中翻飞浮动,护族大阵再一次道:
“族人慕忘。”
阿织道:“在。”
“汝可愿成为慕氏第十七任族长?”
族长?她?
护族大阵召唤她来,是让她做慕氏族长?
可是,为何是她?
真要说起来,她与四叔这一支并不算慕氏嫡系,虽然她身上的的确确流的是慕家血。
大阵问她,是因为族人全都没了吗?
阿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成为族长,该要如何?”
“穿上罪袍,约束族人,承担慕氏遗罪。”
“……慕氏遗罪?”
阿织呢喃出这四个字。
她忽然想起洛缨提过的“罪印”,若遗罪是全族的,这么说,每一个慕家人身上都有罪印?
而族长需要约束族人,就是说,族长有权力知道慕家人为何有罪。
她是养魂之身,眼下身魂已快分离,一路走到此处,就是为了弄清身世缘由,寻求生机,若成为族长才能知道答案,她此刻其实别无选择。
或许是感应到阿织的心念,护族大阵道:“族人慕忘,汝上前来。“
阿织依言往前一步。
六块石碑顷刻发出嗡鸣之声,石碑上华光流转,她忽然能看明白这些碑身上,如同梵文一般的上古神文了。
确切地说,她不是看明白,当她朝石碑望去,展现在她眼前的除了文字,还有一副副古画,一段段声音——
“……万千年前,白帝少昊领部族居于东夷,其直系族人为青阳氏,凤为图腾,臣属部族二十余支,皆以鸟为名,分为玄鸟氏、伯赵氏、祝鸿氏……”
“……后清气升天,浊气沉地,人间不再宜于神居,众神将归于九重天,无法庇佑人族……”
“……人族势弱,难敌万妖,春神句芒怜惜人族,请求少昊,传神族封印之法予人族。封印之法名溯荒,可封印世间万物,得此法,人族可将浊气封于异界,以防万妖过强,为祸人间。
“……白帝少昊首肯,遂传青阳氏族人溯荒之印……“
阿织微微一愣,溯荒之印?
原来溯荒印,是当年白帝传给人族的封印之法。
“……人族力弱,溯荒封印以人力施放,不及神力一成,春神句芒是以提出为人族铸剑,得白帝首肯……“
“剑本无名,因此剑为白帝少昊召集神匠铸成,故又称,白帝之剑……“
阿织看向第一块石碑的古画:一个眉目温润、手持藤枝的男子正抚心拜于白帝少昊的陛台之下,大殿的四周,零星立着几个人,当中一个眉心有凤翼图腾。
阿织知道,手持藤枝的男子正是春神句芒,画中的场景正是众神归天前,句芒请求少昊传授人族溯荒之印,而他身后数人,应当是青阳氏与臣属部族。
第二副碑画中,白帝少昊浮身于一团神火上,双掌微抬,左右各有两样事物,分别是剑穗、剑柄、剑心、与剑刃。
这幅画画的应该就是少昊铸白帝之剑的情形。
阿织听到一个声音道:“因人族不能施展溯荒之印的神威,白帝与春神铸剑无名,赠予人族,故又称白帝之剑。”
因为人族不能彻底施展溯荒印,所以才铸白帝之剑?
换言之,有了白帝剑,溯荒印才能有该有的神威么?
可是,为什么?
阿织心中生疑,却没有耽于疑虑,她很快看向第三块石碑。
石碑上,白帝剑已铸成,剑身古雅,但许多人望着这把剑,神情皆是一筹莫展。忽然,碑画变了,画上,有一男子终于提着剑,周遭所有人都露出惊讶的神色,一旁挽着藤枝的春神句芒释然地淡笑。
石碑下方浮起一段文字,上头写着:“白帝之剑虽是白帝为人族所铸,到底神物天成,东夷二十四部族,除了青阳氏,竟无一人可以持剑,然青阳氏虽可持剑,却无力以剑施展溯荒印。白帝遂召八荒百族试剑。
“东夷之外,涑水以南,有一部族,姓端木。端木氏铸剑为生,与剑相伴。其族内,有一人名纠,纠试剑,一剑即成。白帝剑在纠之手,如天命伴生。春神句芒悦之,赞端木纠为‘天生持剑人’,端木氏因此声名大噪,后数年,世人皆称端木氏族人为‘持剑人’。“
阿织看到这里,稍怔了一下。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白帝剑铸成之后,只有涑水之南的端木纠成功持剑,以剑施展出溯荒印,之后,世人便称端木氏为“持剑人”。
那为何洛缨要说她是持剑人?
她分明姓慕。
第四块石碑的古画渐渐浮现,与前三副古画不同,这幅画中没有白帝与句芒,是端木纠牵着幼子在林中张弓打猎,更远处,端木族中,族人似乎在聚会,推杯换盏,谈笑享乐,而白帝之剑,被随意丢弃在一旁,无人过问。
“……端木纠试剑即成,白帝与春神对其寄予厚望,遂将神剑赠之,又附以天材地宝,嘱其练剑不怠,以待时机来临,以剑封印浊气,以护众生……”
“……纠耽于声名虚荣,沉溺享乐,日日携幼子怜纵横林间,徜徉四野,其族人亦将神所赠之天材地宝挥霍一空……”
“时日飞度,又数年,少昊忽临涑水,见白帝之剑黯淡失色,端木纠亦因荒废度日,再无法持剑,端木族人亦耽于享乐,弃剑而生,震怒非常,降下神罚——”
第五幅古画上,果然画着天神震怒,端木族人跪地领罚。
“神罚之罪之重,端木族人魂上皆烙下罪印,世世代代,永无可恕。”
“有罪印者,生魂残缺,不得轮回转生;有罪印者,罚往看守妖窟妖谷,神阵镇守,世袭罔替,不得脱逃;有罪印者,除族长外,不得知其罪,生于幽处,湮于幽处。“
第六块石碑上,画着的便是端木氏族人被神罚之后,迁徙往各处妖窟妖谷,但浊气未能封印,妖谷妖兽纵横,难以对付,许多支系都覆灭于迁徙之后。
阿织看到最后,听到一个非常苍老的声音,不知是慕氏哪一任族长最后留下的话语:“族人覆灭殆尽,唯我伤魂谷一支残存至今,神褫我族古姓,我族后改姓为慕,居于伤魂谷断崖畔,永堕暗夜,瞵盼出路。”
阿织看到这里,终于明白洛缨为何能看出她是持剑人。
洛缨与她比试,发现她身魂不稳,乃养魂之身。
常人并不需要养魂, 除非魂伤太重, 或无法轮回转生。
兼之怨气涡中, 身留魂不留,洛缨在她身魂不稳之际, 窥见她的魂身, 看到魂魄上的罪印, 是故知道她出身端木一族。
阿织也知道了自己为何天生对剑亲近。
慕氏先祖端木一族,本就铸剑为生,与剑相伴。后来, 白帝为了使人族有封印浊气之力, 铸白帝之剑, 端木纠亦是当时唯一一个可以用白帝之剑施展出溯荒印的人。白帝遂将重任赋予端木纠与其族人,希望他们可以在众神离开人间后,担起重任。
端木氏辜负了神的托付,因此被降下神罚, 烙上罪印。
阿织看向这禁地中无数把残剑, 她一开始还奇怪这么多剑从何而来,眼下知悉了端木氏的过往, 剑冢的来龙去脉忽然在她心中自现。
这些剑都是千年前,端木族人铸的, 被将神罚后,他们迁徙往各地镇守妖窟妖谷,神命他们负剑而往。但端木氏因剑获罪, 不敢再使剑,到了妖谷后,不约而同地将剑封于禁地,千年不见天日。
还有这护族大阵,寻常法阵,若无灵气供给,至多撑个几年便时效了,族人俱亡后,这个法阵至今威力不减,因为它乃神罚之阵,是白帝留于人间,用以看守端木族人的。
可是,若端木纠无法拿起白帝之剑,在众神归于九天后,又是谁承担起了封印浊气的重任?
还有,白帝之剑乃神物,完整的神物是无法留于人间的,那么直至今日,白帝之剑又在何方?它若还在人间,它与诸多遗留人间的神物一样,残破了么?
这时,护族大阵再度传来声音:“族人慕忘,汝可愿一观罪印?”
阿织点点头:“好。”
中心阵环上的白色罪袍翻飞,降下一片片雾气,这些雾气徘徊不散,像是镜,中间映出一道纤瘦的魂影。
阿织乍一看到这魂影,觉得熟悉又陌生,片刻后她才认出来,这竟是她自己。
她十五岁时眼睛坏了,这是……她长大后的样子?
魂影的身量比她眼下这幅身躯高一些,双眼是闭着的,眼尾很长,似乎正在沉睡,阿织没有望见那双灰白色的眼眸。
罪印就烙在眉心,跟慕氏族徽一模一样。
而今看过了石碑上的古史,阿织这才知道慕氏族徽并非图腾,那不过是一个古神文中,铭心刻骨的“罪”字。
原来族中到处镂刻的族徽,皆为罪。
她还看到了她左眼下方,本该是红痕的地方,种着一道封印,这封印便是溯荒印,纹路繁复犹如藤蔓纠缠。
阿织清楚地记得,自己还在青荇山时,魂上是没有这道封印的。
而青荇山上,只有两个人能趁她不备,为她种下封印,师父和师兄。
阿织想到了叶夙。
她忽然记起师兄的佩剑春祀上,刻着的正是“青阳”二字。
师兄与青阳氏有什么关系吗?为何从前从不曾听他提过?
如果他真是青阳氏的人,那么她魂上这道封印,是师兄下的?
他为何要给她下封印?这道溯荒印究竟封印了什么?
阿织却来不及往下想了,她蓦地听到一声铃响,她抬目望去,大阵的中心阵环处,白雾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断盘旋的风,神罚之阵的灵力流泻,融进风中,将她笼罩在一片涌动着的,如有实质的白光内。
她忽然看清了族长罪袍的真正样子,白旧的袍身上,以金色神文写满了罪字,昭示着端木一族千年来的罪行。
袍角的铜铃已经古旧,发出的铃音有如锒铛。
原来这既是袍,也是端木一族的罪枷。
“族人慕忘。”神罚之阵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禁地,“汝既已继任为慕氏第十七任族长,即刻穿上罪袍,承担遗罪。”
还不待阿织回答,一种难以言喻剧痛忽然袭来,犹如灭顶一般,直接让她伏倒在地。
这个瞬间,阿织一下明白了为何靠近慕家,自己身魂分离的速度会加剧。
护族大阵召唤她回到此处,召唤的是慕氏的魂,而她是养魂之躯,肉身并不属于慕家,因此每一次召唤,便相当于有一股外力在将她的魂往外生拽。
就如同此时此刻,罪袍与罪印一样,是要穿在魂上的。
眼下的灭顶剧痛,是因为古往今来的神罚,正在把她的魂撕扯出来。
可她这幅身躯不是自己的,魂被撕扯出来,根本无法复原。
魂离了身躯,不可能久留人间。
那么……她将面对什么?
天已经有些晚了,奚琴并没有在阿织儿时的房中逗留太久。
他沿着来路,朝葬着慕氏族人的山腰走去。站在伤魂谷断崖边往下看,谷底盘旋着妖风,深处奇石怪枝遍布,其间或有一团团黑色妖物。
仙子说,慕家世代镇守伤魂谷,除了痋山,这里应该就是去往伤魂谷的第二条路。
有桩事奚琴没有告诉阿织。
这个地方……他其实来过。
或者说,不是他来过,是前生的叶夙。
其实到了封蛟川,奚琴就有种熟悉之感,一路寻到痋山,跟着阿织来到伤魂谷边,虽然不太想,他还是不经意地寻到了他前生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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