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三小姐似乎对自己的状况心中有数,并不希望旁人过问,花谷便没有多事。花谷命人收拾了近山堂,给三小姐暂住,三小姐眼下带着两只妖兽住在那里,除了头一日托庄中下人送去几卷书、一包瓜子,之后几乎没有出来走动过。”
无支祁什么都爱吃,书卷和瓜子,应该是为灰鼠讨的。
近山堂的位子其实有些偏,十分僻静,但对于阿织来说,僻静其实更好。
奚琴道:“她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会非常不适,无事不要去打扰她。”
“是。”花谷道,“花谷已经吩咐过了。”
“……离开青荇山后,我和山雀东躲西藏了好几年,后来没人找我们了,我们偷偷溜回去看过,不过那里新布了很厉害的法阵,还有人把守,我们不敢上山……”
“……再后来,我和山雀约定,我去找阿织你,他去找夙,看谁能先发现踪迹……”
“我们当然知道你们都不在了,可是,你们那么厉害,万一、万一没死呢?”
“我记得有一年初春,阿织你忽然要下山,我追出去,问你去哪儿,你说的就是慕家。后来我打听了好久,才知道慕家在伤魂谷。结果我到了那里,找了好几年,没找到慕家不说,还被一个妖道胁迫,就是五蕴宫那个弄梅散人,他逼着我去偷灵草,然后打着这个幌子,诓了一群修士来祭天妖……”
近山堂的一处八角亭中,银氅蹲在亭栏边,一边剥着瓜子儿,一边絮絮叨叨地对阿织说道。
初初坐在石桌上,听了他的话,嘲笑道:“还说自己是凶妖,随随便便就被人利用,你不蠢谁蠢?”
银氅道:“无知小辈,换了是你,只怕连伤魂谷在哪儿都找不着。”
这两日间,这两只妖不是第一次争吵了,一言不合的次数太多,这回没打起来已经不错了。
初初袋要反唇相讥,这时,他感受到什么,从须弥袋里摸出一枚传音玉石。
玉石正发出温润的亮色,初初蹙眉看了一眼,直接拿给阿织:“找你的。”
传音玉石祭在夜空,阿织道:“奚寒尽?”
那边一时沉默,半晌,奚琴“嗯”了一声,然后他道:“阿织。”
这声音融着夜风,听上去竟是沉静,阿织愣了愣,第一反应是这语气不太像平时的奚寒尽。
她有些怔然地立在传音石前,不知是为这莫名的语气,还是因为他得知了她的真名。
过了会儿,奚琴又开了口,带着惯常的笑意:“阿织,这才是仙子的名字?”
天妖倒下,银氅在满目疮痍的河床上奔向她,到底还是被他听到了。
阿织这个名字,外界并非全无知晓,他是三大世家的人,一查即知。
她若认了,就等同于认了她究竟是谁。
阿织想否认的,可她想起那日她从慕家禁地出来,看到他一身是血。
她道:“嗯。”
然而奚琴竟不曾追问,他说:“你朝后看。”
阿织听了,回身望去。
月洞门下,溶溶月色中,他一身霜白,不知是何时来的,也不知在那里立了多久,格外沉默地看着她。
“你怎么来了?”她问。
“把仙子接到家里做客,自己却关在静室里半步不出,这是待客的道理?”
奚琴听了这话,笑着说道。
他朝亭子走来, 闲适地在亭中石凳上坐下。银氅瞥见外人, 小心翼翼地拢了拢瓜子儿, 唯恐被人抢了去,初初从石桌上跃下, 跳到亭栏边, “哼”一声别过脸去, 一只鼠妖跟他抢阿织已经够烦了,眼下又来了个奚寒尽。
奚琴看了这两妖一眼,没在意, 问阿织:“在这里会不会住不惯?”
花谷照顾得再好, 奚家毕竟是世家大族, 人多眼杂,总有不妥帖之处,若不是这样,她这两日怎么会足不出户呢?
阿织没应这话, 只道:“你刚浸好骨, 正是闭关稳固境界的好时机,不该出关。”
奚琴沉默了一会儿, 状似随意道:“可是,稳固境界需要心绪平静, 我杂念太多,神思不定,被心灯发现, 把我从闭关的静室里撵了出来。”
他说着就笑了,“我没地方可去,只好来找仙子。”
这是他家,他说没地方可去,谁信?
初初“嘁”一声,对这番话嗤之以鼻。
阿织却有几分明白。
她是被奚琴亲自带回景宁的,眼下又单独住在一个院落中,难保不会引人好奇。昨日,她想帮银氅讨一些瓜子和书卷,刚出院门,便撞上一个奚家女修。
女修帮了忙,随后问:“你就是跟寒尽哥哥回景宁的仙子?”
“你和寒尽哥哥很熟吗?”
“你们是在仙盟认识的?”
阿织不知道该怎么答。
她暗自把灵识放出去,发现远处的墙根后,还有几名女修在偷偷听她们说话。
阿织身份敏感,非常谨慎,之后半日,她让灵识覆盖过整片近山堂,以防有人对她起疑。
因此,她捕捉到这几名女修的议论。
“听说的确是在伴月海结识的。”
“她跟着寒尽哥哥外出历练了好几次呢。”
“怎么可能,寒尽哥哥在景宁时,成日只知道修炼,跟谁都和气,跟谁都不熟,独来独往惯了,怎么会答应跟不认得的人外出历练?”
阿织这才知道,原来她们对她好奇,只是源于奚琴,并没有太大的恶意。
也是从这些女修口中,她听到了奚琴以往的样子。
跟她想象得不太一样。
他是凌芳圣的胞弟奚湄之子,出生在山青山,幼时勤于修炼,直至母亲病重去世,他才搬到景宁长住。因为生来就有骨疾,在景宁的数年,奚琴不常与人接触,跟在山青山时一样,他把长日时光都耗在了修行上,即便外出猎妖,也喜欢独行独回。
也是,哪怕天生仙骨,修行上若不刻苦,怎么可能在短短数年间就破入分神境?
阿织想到奚琴是后来才搬来景宁的,双亲皆亡,寄人篱下,适应之前,他在这里大概度过了一段不那么自在的日子。
她道:“你如果实在静不下心,我可以去静室帮你护法。”
“你在担心我?”奚琴问,不等阿织回答,他笑道,“不了,护法无趣又辛苦,要时刻提着心神不能歇息,我不舍得让阿织辛苦。”
他说着,目光落在银氅身上。
银氅正老神在在地剥瓜子儿,初初看他吃得香,好奇地探出爪子,也想拿一粒来尝一尝。爪子刚够到瓜子,银氅眼疾手快,伸手护食,这时,凭空卷来一阵灵风,瓜子被风卷着托入高空,落到奚琴手中。
两妖被半路劫食,正要发作,只听奚琴道:“初到景宁,我带你们四处走走?”
银氅和初初的动作同时顿住,一齐点了点头。
景宁坐落在伴月海以南,涑水之北,与许多居于高山深谷的玄门不同,奚家景宁,就像一个人间市镇。街道纵横交错,仙阁有秩地分布其间,商贩走卒、散仙高人,什么身份的人都有,只是都入了道,因住在景宁,都听奚家的吩咐。
奚家也养自己的修士,就像楚家门人会被外界戏称为“鬼差”,奚家一众修士着蓝衣,绣凌泉纹,统一称为“栖兰卫”。
正是夜,街上没什么人,奚琴带着阿织,御器路过市镇,一路东行,来到一处矮山。
矮山上雾茫茫,两名栖兰卫守着一个法阵。
见到奚琴,栖兰卫上前行了个礼,唤道:“琴公子。”随后撤了法阵。
法阵一撤,雾也散了,矮山露出真容。
阿织放眼望去,只见山上山下栽种着密密匝匝的栖兰木,正值花期,仙木上繁花绽放,一片片蓝白云蒸霞蔚,这蓝白色,正好与栖兰卫衣衫的颜色一致。
一道清泉不知从何处发源,沿着矮山往下流淌,交错分布于栖兰花间,在月色下,如同一条银带。
奚琴说:“这就是凌泉。”
凌泉是景宁的仙脉,奚家独有的栖兰木,就是傍着凌泉生的。
蜿蜒分布的凌泉水波,成了奚家的家纹。
栖兰木花香清远,花能醉人酿酒,叶可醒神入茶,奚家家主奚洹号凌芳圣,其中“凌芳”二字,就是指凌泉畔的芬芳。
近水的地方,有几株栖兰木沐浴仙泉,已经提前结了果。
栖兰果果色诱人,初初和银氅见了,争先恐后地采果子去了,阿织蹙了蹙眉,想拦,却又作罢。
奚琴懒懒地倚着一株紫藤树,见状,调侃道:“栖兰花结的果,吃了多少会醉人,睡个半日不醒也是有的,若是平常,仙子早把无支祁与灰鼠拦下了,任他们吃果子去,怎么,仙子是有话对我说?”
阿织“嗯”一声,她道:“你如果不想留在奚家,其实可以去别处闭关,不必因为我到此做客,便强留此处。”
破境界后,稳固境界极为重要。
他最初去痋山寻她,便说过在景宁闭关不好,因为免不了一通人情应付。
奚琴道:“仙子认为我心绪的不宁的原因,是因为景宁这个地方无法让我安心?”
“难道不是?”阿织道,“不然你为何中途从静室出来?”
奚琴看着她。
自然不是。
他心绪不宁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他想起了她究竟是谁。
他想到了她多年前,独自一人在青荇山守山至死,所以那一刻,灵海掀起涛澜,神思险些成劫,所以他必须离开那间逼仄的静室,出来看看她,不确定她安好,他什么都做不了。
但奚琴没直面回答阿织的话,只问:“那仙子觉得,我在什么地方闭关好?”
阿织道:“或许你可以回山青山,不必在意我,等小松门的人休养好,我会和他们一起离开。”
“山青山还不如景宁。”奚琴道,他抄着手,换了个姿势倚着树,“其实对我来说,不管是山青山还是景宁,都不如一个地方让我安心。”
“何处?”
“伤魂谷,慕家。”
阿织有些诧异。
慕氏故地在妖山之中,荒凉已无人烟,如何比得上景宁?
奚琴眼中含带着笑意:“毕竟我是被神罚之阵认可的半个慕氏族人,那里也算我的家不是?”
阿织听了这话,忽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外人无法进入慕家,除非被慕氏记入族谱。
带奚琴进入祠堂后,神罚之阵其实问过她一个问题:“族人慕忘,此人是否是你决意相守一生的人?”
当时阿织没想太多,大阵召唤,她半幅魂被撕扯,心神无法安宁,奚琴陪她回族中,是为了护她,他若不被神罚之阵接纳,今后必遭灾殃,所以她说“是”。
而今她后知后觉。
慕家人一生只能带一个人回家。
神罚之阵也只会问她这一次,从今以后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换了。
虽然她是无意为之,也和他说清楚了,但誓言在先,她和他,他和慕家便多了一层羁绊,眼下这个局面,是她造成的,她确实该负一点责任。
阿织迟疑着道:“你如果想回慕家,那我……”
“你怎么?”
“我可以带你回去闭关。”
奚琴听后便笑了:“好,那就说定了,阿织今后每一次回慕家,都叫上我。”
阿织闻言,一时觉得他的话有歧义。
她的意思是她可以带他回去,帮他打开伏昼间,让他闭关修炼。
然而,不等她多想,奚琴道:“到我了。”
“到你什么?”
“适才你问我这么多问题,到我问你了。“
奚琴说着,收了笑意:“你身魂分离到什么程度了?”
阿织愕然地看着奚琴。
他知道了?
随后她反应过来,是了,早在回慕家时,他便发现她五感缺失,眼下确定她并非姜遇,自然知道她的魂并不属于这具身体。
还有,若她五感正常,适才他来近山堂看她,她早该有所觉察,可是,如果不是他在传音石中提醒,她都不知道他来了。
阿织静了半晌,说了实话:“眼下尚能听,尚能看,但是触感很低,尝不出味道,气味也很淡。”
就像这片栖兰花,若不是花开繁盛,芬芳馥郁,她几乎闻不见。
“还有其他的感受吗?”
阿织摇了摇头。
她也是第一次经历身魂分离,不知道该有什么征兆,也不知道到什么程度,她这幅身躯就撑不下去了。
奚琴道:“我帮你试试?”
阿织不知道该怎么试,但她点头说:“好。”
奚琴不再倚着紫藤树,他直起身,在月色下探出手。
沐浴过凌泉仙气的紫藤十分听他的话,探出藤枝,在空中缠绕蜿蜒,盘成了一个秋千。
奚琴看了秋千一眼,对阿织道:“坐。”
秋千有点高,阿织坐上去,视线只比奚琴矮一点。
然后她看到奚琴向自己慢慢走近,及至停在她的三尺之内,他问:“这样有感觉吗?”
三尺之内,这个距离,即便是凡人,也会觉得不适,因为可以感受到另一个人身上散发的热息。
可阿织闭上眼,关上灵识,发现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沉默着摇了摇头。
奚琴心中顿了顿,看来她的情况,比他想象得更糟。
他更靠近了一些,迟疑片刻,问:“这样呢?”
阿织的双眼仍是闭着的,好半晌,才隐约觉得自己的手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事物,若她不看,不用灵识,竟说不清那是什么。
阿织睁了眼,垂目看去,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被他牵住了。
她愣了一下,蓦地抬眼,撞上他的眸。
他正低眉看她,眸深似水。
他的身后,是长夜璀璨的星河。
一时间,阿织忽然分不清今夕何夕,或许是五感太低,让人辨不清冬凉,恍惚中,还以为回到了怨气涡里,那个染着春风的夜。
那个夜里,她也是这样看着他慢慢靠近。
栖兰花醉人的芬芳里,春风于是回溯而来。
鼻息交错,心跳如雷,万片星河坠于花海,奚琴闭上眼。
阿织起初是没有感觉的。
不仅仅因为她眼下触感太低, 还因为她在看到他靠近的一刻,脑中莫名空白了一瞬。
于是她忘了该作何反应。
她也不知道,她没有把他推开,是不是因为他们这样,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还是因为, 她觉得……他们只是单纯地在试触感,所以靠近一些无妨。
毕竟他没有如上次那般, 携着他特有的霜寒之息入侵, 只是在她的齿关前浅浅顿住。
奚琴其实是在犹豫, 他承认他情不自禁。
他其实没想过要这样的,提出帮她试五感时,他提醒过自己要克制, 但月色下, 她全心信任的样子实在动人, 双眸不见深雾,清澈得能够照见人魂。
于是他忽然就有了私心,怨气涡的春风夜固然醉人,幻境毕竟是幻境, 事后每每想起, 都觉得不够真实,他想再试一试。
直到触碰到她的唇瓣, 他才觉得自己这样有些趁人之危。
所以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不曾深入, 但也没有退开。她的双唇微张,他听到了她的呼吸,感受着唇瓣柔软地撞在一起, 月光好像都静止了,而她竟然没有把他推走,他便有些贪心地想,是不是他在她心里,多少也有一点特别。
他合着眼,葳蕤的长睫在脸颊烙下深深浅浅的影,桃花眼尾有凛冽霜气。
阿织看着这冷霜般的眼尾,心想,他们试得太久了。
久到实在有些不妥,她抬起手,想把他推开,然而就在这时,她忽然有了感觉。
她先是听到了心跳声。声声如雷。
继而她感受到双唇的柔软、微烫,感受到他的吐息,以及这吐息中他特有的霜寒意。
仿佛失去的触感一下子回来了。
但阿织知道不是的。
这其实是因为她和他做了这样越界的事,最终触动了魂与灵,与魂灵相连最紧密的心惶然跳动,继而传递到肌理,影响五感。
常人的感知顺序是从肤表,到脏腑,最后到魂魄,她已是反过来了。
不过还好,五感虽然失了大半,这样至少证明她的魂与身还是有连接的。
当魂灵震动时,至少触感会回来。
原来……她的情况还不算太糟。
既然知道答案,便没有再试下去的必要,阿织顿了顿,别过脸,看向一边。
她的唇于是从他的唇上轻擦而过,磨出一串滚烫。
就像有一根柔韧的羽毛,在他心上划了一下,很轻很轻,却留下终生不能消去的痕迹。
奚琴睁开眼,目光十分安静。
他依然俯身在她身前,看着她的耳廓与侧颈,她身后的花海,良久,问:“这么相信我?”
沉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阿织问:“什么?”
奚琴在心里说,我的趁人之危,你没发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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