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兄则啧了一声,“那还是算了,如今上至京城,下至州县都在盘查他的踪迹,他最好躲着,若是不慎被抓,反倒断了荀老所传。”
江愁余:……其实也没躲着。
仁兄吐了苦水,才反应过来,“还未请问小友名姓。”
“姓江,名愁余。”
闻言,这位仁兄眼中更加慎重,“在下长孙玄。”
他确实没想到,江小友虽为女子,却也是坦荡之人。
完全没想到女子名姓不可轻易告知外人的江愁余没注意他的变化,而是看着缓缓打开的公院大门,扫了一眼便得出结论。
里边并未满座,且落座之人非富且贵。
江愁余笑意淡了些,终于肯定并非是同乡,于是准备拿着杌凳撤退,回客栈休憩。
长孙玄察觉到这位江小友的情绪变化,便笑着道:“此处嘈杂,明日小友可到城外小野泽的草庐寻我,旁的不说,我炙鱼手艺还算一绝。”
江愁余本打算这几日老实呆在客栈,但后半句让她改了注意。
“长孙兄有约,不敢推辞。”
两人定好时辰,江愁余便提着杌凳往回走,好在禾安出来寻她,接过重量不轻的杌凳,并道:“少将军已经出城了。”
提到胥衡,江愁余想到那位天下师,于是开口问道:“少将军学问是跟着荀老所学吗?”
胥衡大概提前叮嘱过禾安关于他的事情不可隐瞒江愁余,于是此刻毫不犹豫答道:“是,胥将军在少将军幼时便为他延请天下师荀眙为师,少将军亦是不孚众望,无论是兵法军事,或是经论天文皆信手拈来。”
“那荀老如今何在?”
禾安顿了顿:“外界传荀老早已隐居钻研学问,实则胥家灭门那日,荀老拖着病体进宫面圣,被宫中仆从抬回来在学宫饮恨而终。”
江愁余沉默,在原著之中,胥家灭门只是简略提到的一笔,但在这一笔之下是诸多血与泪。
想到长孙玄对胥衡的态度,应是不知道荀老之死。
翌日,江愁余托轻竹赁了一辆马车,便去赴约。
初入城时,只觉得抚仙质朴,却也不想小野泽这处是难得的美景,不逊于江南水泊。
草庐分外突出,不用刻意找,江愁余让轻竹在马车等候,自己则朝着草庐去。
庐内空无一人,摆设更是屈指可数,连床铺也不过是垫在稻草之上。
看来这位长孙兄不太在乎生活质量。
成堆的木材放在一旁,还有刨子、墨斗、角尺等。
原来杌凳是他亲手所制。
同样亲手所制的木桌上放着一张纸。
江愁余拿起一看,几笔龙飞凤舞的大字。
鱼肥,人钓之。
看来是出去钓鱼了,想到他自吹的炙鱼手法,江愁余于是沿着湖边走,不远便看见长孙玄带着斗笠,眼睛一动不动落在平静的湖面上。
除此之外,他身边还立着一人。
江愁余认出是昨日透过门扉晃过一眼的那位跪坐在高堂的贺先生。
不同于昨日的淡然讲理,他格外激动,冲着长孙玄质问。
“师兄,公院乃师父毕生所愿,为何你不肯来助我”
长孙玄眼皮都没抬,“师父想建的公院是平头百姓的学堂,如今的公院是什么”
“满座权贵,高谈政谋,权色酒肉。”
贺先生闻言嗤笑:“师父曾言师兄你乃是清骨白身,所以你从来不肯低下头看路上有多少泥垢。”
“若不是我,岂会有人知晓公院此名”
长孙玄闭上眼,不愿与他这位师弟争辩。
贺先生越发尖锐:“师父为你而死,不然如今该是你长孙玄孤坟一座,你有何颜面在我面前高谈阔论”
“毕竟我才是他的亲子,你不过是半徒。”
眼见长孙玄脸色白了白,贺先生才舒了半口恶气,“日后,你再无师承。”
说罢,甩袖而去。
留下长孙玄坐在原地,头上的斗笠缓缓下滑,遮住了他的眼眸。
任凭湖面水波微漾,他也无所动作。
本无意听见的江愁余叹了口气,走上前轻声提醒:“鱼上钩了。”
长孙玄取下斗笠,眼眸并未有水光,依旧微亮,目光落在江愁余身上,亦重复道:“鱼上钩了。”
说真的,其实在尝到烤鱼时,江愁余仍然对长孙玄的手艺抱有怀疑。
毕竟像龙傲天这样全能的人才还是太少。
但在吃到第一口时,她愿意暂时封长孙玄是神厨。
至少在胥衡回来之前。
炙鱼的火光伴着草木燃烧的烟呛得江愁余鼻子有些发痒,她微微后仰躲开,拿出轻竹给她早就准备好的水壶喝了
口清水,又掏出出鸦青色手帕擦了擦手中的灰。
轻竹把最新制成的手帕给她时还委婉提醒她省着点用。
江愁余心虚但没完全心虚。
青天大老爷,她的手帕都是被胥衡擦了就扔,但不敢说,自从上一回婶子的“仗义执言”,她发现轻竹也有不输于村口大娘的八卦。
要是知道她的手帕给胥衡用了,上一秒听完,下一秒她就准备去让人准备嫁衣了。
为了减少轻竹的怀疑,这次她专门叮嘱用鸦青色,至少擦完灰手帕都还不脏。
江愁余顺势拿手帕裹住旁边的树枝,从旁边的土堆中戳了点土。
“江小友这是?”对面的长孙玄被鱼烫到,含糊着问道。
江愁余头都不抬:“保护草地,首抓防火。”
直到沙土把火星覆盖,确定不会发生火灾,她才放下树枝,满意地点点头。
“江小友不愧深谙道学。”长孙玄赞叹。
防火和道学的关系江愁余不清楚,只是没穿书之前,大学强硬修社团学分,等她午睡完去咨询时其他社团都陆陆续续收摊了,只剩下个环保社团,社团为迎接新人,举办的第一个活动就是森林火灾知识普及,并在下周用春游的形式实践。
过程是艰难的,印象也是非常深刻的。
吃过烤鱼,江愁余出口告辞,长孙玄也打道回府,背对着江愁余摆手,回了自己的草庐。
接下来的两天江愁余在客栈狠狠休息了一阵,长孙玄也没消息,直偶尔送来些有趣玩意儿,直到第三日下午他到了客栈门前,让小二递信,称自己邀江愁余出游,抚仙上至楼阁佳宴,下至民间吃食,皆可引她尝鲜。
江愁余犹豫半刻,也想就此探查古朔国情况,于是应允,让轻竹与禾安在暗中跟着。
374号:【难道不是因为有吃的吗?】
两人朝着抚仙城内繁盛地方去,前几日的公院讲学仍然是众人口中的谈资,街头巷尾皆是摇头晃脑背着贺先生高论的学子,据说不少读书人深受启发,越发推崇他,更称其为大家,不少酒家墙上还有临摹的论学。
江愁余侧头看了眼长孙玄,他依旧是一幅无所谓的洒脱模样,到了昨日的公院门口,停了十几辆耗材不菲的车马,她找对门绣花的婶子打听了一下,这几日都是些贵人带着自家小辈来求学的。
江愁余瞅见某位大人递过去的礼盒,打开一看,一座金光闪闪的佛像,好家伙,她总算明白这公院如何才修的如此大气。
看来长孙玄这位师弟颇有手段。
正想着,江愁余感到衣袖被人微微扯动,她低头,一位瘦弱的小乞儿正拉着她,凹陷的脸颊似乎要挤出她的眼睛,大眼带着微弱的光亮落在她手上的干饼上。
见江愁余看她,她改作小心的笑,赶紧松开手,在自己褪成土色的补丁布衫背后擦了擦,觉得差不多才尝试伸出指甲盖里仍旧藏着污垢的双手,身体瑟瑟发抖,缓缓打了几个手势。
江愁余这才明白眼前的小乞儿是哑女,大概猜到小乞儿的意思,她抿抿唇,忙递出手中原本是准备带回去给轻竹他们尝尝的干饼。
见她动作,小乞儿眼疾手快地抢过,目光下移落在江愁余沾了黑灰的衣袖,又噫噫呜呜飞快打着手势。
江愁余两世都没学过手语,正不知如何作答,旁边的长孙玄忽然说道:“我不是故意的,望贵人谅解,如果能投胎,一定给贵人当牛做马。”
长孙玄的话音伴随着小乞儿转身飞奔的背影。
江愁余立在原地,蓦地发现青石板上落了半截木簪,她拾起来,虽不是名贵木材,但棱角圆润,看得出来是被小乞儿珍视的,她叹了口气,说道:“跟上去看看。”
长孙玄自无不可。
小乞儿常年混迹市井,蹿街走巷,他们二人很快追不上她的踪迹。
长孙玄找临街的摊主问了问,猜她是城隍庙的小乞儿,于是带着江愁余熟稔地穿过一条脏乱的巷子,每户门都是大敞的,挡风的草帘子摇摇欲坠,土坯墙被前几日的雨泡塌了,屋内泥灶全是豁口的破碗以及发硬的麻布被。
背上驮着木犁的汉子扶着自己大着肚子的妻子,还说着:“等俺把砍的松枝去巷口换成黍米,你都拿去蒸着吃。”
妻子不舍:“那是三石松枝,才换半升黍米。”
汉子眼里不舍,态度却格外强硬,“去换。”妻子只能无奈应下。
他们经过一家正传出低低哭声的人家,两人都有些不忍看。
“我听婶子说,刘婆婆已经起不了身,他儿子还算孝顺,把家里的半条咸鱼跟赤脚先生换了一幅药汤。”
“有用吗?”汉子问。
“保人存了半口气,但也估摸是今晚了。”
汉子不语,只是用力扶着妻子,随后低声说道:“我今晚去换,等会你去送碗黍米粥,好歹不能做饿死鬼。”
夫妇二人路过江愁余时,眼神漠然扫过他们,继续往前相扶走。
江愁余停住脚步,前面的长孙玄像背后长了眼一般,轻声道:“你救不过来,你可知这处巷子有多少人?”语气平淡的近乎无情,甚至还带了一丝嘲讽。
江愁余不语,只是转头快走几步,拦住那对夫妇,随后低语几句,夫妇又带着她去了那位刘婆婆家中,隐隐的哭声止住。
长孙玄听着背后的动静,洒脱的表情缓缓松开,像是面具被扯下。
耽误了片刻时辰,江愁余确定安排无误,才追上长孙玄。
两人继而无言,到了一座破庙前,里面躺着不少的乞丐,方才见到的小乞儿正跪在褪色的台阶上,紧紧抱住怀中蜷缩的小二,周遭有些干饼碎屑。
亦是无人在意他们二人,直到离得近了些,江愁余才更为清楚地看清小儿裤管破洞里露出的淤青以及僵白的脸色。
这对姐弟乱发像被乌鸦啄过的草窝,几根枯草茎横七竖八地倒插在发间。额前垂下的胎发泛着油光,发尾用半截褪成灰白的靛蓝布条胡乱扎着。如今离得近了才发现不少细小黑点在发根处游走——约摸是在稻草堆里沾的虱子。
江愁余没有嫌弃,蹲下身子轻声说道:“我可以救他。”
小乞儿像是出了游神,丝毫听不见外界的动静,依旧紧紧抱住幼弟。
“我可以救他。”江愁余重复道,并递出去那半截木簪,小乞儿终于将无神的目光落在江愁余身上,过了几个眨眼的功夫,似乎认出这是方才给自己干饼的贵人。
她发出呜咽,轻轻放开怀中的幼弟,将头重重磕在地上。
江愁余连忙扶她,转身时,身侧忽然伸出一双结茧的双手有力地抱起小儿,并说道:“跟我来。”
三人又穿过不少胡同,终于到了一间草庐医馆,门口打盹的药童忽地惊醒,见着来了病人,赶紧示意长孙玄将小儿放到木床上,随后去后边唤大夫。
大夫面色黧黑,抓着自己三缕长须,一只手直接看了看小儿的面色,便开始把脉,随机让药童替他取针,并让一旁的长孙玄替小儿解开衣裳。
小乞儿忽然有些激动,冲过去想阻止长孙玄的动作,长孙玄看了她一眼,先一步解开上衣,处处淤青的身体分外显眼的刻着奴字。
取针的小童惊呼:“他是朔奴。”
小乞儿呜咽,还想替幼弟遮住刻字,大夫见着刻字也犹豫片刻,然后才道:“病人不分贵贱。”
说着接过旁边的针包,果断下针,几个穴位下去小儿终于有反应。
江愁余见状便抓着小乞儿的手出去,轻竹已得到消息守在门口,她将小乞儿交给轻竹,自己则靠在医庐旁的木架,开始有些想念杌凳。
屋内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大夫和药童扶着小儿去泡药汤,药童低语声混杂着大夫的呵斥声。
随后都被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草药味所遮盖,江愁余睁开眼。
“江小友心肠慈悲,那位幼弟已无生命之忧,只是身上的大小伤不小,需要好生照料。”长孙玄在另外一侧倚住,目光落在曝晒的药材上。
江愁余转过头看他,“不是慈悲,是我力所能及。”
长孙玄却像听到有趣的,“竟是如此吗?”
江愁余:“……”
怎么跟你解释我是长在春风里的好青年呢,我们的三观不太相同。
她直起身,拍了拍身上多余的灰,眼见天边黑云沉沉,估摸要下雨,她将还在晾晒在外面的草药一点一点收进来。
长孙玄也从另外一边开始收拾,开口问道:“小友就不好奇方才药童口中所言?”
江愁余想了想,“长孙兄指的是朔奴二字吗?”
“小友可听过抚仙的历史?”
“有所听闻,古朔国遗民来到抚仙定居,同本地百姓有过不少冲突。不过书中所载,数年前两方便已和谈。”
长孙玄听到和谈二字,眉眼间尽是讽意。
“难道朔奴同那次和谈有关?”江愁余问道。
“本朝律法禁止略卖良人,违者处以磔刑。”长孙玄接过江愁余手中的药材,分门别类放在药筐之中。
“但在抚仙之中,古朔遗民不作为良人,而是被视作流人,在士农工商之下,甚至比不上氓。”
如若古朔遗民不再作为良民,那自然便可在官府的默许之下买卖为奴,甚至有钱有地产的遗民比不上村口游手好闲的氓人。
江愁余:“这等条例也能作为和谈?”
长孙玄整理药材的手一顿,缓缓回头与她对视:“看来小友还是所经世事过少,如若你身为遗民之首,天灾在前,人祸其后,这等条例轻于鸿毛。”
话音刚落,惊雷碾过青石板,天光陡然暗下来,檐下铜铃叮当作响,远处泼墨般的乌云漫过,豆大的雨砸在旗幡上,晕出不大的暗纹。街上卖布的老汉边收拾着货品,边冲酒楼的小二招呼,小二来不及帮自家老父,在掌柜的斥责中赶紧抱起铺子外的酒罐。
江愁余嗅着青石板整起的土腥气,混着药铺熏得艾草香,眸光落在归家背影上,忽地说道:“长孙先生,我已上钩,为何你还是不肯动呢?”
轻语伴随着系统突然的提示音。
【恭喜宿主完成愿者上钩成就,获得奖励抚仙历史片段。】
【备注:奖励会在攻略推进中随机发放。】
【恭喜宿主洞察谋士何在真相,长孙玄信任值上升百分之二十。】
听到系统的播报声,江愁余暗地松了一口气,自己猜的没错。
果然记忆被模糊也是这个恋爱脑系统的“功劳”,长孙玄就是上一世胥衡身边的那位隐藏谋士。
江愁余在刚到抚仙时还怀疑过那位名声大噪的贺先生,毕竟公院所折射的思想对于这个朝代还是太过超前,却在听他讲学之后,不仅放弃是同乡的猜测,同时也断定不可能是那位谋士。
374号疑问:【宿主是怎么看出来的?】
江愁余摩挲了一下药材的干枝,非常坦诚:“首先那位贺先生重老庄玄学,信奉顺其自然,胥衡曾言他习法家之道,更信事在人为。”不然后期也不会造反啊,两人道不同自然不相为谋。
“更重要的是,长孙玄出现的时候就不像路人甲。”更像是隐藏人物。
【这有什么依据吗?】374号请教。
“龙傲天升级流的规律总结。”江愁余给自己一个肯定的手势,状似洒脱的侠客言之有物,思想包容,按照小说尿性,要不是早出场的反派,要不然就是龙傲天的助力。
谁说看小说不好,看小说可太棒了。
374号佩服,并提醒道:【宿主注意人物行为,长孙玄对你的怀疑上升百分之十。】
前几天的种种,连它都被绕进去了,按照系统世界的综合管理条例,它禁止窥听宿主的内心活动,所以作为第三人称,它都没看出来宿主已经洞悉。
江愁余来不及询问374号对长孙玄的数值评测,暂时按捺下思绪,转头与长孙玄对视。
他犹如未出鞘的弯刀,被世事磨砂之后瞳膜像是烈焰遇冰时的冷却,即使被道破身份,长孙玄略微勾起的弧度也未有丝毫变化,如同一张面具锁住他的情绪,只能从无意识缩小的瞳孔证实他的惊讶以及陡然间升起的隐秘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