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开我!”她不管不顾地挣扎,身上的外衫应势跌落,被和着鲜血的泥水迅速侵染,死气沉沉地砸在了贺乘舟身侧。
她拼了命地要奔到他跟前去,几乎是用尽了全部力气。可手弯上的力道很重,死死箍着她,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一般。
“萧执聿,你放开我!放开我!”
她崩溃地大喊,绝望,痛苦,惊惧,无助齐齐涌上,冗杂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她只能任由那股子情绪将她彻底淹没,哭得声嘶力竭,“萧执聿,你去死!”
遵循身体的本能,匕首猛地贯入胸膛!
鲜血如同血柱一般冒涌,顷刻便温热地打湿了她整个掌心。
“大人!”
耳畔是轻尘惊惶失声,似乎还有其他人倒吸凉气的声响。
可她什么也听不见了,所有情绪退散,恨意从未有此刻这般强烈清晰,她看着眼前这个将她近乎逼到绝路的男人,竟然只有一个念头,要和他同归于尽!
“你要杀我?”他蹙眉看她,有些不可置信。
“是,你去死!”
她充斥着一双恨意的眼睛回盯着他,许是因为将匕首插进胸膛已经耗损了全部力气,开口的声音轻到快要听不见,可隐隐中的痛快却是带着尾音都在发颤。
去死,去死,去死!
脑海里一个声音不断叫嚣,四肢犹如灌了风一般通畅,她握着匕首的手忍不住又往里面送了一寸!
血柱犹如沸腾的热水,咕隆隆地冒涌,在这样一个冷风长啸的寒夜里,充斥着的温热拥有着近乎致命的吸引力,竟恨不得让人将整个手掌都钻进去!
充血的眼眸里终于升起笑意,带着自毁和他毁的狂意,好像这么久以来,她终于主宰了一回。
无论是他,还是她自己……
“为了一个贺乘舟?”
他声音也很轻,很哑。
胸膛处的鲜血不断涌出,玄色的衣衫沁出湿痕,在寒夜里泛着的浓稠到发黑的血迹看得人触目惊心,顺着胸膛大片大片滑下,砸进血坑里。
可他一点儿也不在意,只垂眸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人,一副很受伤的表情,眸光里全是不解,“绾绾,我们才是夫妻啊。”
我们才应该是天底下最亲密的人不是吗?
为什么总要那么在乎别人呢?
为什么总要因为别人而对他那么不好呢?
不是不原谅吗?为什么可以原谅贺乘舟?为什么可以跟他走?
为什么对待别人永远可以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却总是要对待他那么苛责呢?!
胸口处很烫,很疼,可偏生一颗心还在猛烈地跳动,每一下都像是要冲出胸膛!
仅仅为了一个贺乘舟,她就对他露出这样的眼神,她就这般恨他?
贺乘舟算个什么东西!
明明都是他在一直很努力地走向她啊,为什么她的眼里永远都只能看得到旁人!
一向沉静深邃的眼眸如同碎裂的珠子,洇开缕缕裂痕,理智一点点被蚕食瓦解,蜿蜒出可怖的红血丝。
他看着她眸里的滔天恨意,一颗心像是生生被掏了出来,用烈火淬过千百遍!
所以他做了那么多,都还是比不上贺乘舟吗?
浓烈的不甘,愤恨和怨怼在血液里蠕动,蛄蛹着要将所有强烈的可怖的欲望通通释放,让她看到他,让她永远都要记得他!
唇角扯出一抹笑容,他猝然抬手掌住她握着匕首的手背,在她惊疑的眸光中带着往前毫不留情地往里送了一寸!
口中猛地吐出一口鲜红,他半点力气没松,掌着她的手依旧寸寸朝深处碾进。
那双眸里不再沉黑得似一汪死潭,反而熠熠生辉,泛着兴奋的,激动的,甚至是期待的幽火,“绾绾,杀了我!你不是要我放过你吗?只要我死了,我就放过你。来啊!”
匕首刺穿血肉的声响在胸膛深处钻鸣,叫嚣着像是逼着要她生生撕裂开他的胸膛!
苏绾缡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像是疯了的人,胸膛处的鲜血奔涌着流出,像是泄了闸的洪水不断,几乎将她半只手臂都打湿。
被冻得发麻的肌肤渐渐回温,明明那么坚定地捅下去,可此刻,手却开始不由自主地发颤。
粘腻,滚烫,浓稠的血腥气在鼻息间蔓延,几欲作呕到要吐了出来。
好像终于回过神,她慌忙着要收回手,却被萧执聿一双大手掌得更紧!
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兴奋,他眸中情绪难辨,像是处于两种极端,撕裂开来又杂糅在一起,整个人被裹挟进一种病态的执拗中。
“绾绾,你是我的妻子啊,为什么总是要想着别人呢?你到底还要我怎么做?”烧得通红的眼睛浓得滴水,砸进她的手背,竟然比血液还要滚烫。
苏绾缡愣愣地看着他,这双眼,曾藏着春日暖阳不及的深情,也染上过令人胆寒的深邃难测,她见过他温其如玉的谪仙容姿,也见过他挟着满身戾气的阴暗可怖。
可是如今,她竟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萧执聿,你也会难过吗?
你也会觉得无能为力吗?
你也会束手无策到来问我应该怎么办吗?
分明已经流干了的泪水还是止不住淌下,眼眶灼热得刺疼,她恨他,她永远不会原谅他!
他应该去死的!
可他伸手去抚她的脸,冰凉的指尖碾过她掉落的泪水,眸里又隙出怜惜。
她没躲,仍由那还沾着余温的血痕在脸上留下痕迹,像是用烙铁给她烙了印。
他终于有些满意的模样,唇边扬起笑容,带着零落成泥的决绝,“是不是我死了,你就会永远记得我。”
按着苏绾缡的手背毫不犹豫地又压下去一寸,刀刃破开皮肉的声响在耳边炸开,又是猛地一股血水打出,将二人紧握住的手彻底淋湿。
他笑得很开心,口中的鲜血源源不断地往外渗流,看着她的模样却又甘之如饴到好像死在她的手上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爱也好,恨也罢,总之,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
至此一生,她都会永远记得他……
眼神开始涣散,周身的力气好像都随着血液尽数流失,可他按住她欲要挣扎的手背的手却是半分没有松懈,力道大得像是即便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会轻易放她走。
“萧执聿,你这个疯子!”她终于情绪崩溃,不受控制地大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疯子!简直是个疯子!
她拼命从他钳制的手中挣脱,不管不顾地往后拽,猛地将刀拔了出来,鲜血顿时喷溅,大片大片射在她的脸上,脖子上和前胸。
炙热滚烫的温度像是火烙,好像到了这个时候才真正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她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扶,两个人双双相对跪在了地上,身下已是一片血泊。
他借势按住她的脊背,将她死死压在怀里,一张脸惨白得毫无血色,血呼啦刺的模样宛然一具尸体,可那双眼睛却泛着诡异的幽火,“绾绾,我给了你机会的,杀不了我,就永远别想离开我。”
他抱住她,声音隐颤,藏着止不住的兴奋,在耳畔盘旋,又轻幽得像来自无边地狱勾魂的恶鬼。
苏绾缡心中惊惧,忍不住打颤,颈间骤然一痛,彻底昏迷了过去……
第82章 再次醒过来,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一整日的奔波,惊恐,失控,让她只想沉沉地睡下去。
初初有意识时,很不想面对现实,但后来越来越清晰,再怎么不愿意还是睁开了眼来。
入目是再熟悉不过的陈设,她又被送回了清竹院。
房内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
和她被关在画堂春时一样。
兜来转去,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她自嘲轻笑了一声,从床上起身,打开了房门,毫无意外地见着两个人在门处守着。
再看院中,还有巡逻的影卫。
面上已是这样严防死守,暗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
还真是为她布下了天罗地网,将这院子守得固若金汤。
“贺乘舟呢?”她问。
守门的丫鬟并不回话,只将头垂得更低。
苏绾缡这才想起,她身边伺候的下人都受了萧执聿吩咐,不会与她闲谈。
她冷笑了一声,“那萧执聿呢?”
这会儿总该说话了吧。
她语气是少有的冷,丫鬟瑟缩了缩脖子,“奴婢……也不太清楚。只听说昨夜御医们全被召进了府,如今,还没有从大人房里出来。想必……是极严重的。”
昨个夜里,侧院里可谓是忙得人仰马翻,灯火通明了一整个晚上。不止御医,全城的大夫都几乎找了来,差点给踏破了门槛,听说血水从里面端出来了一盆又一盆。
今早她听了一嘴在里面伺候的小厮说,大人回来时浑身是血,浑不似个人样,一进屋子里就是扑面而来的血腥气。他给大人换衣时都只敢瞥一眼,那么大一个窟窿,血水不停地往外冒,忒渗人了些。
他从没有见过大人那副模样,整个人死气沉沉的。
就连诊治的大夫都一个个摇头,说是伤口太深,怕是回天乏术。
他听得胆战心惊,出来后,脚后跟都在发软。
大人鲜少受那么严重的伤,听人说,那是夫人捅得……?
她心中惊惶,只敢偷偷抬一眼,却见夫人面色煞白。
她想,果然是下面的人胡诌。
可一晃眼的功夫,夫人又面露讥讽,甚至还语出嘲弄,“他竟还活着。”
苏绾缡冷哼了一声,颇觉得当真是祸害遗千年。
这话丫鬟是不敢接的,只将头埋得更低,生怕被夫人发现自己偷看,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苏绾缡觉得甚是无趣,也没再为难她,转身重新入了房,将门给掩上。
逃跑,被抓。
逃跑,被抓。
逃跑,被抓。
上演了千百次的戏码到最后都是一样的结局,苏绾缡不可谓心中舒畅,但是如今也不会再像以前那般觉得难以接受。
许是因为早已经习惯了这注定的结局走向,又或许是因为她给了萧执聿一刀,他眼下是半死不活的状态。
因为尚还能在这看似已经固定情节的话本子里做出哪怕一丁点的反抗,能给萧执聿找一点点的不痛快也算是一种安慰,是以,苏绾缡过得还算是顺心,饭来了就吃,瞌睡来了就睡,无聊了就翻翻书,再在房间里四处走走。
她得养精蓄锐,才有精力继续跟他斗。
他那么执拗地想要她留下来,可凭什么要认命的必须是她。
哪怕结局注定无法更改,哪怕每一次出逃面临的结果都还是一样会被抓回来,她还是要走。
即便头破血流,两败俱伤,至少,痛得不会再只有她一人……
苏绾缡就这样在屋内自个儿待了三天,没吵没闹,平静得很。
轻尘本以为自己如今不仅要安排好大人这处,还要付出精力看着清竹院主院那边。
否则若是夫人趁乱逃了出去,大人即便醒来怕也是不会顾及这副身子。
却没有想到,夫人此次竟然适应得如此之快,连日来没再有任何动作,这让轻尘都觉得甚是惊讶。
萧执聿如今完全是靠着一口参汤吊着一条命,宫中的医科圣手和民间的游医高士们不眠不休了两天两夜,几乎是用尽了毕生所学,才算是将他勉强从阎王殿捞了一口气回来。
可后面是否能够醒来,却还是要看他自身的造化。
萧执聿的床前如今彻夜都有人守着,张院判说,只有大人彻底清醒过来,才算是真正脱离危险。
否则,随时都会再次面临性命之忧。
轻尘闻言,一颗本就高悬的心眼下更像是挂在了悬崖边。
因殚精竭虑了数日,觉也没怎么睡,眼眶里生生起了红血丝,一双眸红得吓人。
那夜他就在现场,大人完全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按着夫人的手捅进去的,他要以死这样最惨烈的方式留在夫人的记忆里。
可是如今已经过去三天,夫人却像是一个没事人一般,也不见传一个口信来问大人如何。
轻尘觉得心里发酸。
安排好人在房内照顾好大人,便朝着主院走了去。
彼时苏绾缡正站在水榭中喂鱼,有一搭儿没一搭儿地往里面扔米糠,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也没有转身。
“夫人,您去看一看大人吧。他眼下还在昏迷,张院判说,大人没有求生的意志,若是他再不醒来,怕是连大罗神仙都难救了。”
轻尘朝着苏绾缡的背影行礼,一向寡言少语的他难得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字,平素里公事公办的语气也软了几分。
苏绾缡一字未吭,仍旧自顾自地朝着鱼塘里扔籽儿,像是压根儿没有听见。
见她不说话,轻尘又道,“夫人,大人伤及心脉,如若那刀再偏一点,就正中在了心口,大人就真的救不回来了。属下直言,夫人当真想要大人死?”
“不然呢?”她终于说话,语气平静得很是理所当然。
“可大人没死成不是吗?”
“因为夫人也用了力对吗?否则那刀定然钻得更深。”
轻尘看着她的背影微微蹙了蹙眉,不明白夫人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非要装作这样一副冷情的模样。
“夫人,其实你也不是真的想大人死的。你去看看他吧,无论是出于关心还是报复,你都可以去看一眼他。”
“看他什么?”她停下了投喂,语气终于染上起伏。
转过身瞧他,面上不再是八风不动的模样,像是被说中了心思,俨有些恼羞成怒的味道。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非要字字诛心,“看他死没死?还是看他有多可怜?”
“你让我去看他,我只怕会再对他捅上数刀。他是死是活,都跟我没有关系。”
眼眶红了红,指尖死死攥紧,好像才能勉强保持留有的一丝理智。
“夫人……”
“给我滚!”
轻尘很显然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可苏绾缡却不想再听下去了。
好像第一次这样失态于人前,第一次用这样粗鄙的字眼。
她不想再听到任何一点关于萧执聿的消息,无论他是死是活,都跟她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她一点儿也不在乎!
轻尘垂下了眼,知道自己此举到底还是僭越,行了礼离开。
可走了几步以后,他又停了下来,“贺侍郎他还活着。大人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叫属下去找张院判,务必要将侍郎救活。眼下他因赈灾粮一案,被关押在刑部,如今已经清醒了过来,刑部的人暂时不会动他。”
话落,他抬步离开。
强撑着的一口气骤然吐散,努力维持的冷静平和到底卸了伪装,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滑落。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他为什么总是要做这样的事!
这些天以来,她看似平静,坦然接受,其实只是因为不想面对。
她不敢去问他的伤势如何,不敢去看他,她每日在屋内待着,其实就是不敢出去,她不敢去听见任何关于他哪怕一点消息。
无论他是死是活!
因为她根本无法面对。
她甚至不敢去回想那夜一整个经过。
他们之间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她恨他,她分明是希望他能够去死的。
可是当他按着她的手决绝地往胸腔深处捅进的那一刻,她承认,她动摇了。
她突然发现,她其实也并没有恨到一定要他死的地步。
她甚至有些可怜他。
怎么可以有人爱得这样偏执,这样疯魔,又这样卑微。
可他真的这样爱吗?真的爱她到连性命都不顾了吗?
那为什么不能放她走呢?为什么总是要不顾她的意愿呢?为什么就不能成全她呢?
她想,他定然是故意的。
骗取她的可怜,让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
他向来有心机,惯常会以身入局,他做过的类似的事还少吗?
他杀了贺乘舟,将自己逼到这样的绝境,他该死!
她分明应该一直坚定下去的,可是真的从丫鬟那里听见他可能会撑不过去的消息时,她又发现她没办法接受。
可她更加没办法接受这样不够恨他的她自己!
所以,她选择不去问他,不去问贺乘舟,不去回想,好像这样就能一直逃避。
他们之间没有背负人命,他也没有性命垂危,她只是和从前一样被关在了清竹院,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改变。
如此,她就能一直处于一个自我麻痹的困局中,一直恨下去。
不用去想,到底是要他活,还是死……
不用去挣扎自己究竟要怎么做,才算是遵循了自己的心,才不算是对自己的背叛……
可现实是不容许她逃避的,她没办法一直躲在过去里,用什么都没有发生去粉饰太平,瑰饰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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