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时雍忙问:“你师父可提到徐圆为何要来上京?”
“自然知道,徐圆要求我师父帮忙,所以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檀汐把师父说的话复述给他,一边说,一边眼看着周时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手背上的青筋越来越明显,突然啪的一声,手里的茶杯被他生生捏碎。
“你是不是没想到宇文忠居然是死于李隆之手?”
周时雍眸光生寒,“我怀疑过。”
那份密信来路蹊跷,没有经过行枢密院,没有经过五间司,直接到了郎主的手里。
“你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吗?”檀汐说完这一切,问了一句。
屋内陷入空山一般的沉寂,周时雍沉默了片刻,“阿汐,我留在这里不是为了李隆,宇文忠费尽心思要救出李徽,也不仅是忠君。他当年明知来北戎是赴死,可依旧义无反顾。必须要有宇文忠这样的文臣,你父亲这样的武将,这天下才有希望。”
檀汐点了点头,“我曾经也和你一样,要做我父亲那样的武将,可李徽的所作所为,让我心寒血冷,让我觉得不值。”
周时雍正色道:“我们不是为了李家人,是为了大昭,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之强盛,不是李隆一个人的事,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事。”
“边庭自此无烽火,拥节还来坐紫微。我敬你所为。”
檀汐举起一杯茶,含笑道:“不过,我师父真的对你下手,我不会拦着。你有本事打得过她,就留下来。”
翌日,檀汐以周时雍夫人的身份备了一份厚礼前去北天王王府,恭贺王妃娘娘和女儿团聚。乐昌已听萧令姿提过,今日檀汐过来有要事相商,提前便把金娘子支了出去。
檀汐来了之后,萧令姿便把她领进了春序园。
徐圆和公主正在查看地图,见到檀汐进来,嫣然一笑道:“阿汐,别来无恙。”
檀汐含笑行礼,“殿下,徐娘子。”
徐圆上前挽住她的手轻轻一摇,笑道:“叫我阿圆便是。”
当年,檀汐和母亲被周时雍送回汴京后,曾和母亲一起去拜访公主,乐昌留她们母女在公主府住了十日,她和徐圆年岁相仿,很快成为要好的玩伴。可惜,汴京城破,两人从此天各一方,再无联系。
乐昌道:“此处没有外人,不用拘礼,快坐吧。”
檀汐落座之后,开门见山道:“殿下,我已经查明郭运藏在长清宫里,化名陈忠,目前是长清宫的管事。”
其余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吃了一惊,“他在长清宫?”“你怎么知道的?”
檀汐道:“前些日子,大齐刘玉和五间司副司主博尔贴找了一个叫李寻道的人冒充是黄庭坚弟子,意图混进临安皇宫行刺陛下。陛下收到示警,诛杀了李寻道和他的助手。博尔贴因此认定周筹向临安通风报信,把他押到上京来受审。可惜证据不足,郎主犹豫不决。完颜烈向郎主献计,带着周筹去了长清宫,逼他刺杀国主,以此证明他不是大昭间谍。”
徐圆忙问:“周筹动了手?”
檀汐道:“周筹被逼无奈,砍伤了国主。”
乐昌对此全然不知情,震惊之余,她愈发清醒的明白,她和完颜烈永远不可能成为家人,更永远都不可能互相信任。
檀汐来时路上就在担心,乐昌听到周筹砍伤李徽,可能会怨愤周筹作出大逆不道的弑君之举,然而乐昌的反应让她意外,她只是皱眉问道:“完颜烈不是要让周筹杀了国主吗?为何只是砍伤?”
檀汐解释道:“周筹并无意弑君,只是做做样子给完颜烈看,完颜烈也无意让国主死,只是想让周筹作出弑君之举自证清白,顺便绝他回归大昭的后路,见到周筹真的动手,便拦住了他。”
徐圆道:“的确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檀汐接着说道:“陈忠带着大夫前来给国主包扎伤口,在向完颜烈行礼时,周时雍看见他小手指有一处伤疤。回来之后,周时雍对我讲起长清宫内发生的事,我突然想起公主说过郭运的特征,便让金从玉去套连都的话,问出陈忠原名叫确木。我让人跑了一趟他的老家,确认他就是郭运!”
乐昌微微蹙眉,“奇怪,国主见过郭运,难道竟然没认出来?”
檀汐解释道:“他下半截脸带着面具,据连都说是从火场里逃出来的,大约嗓子也呛坏了,所以国主未能认出是他。”
乐昌恍然道:“原来如此。”
徐圆:“皇城司也一直在找他,难怪这么多年杳无消息,没想到他躲在长清宫。”
檀汐:“想进长清宫里除掉他不容易。刚好国主受伤,殿下不妨借口去探望国主的伤势,我随殿下混进长清宫里,把郭运诓出来。”
徐圆立刻道:“这主意不错。郭运这个祸害一定要除。还有,朝中与他勾结的人,都要一一挖出来,应该不止赵桂。”
四人商议了一番如何行事,等到夜里完颜烈回到春醒园的寝房,发现乐昌神情低落地坐在灯下,目光怔怔地望着窗外。短短几日,庭院里的梨花已经落尽。
完颜烈走过去,手掌按上她的肩头,“怎么了?”
乐昌抬头看了看他,唇边挤出一丝极淡的笑,“今日,周时雍的夫人来了府里,还带了一份厚礼。”
完颜烈并不意外,“恭贺你和阿圆团聚?”
乐昌低声道:“也不全是,还有替周时雍赔罪的意思。”
“赔罪?”
乐昌缓缓道:“我今日才知道,周筹砍伤了三哥。”
完颜烈敷衍道:“我怕你知道了伤心难过,所以没有告诉你。你放心他没事,长清宫里常年都有大夫,随时候命。”
乐昌轻声道:“王爷,我和三哥十年未见,他受了伤,我想去探望一番。”
完颜烈呵呵一笑,“用不着吧。”
乐昌的声音突然变得哽咽,“王爷,我来上京十年,从未提过要去探望三哥,今日是第一次。”
完颜烈看着她泫然欲泣的面孔,心里闪过一些念头。这些年来,乐昌从未向他提过任何要求,温柔顺从,安分守己,近乎将自己禁闭在王府里一般。可她越是如此,越是让他感觉到自己不曾得到过她的心。
乐昌美目含泪,“三哥和我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听说他受了伤,我今日一天都感觉心神不定,坐立难安。阿圆也很挂念舅舅,想和我一起同去探视。”
完颜烈抬手抚去她眼角的一颗泪珠,沉声道:“你不怨恨他?”
乐昌情真意切道:“我和王爷已经做了十年的夫妻。王爷对我,胜过那人百倍千倍。我为何要怨恨三哥。”
完颜烈犀利双眸盯着她的眼睛,恨不得看透她心里去。
乐昌道:“为了自己前途,可以把亲生女儿推进火坑,离开那种烂人,我应该感谢三哥。”
不错,徐脩不是个东西,乐昌爱女如命,只会恨死他。
完颜烈眸光变得柔和起来,“明日我派人送你们过去。”
乐昌破涕为笑,“多谢王爷。”
“我看你怎么谢我。”完颜烈将梨花带雨的美人打横一抱,放到床上。
乐昌虽年近四十,可依旧美艳动人,比年轻时更多了成熟风韵,一身冰肌玉骨更是让人神魂颠倒。
云雨之后,完颜烈沉沉睡去,乐昌背对着他,手慢慢伸到枕下,香囊里放着阿圆给她的蜡丸,打开将里面的毒粉涂到他的身上,三日后,她便可以解脱,可以离开这囚禁了她十年之久的北戎牢笼。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眼泪顺着眼角滴到枕头上。
翌日,完颜烈安排手下卢则拿着他的令牌,护送乐昌一行人去长清宫。
出行前,乐昌特意让金娘子给阿圆送了两顶帷帽过去,说郊外风沙大,让她和萧娘子出门时记得带上。
阿圆带着帷帽,依旧穿着第一天来王府时的那件嫣红色斗篷,而跟在她身后,手里捧着礼物,穿着蓝色斗篷的女子,自然而然就被众人认为是她从徐家带过来的那位萧娘子。
马车缓缓出了城,檀汐和徐圆撩开帷帽的薄纱,相视一笑。
“阿汐,你和你师父还挺像的。”
“师父和我娘是表姐妹,我和她有点像也不奇怪。”
徐圆笑:“不光长相,是气质神情也像。”
檀汐莞尔,“那就是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了。”
两人说笑的时候,乐昌一直默然不语,直到徐圆问起萧令姿为何隐居鹿山的时候,她突然说了一句:“阿圆,我应该送你去鹿山和阿汐一起学武,不该让你留在临安。”
“为何?”
乐昌幽幽道:“因为靠别人都靠不住,不如靠自己。”
徐圆见乐昌心事重重的样子,便笑道:“母亲说得对。所以我靠自己来接你。”
到了长清宫外,卢则拿出完颜烈的令牌,对守门侍卫交代几句后,转身来到马车前。
“请王妃和徐娘子下车。”
乐昌一怔,撩开车帘问道:“马车不能进去?”
卢则道:“王爷交代属下,只能请王妃和徐娘子两人进去,其余人等留在宫外。礼物也不必带进去,长清宫里什么都有。”
乐昌放下车帘,暗然冷笑,完颜烈口上甜言蜜语,心里从未放下过防备。
檀汐也没想到临到宫门外还有这么一出,她灵机一动解开了自己的斗篷,徐圆立刻明白过来,马上脱下身上的斗篷,和檀汐换穿。
乐昌此刻暗暗庆幸自己带了阿圆一起。否则到了长清宫外,卢则只让自己一人进去,将檀汐拦在宫门外,岂不是白跑一趟。
檀汐扶着乐昌下了马车,卢则不像连都那么频繁的进入王府后宅,仅凭身形根本分辨不出檀汐和徐圆。
乐昌故意对檀汐道:“既然王爷不让带礼物进去,就把东西留在车里,等会儿我告诉你三舅舅,让他明白你的一番心意就好。”
卢则听见这话,愈发不会起疑,带着两名侍卫,将空着手的乐昌和檀汐领进了长清宫。
乐昌见到李徽之时的震撼,更强于周时雍。毕竟周时雍只是听闻昔日的陛下容貌出众,而乐昌是和李徽一起长大的,她难以想象,十年的时光,居然可以让人变化如此之大。
年轻俊美的三哥,风流倜傥的君王,已面目全非。
李徽颤颤巍巍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又惊又喜地看着她,“辞忧,你怎么来了?”
乐昌往前走了几步,停在李徽的面前,“我听说三哥受了伤,带阿圆过来探望。”
久别重逢,比起李徽的震惊意外,乐昌显得分外平静,她早已习惯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伪装自己的感情,当她此刻,想要表达出她见到李徽时的真情实感时,居然不知道如何撕掉那一层套了十年的外壳。
檀汐强忍着厌恶,叫了一声陛下,李徽打量着檀汐,“没想到阿圆也长这么大了。”
乐昌叹息道:“是啊,一晃十年了。不知道三哥在这里过得怎么样。”
“除了吃吃喝喝还能做些什么。”李徽打量着妹妹,“辞忧倒是一点没变,听说完颜烈对你不错,封你做了王妃,还散尽了府里的姬妾。”
他仿佛都忘了自己做过什么,居然一点愧色都没有,脸上居然带着一种恬不知耻的居功。
乐昌淡淡一笑道:“没想到三哥在长清宫里消息也如此灵通。”
李徽颓然道:“那有什么消息,不过宫人们的只言片语,辞忧你也不来看我,我在这里跟坐牢没什么区别。”
“三哥听说完颜烈对我不错,便以为我可以在上京为所欲为么?”乐昌面带讽色的笑了笑:“三哥或许早就忘了我还是大昭的公主,可完颜烈永远不会忘。”
她顿了顿,“我今日来这一趟,也是哭求来的。”
李徽呐呐不语。
乐昌看向他的胳膊,“三哥的伤可要紧?”
“是周筹那老东西砍的,若不是完颜烈拦住他,我险些死在他的刀下。”李徽卷起袖子,露出包扎的伤口,“这几日疼的我夜里都睡不着觉。”
乐昌柔声道:“我从王府里带了一些上好的伤药,我来替三哥换药吧。”
檀汐有些吃惊,她们带来的礼物和药都被留在马车上,难道公主随身还带了伤药?
李徽大喜,“好啊好啊,这长清宫里的大夫医术不精,也不舍得给我用好药。辞忧带来的肯定是好东西。”
乐昌笑了笑,“让三哥受苦了。”她亲自上手,解开包扎的布条,露出刚刚结痂的狰狞伤口。
“周筹还是手下留情了,他若是真的想要动手,三哥的这条胳膊是保不住的。”乐昌说着,突然按了一下伤口,“疼吗三哥?”
李徽哎呦了一声,“当然疼啊。”
“原来三哥也知道疼的滋味。”乐昌突然狠狠抠住伤口,李徽疼的身子一抽,惨叫声还没有出口,檀汐眼疾手快封住了他的穴道。
乐昌用力将手指抠进了伤口,血流出来,李徽疼的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可惜喊不出来,也动弹不得。
他瞪圆了眼珠看着乐昌,又看看檀汐,难以置信她们会这样对他。
乐昌赤红着双眸,“三哥,这么多年来你可曾忏悔过?父皇将大好的河山交给你,你让它落入敌手,铁骑践踏,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你却在这里好吃好喝,苟且偷生。”
她生平没有这么失态过,帝国公主的风度和仪态刻在骨子里,即便是在完颜烈大账内醒过来,知道自己失身与敌寇,她也不曾这样发疯过。忍了十年,憋了十年,这一刻她像是着了火,套在身上的壳子终于被焚之一炬,怒火从心里,烧到她的眼眸里。
“你为了保住皇位保住性命,丢弃百姓割让城池,送上你的亲妹妹,送上檀冲的妻女,送上周筹的妻儿!周筹为什么要放过你,他应该杀了你,替他的儿子报仇!”
乐昌疯了一般狠狠的抠着李徽胳膊上的伤口,生平没有这么大的力气,压抑在心里深处的恨意,原来竟然有这么大,原来从来不曾原谅过他,原来一直这么恨他。恨他将大好河山拱手相让,恨他糟蹋父辈的心血,恨他对不起忠臣良将,恨他自私自利毫无担当。
她昨日和檀汐商量好的让檀汐一掌劈晕他,可是她突然改了注意,她要他活生生的疼到昏过去。
“三哥,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恨你,你怎么还有脸活着,你怎么不去死啊?”她一字一顿道:“你知不知道,五哥早就想让你死了。”
这句话让李徽心头大骇,两眼一翻惊厥过去。
乐昌颤抖着松开双手,纤细的十个指尖都在滴血,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流了满脸。
卢则带着两名侍卫在殿外闲聊,压根没想到殿内会发生变故。因为乐昌和徐圆是李徽的至亲之人,且两人都是弱质芊芊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两手空空进去,人高马大的李徽能有什么危险。所以乐昌命他们三人留在殿外时,卢则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直到听见殿内乐昌喊了一声,“卢则,国主昏死过去了,快去请大夫和管事的人来。”
卢则大吃一惊,莫非国主突然见到亲人,情绪激动昏厥过去?他匆匆朝殿内扫了一眼,见到李徽躺在地上,乐昌蹲在他身边,急忙跳下台阶飞奔去喊人。
檀汐俯身解开了李徽的穴道,乐昌用李徽的衣袖擦干净手指上的血迹,站起身来,吐出一口长气,“阿汐,我知道你一直恨他,害死你娘,他也有份。”
檀汐看着地上这一滩肥肉,无声地点了下头,她的确恨他,恨到想要一掌杀了他,但是大局为重,乐昌也在身边,她忍住了杀掉李徽的冲动。当乐昌抠他的伤口时,她没有阻止,反而是眼睁睁看着,觉得很解气,很解恨。
发过疯的乐昌重新恢复了以往的雍容平静,对檀汐道:“你去找陈忠吧,这里我来应付。”
檀汐带上帷帽,走到了殿外,一群人正急匆匆地跑过来。
除了卢则和提着药箱的大夫,还有长清宫的侍卫。在人群的最后,檀汐毫不意外地看见了带着面具的陈忠。完颜烈和郎主把李徽的生死交给他,他听到李徽有事,一定会赶来。
卢则脚不沾地地带着大夫冲进了殿内,乐昌站在殿门内,陈忠本欲离殿门近些看个究竟,但是一看到乐昌,便立刻停住,往后退了两步。
檀汐隔着面纱看见这一幕,越发确定陈忠就是郭运。他心里有鬼,即便带着面具,也怕乐昌认出来。
卢则远远一看李徽胳膊上都是血,连忙询问乐昌道:“敢问王妃,殿内方才发生什么事?国主为何如此?”
乐昌缓缓道:“国主见到我十分高兴,以为我要带他离开长清宫。我说我只是来探望他,无法带他离开。他便发了疯一般,抠自己的伤口,以死相逼,让我带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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