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娘子请坐。”周时雍走到书案后,挽起袖子开始研墨。放在他手边的那一盏灯,比寻常的灯盏高挑,投出的光线似乎更为温柔。
新换的衣袍洁净柔顺,低垂的眉眼不见锋芒,英朗少年长成温润君子,十年光景仿若弹指一刹而已。
檀汐直截了当地问起画像的事情,“方才吴慎说周大人书房内藏有一幅画像,画中人与我十分相像,可有此事?”
檀汐以为他会避而不答,没想到周时雍坦然承认,“是有这么一副画像。”
檀汐追问道:“不知画中人是谁?”
周时雍手下未停,漆黑的剑眉微微一跳,抬眸看了看她,“画中人应当就是你。”
檀汐心里咯噔一下,“周大人能否告知这幅画是否与我有关?”
“是江湖上的一位朋友,托人将画像辗转送到我这里,想让我利用五间司的便利,在上京帮忙找一个人。”
檀汐瞬间便想到找她的人,一定是她师父萧令姿。因为萧令姿知道她偷跑出来,必定会到上京找完颜冽报仇,所以托人在上京寻她,没想到竟会托到了周时雍这里,真不可思议。
人生总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重逢,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棘手麻烦。
檀汐不动声色地问道:“托人的朋友,可曾告知周大人,画中人的姓名。”
她当下最为关心的就是,周时雍是否已经知道她就是檀汐。
周时雍打量着她,轻飘飘地回了一句,“你猜呢?”
多大的人了,还要来这一套小孩子把戏。
檀汐冷着脸道:“我不猜,请周大人直言相告。”
周时雍答非所问道:“找你的人,想必是你师父。看来你对公主说了谎。如果你是奉师门之命来行刺完颜冽,师父又为何会托人来找你?郦娘子是为了私人恩怨才来上京吧?”
檀汐避而不答,并不是她对乐昌公主说了谎,而是公主对宇文公说了谎,为了不暴露她的真名。
她冷冷道:“我与周大人素昧平生,只是答应宇文公帮周大人一个忙而已。大人何必要过问我的私事?”
周时雍挑了挑眉,“按照郦娘子的说法,我与郦娘子素昧平生,郦娘子又为何要追问我与江湖朋友的私事?”
檀汐气结,诡辩。
周时雍继续研墨,有条不紊道:“郦娘子愿意讲的时候,再告诉我不迟。眼下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吧。”
檀汐气急:“那周大人到底知不知道?”
周时雍一脸无辜,“知道什么?”
“周大人明知故问。”
周时雍正色道:“郦娘子对我保留秘密,我为何必须要对郦娘子如实作答?这不公平。”
檀汐咬牙道:“周大人别忘了,我眼下正在帮你。”
周时雍眸光微沉,“不错,正因为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才更应当坦诚相见,是郦娘子隐瞒在先。”
檀汐懒得再和他斗嘴,摊开手道:“把画像还给我。”
周时雍风淡云轻道:“画像在书房放了两天,被阿慎看见,问了一些不着调的话,我索性就把画像烧了。”
檀汐自然不信,可也无可奈何。
周时雍顿了顿,直言不讳道:“说实话,我也并未去找你。”
檀汐:“……”
周时雍泰然自若道:“宇文公等人暗中筹划多年才将我插入五间司,若非必须,我不会随便动用五间司的关系去办一些无关紧要的私事。”
实话有些伤人,但檀汐又觉得正该如此。他身在五间司,和死间无异,如履薄冰,谨言慎行,是自保手段。
“但是不成想,无心插柳,居然巧合之中碰见你。”周时雍放下手里的墨锭,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她,“或许这就是缘分。”
缘你的头,檀汐压了压火,不再和他掰扯此事,掏出云娘的荷包放在书案上。“云娘已试过三回,只需一滴就好,气味至少可留存四个时辰,不会混淆。”
周时雍从荷包里拿出两个小瓷瓶,打开闻了闻味道,又重新放进去。然后摊开镇纸下压着的一张素纸,提笔在上面圈画了一张草图,指给檀汐道:“这是五间司的讯室。这边是韩云霄的公房,签押室在此,再内里是休憩室。”
檀汐站在书案前,一边盯着那张草图,一边在脑中对照上次进五间司所见到的布局。
周时雍等她看完,将那张纸烧掉,接着说道:“我已经在赌坊找好了一个人。此人原本是大昭人,早年间杀了人,潜逃到北戎。身份不明,又有旧案在身,靠赌博和偷摸过活。明日下午会有人告发他和曹利金认识。届时,我会让易江把他提到五间司来,假借曹利金之死来审讯他。”
“他没做过,必定死不承认,拖到天黑,韩云霄等人已经下值我再亲自去审,届时,内院值夜的几名司尉会集中在五间司的讯室,外院巡逻的值卫在垂花门外,内院若无异动不会进来。这是一个空档,方便你行事。”
檀汐心道,难怪他昨日拉着韩云霄一起去赌坊,原来是为今日做铺垫。
“我明日早些去五间司,会伺机在生间司密室的锁头里滴入香油。”他指了指荷包,叮嘱道:“红上绿下,你可记清楚了。”
檀汐点头,两瓶香油的味道她早就记住了。
周时雍拿出一把钥匙交给她,“这是书柜钥匙。稳妥起见,你最好是将景和元年到景和十年之间的册子拿出来,锁好内间司的密室,去我公房里誊写一份。然后把册子还回去。”
“你要誊写这十年间所有生间的名单?”
“其实我要找的只是一个人。”周时雍一字一顿道,“郭运。”
听见这个名字,檀汐心里瞬即泛起一阵深恶痛绝的厌恨。
大昭应该无人不知郭运。十年前,北戎大军兵临城下,京城危在旦夕,几路援兵皆被截断。朝臣分为两派,主战和主和吵成一团,皇帝六神无主,就在这时,兵部尚书给皇帝请来了一位神仙。他原本是京畿卫的一名兵卒,精通奇门遁甲,善于幻术。
他在宫里表演了点豆成兵,呼风唤雨之术,号称能施展六甲大法,生擒北天王完颜冽,还能扫荡十万北戎军,解汴京之围,所需要的条件仅仅是七千七百七十七个生辰八字有特点的人,组成六甲天兵。
病急乱投医,国主对此深信不疑,任命郭运为护国将军,赐给他金银玉帛,让他在城内招募兵员,组成六甲天兵。郭运将这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分为六甲,分别着红衣,绿衣,白衣,蓝衣,黑衣,紫衣,号称神兵,可以看见北戎敌兵,而敌兵却看不见他们。
郭运让守城士兵离开城郭,不得窥探他施法,然后打开宣化门,让六甲神兵出战。可惜的是,那些被皇帝和朝臣寄予厚望的六甲天兵,不仅不堪一击,其中还混入了北戎间谍,他们里应外合,将围困京城的北戎兵迎进城内。半日之内,汴京城破。
神仙郭运消失的无影无踪。十年过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檀汐皱眉问道:“他还活着?”
“完颜冽有一次酒后失言对公主说,论间谍之首功,非郭运莫属。北戎能攻下汴京城,郭运居功甚伟。若他死了,郎主必会嘉奖追封。既然数年没有动静,那就说明他还活着。”
檀汐不解,“既然只要郭运一人,为何要誊写所有生间的名字。十年前应该是北戎派往大昭间谍最多的时段,若是人数太多,恐怕一时半会誊写不完。”
“因为郭运是个化名。不过,密档里会存有他的信息,对照年龄经历,必能找到他。”
周时雍星眸微眯,聚起一道寒光,“找到他不是最终目的,我要找出藏在朝廷里的内奸。当年若无人做内应,他不会被举荐到兵部尚书跟前,也不可能取得国主的信任。城破之后,百姓对他恨之入骨,掘地三尺要找到他,将其千刀万剐,朝臣们也四处寻找他的下落。如果城内没有大昭人做内应,郭运不可能凭空消失。”
两人正说话,突然外面的吴慎喊了一声,“捷音你怎么来了?”
周时雍立刻止声。
外面响起小女郎清脆的话语声,“表哥,我有事要告诉大哥哥。”
“大哥正在沐浴,你明日再说吧。”
“骗人,大哥怎么会在书房沐浴。”捷音不信他的话,径直走到书房门口。
吴慎急忙上前阻拦,可男女有别,即便是表兄妹,他也不敢实打实地去拉扯捷音。
捷音心里有急事,提着裙子迈上台阶,眼看就要推开房门。
书房只有书案,书柜和几把椅子,一览无余,无处藏人。唯有书柜侧面,可以勉强挡住一个人,只要捷音不进入房内,只站在门口,便不会发现。
周时雍立刻抓住檀汐的手腕,将她推到了书柜侧面,然后阔步上前,抬手挡住了房门。
“有何事这么急?”
捷音气急道:“大哥,娘最近两天又开始犯病,连我都不认得了。也不知道你天天在忙些什么,白日里都见不到人。”
吴慎笑呵呵道:“大哥新官上任,自然是忙于公事。我明日去请大夫来。”
捷音嘟着嘴道:“你请的大夫没有大哥请的管用。”
周时雍柔声道:“好,明天我亲自去请大夫来。你早些歇息吧。”
捷音点点头,本打算要走,突然看见书案上有一个女子的荷包。她瞪着圆乎乎的大眼睛好奇道:“那是谁的东西?你房里有女人?”说着,便伸头就要往书房里进。
周时雍用胳膊挡住她,正色道:“胡说,那是一桩物证。”
捷音跺脚哼了一声,“我才不信。你和表哥都是骗子。”
吴慎一脸冤枉,“我怎么就是骗子了?”
捷音没好气的瞪他一眼,“你刚才不是说大哥在洗澡么?”
吴慎:“……”
捷音撅着嘴气呼呼走了。
周时雍关上房门转过身来,檀汐已从书架旁走出。
她负手站在书案前,神色莫测地望着他,然后从背后拿出一副卷轴。
藏在书柜背后的这幅画,系卷轴的丝带是萧令姿惯常所用的发带,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檀汐挑了挑漆黑秀丽的长眉,“令妹说的没错,大人的确是个骗子。”
“周时雍弯起手指碰了下鼻端,面不改色道:“我忘了随手塞在哪儿,只好谎称烧掉了。”
鬼才信。檀汐瞪了他一眼,拿着卷轴走到他身边,冷声道:“请大人再三斟酌,好生准备,确保万无一失。”
“请郦娘子放心,既已同舟,自当和衷共济。”周时雍极有风度地替她打开房门,送她出去。
檀汐停步,语气生冷地扔了句话,“大人切记,这是你的任务,万一失手,我可不会为了保住大人而牺牲自己。”说罢踩上廊檐下横栏,纵身一跃,瞬即不见身影。
吴慎目瞪口呆道:“功夫不错啊。”
周时雍故意道:“你若是功夫好,我何须让她做帮手。你方才也听见了,万一失手,她便弃我不顾。”
吴慎不服,“我只是轻功差一些,拳脚功夫那里不行了。”
周时雍调侃道:“轻功逃跑的时候最管用。否则抓住你和抓住我有何区别?”
吴慎强行挽尊道:“总要有人做外应吧。”
周时雍拍拍他的肩膀,“没错,这些年多亏有你帮我。”
回到书房,他静坐了半个时辰,在脑中将所有筹划一一过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纰漏,方才就寝。
韩云霄上下值一向守时,翌日准点踏进公房,没想到周时雍已在生间司的正堂内等他多时。
难道大清早的就有公务不成?韩云霄愣了一下,干笑道:“周大人早啊。”
周时雍面带急色道:“昨夜母亲犯病,我急着要去医馆请大夫,故而来得早了些。若是上峰突然来了指令,还请韩大人帮忙支应一番。我去一趟医馆便回,拜托了。”
韩云霄忙道:“无妨无妨,同僚之间何须如此客气,周大人请自便。”
他丝毫未怀疑周时雍来到他的公房里有什么意图,只以为他是急不可待的等他来上值,好脱身去医馆替母亲请大夫。
周时雍的母亲患有疯症在五间司不是什么秘密,在他未任司主之前,便时常临时告假要去医馆请大夫。据说周母发狂起来,还曾拿刀乱砍。所以周时雍拖到二十五岁还未成亲。正经好人家的女郎谁肯侍奉一位疯婆婆。
周时雍去医馆请了大夫回家,顺便告诉吴慎,让他下午将准备好的告发信从墙外扔进五间司前院。
吴慎悄声问道:“确定今日动手?”
周时雍点头,“我已在韩云霄的锁眼上留了味道,天色一黑你便去丽云堂叫上郦娘子,以我在签押房里亮灯为信,让她翻墙进来,切记提醒她,墙下有铁蒺藜。你在外面接应,不可擅自进来。”
吴慎点头,“好,我知道了。”
周时雍回到五间司,带了一份鸡内金酥饼和山楂消食丸,前去向韩云霄致谢。
“这是医馆所制的药食,可治小儿积食。我记得韩大人曾提过,家中幼子时常积食,不妨试试这个。”
“多谢多谢,某不过随口一提,大人竟然记在心里。”韩云霄虚情假意地关心了一番周母的病情。
周时雍与他客套两句后回了自己的公房。
韩小成看见那两样东西,忍不住道:“他倒是挺会做人的。”
韩云霄酸笑一声,“不然也不会得了北天王的青眼。”
韩小成不敢接话,只能暗暗嗟叹叔父背后无人,另外一位副司主博尔贴的后台是完颜洪,前任司主两个月前遇刺身亡,就算不是周时雍上位,只怕也轮不到韩云霄。
当日下午,五间司的前庭值卫在院子里捡到一份来路不明的信,告发恒昌赌坊的一位常客徐老末和曹利金有金钱瓜葛,可能和曹利金的死有关,因他原先在大昭曾杀过人,身负命案。
值卫一看告发信牵扯到人命,急忙送进内院。周时雍吩咐易江立刻带人去找徐老末,将人提到五间司来。
天黑时分,易江方才将徐老末找到,带到了五间司。此刻已到了下值时间,韩云霄家里一家老小等着他用饭,周时雍便贴心的让韩云霄先走,他留下来讯问即可。
韩云霄查过生间司名册,曹利金不过一无名小卒,当年潜入凉州也未曾立下功劳,所以对他之死不甚上心,查了几日没有线索便准备交还给上京县的捕快去结案。
周时雍让他先走,他求之不得,顺水推舟地下值归家。
五间司夜间外庭有值卫巡逻,内院会留下四位司尉值夜。周时雍将四人叫到讯室,一起审询徐老末。徐老末压根就不认识曹利金,自然是死不承认他和曹利金的死有关。
周时雍问了几句,扶着额头,从审案后站起来,对易江道:“我昨夜一夜未睡,有些头晕,你们先审一审。我去公房里喝些热茶透透气再来。”
易江知晓他母亲昨夜犯病,他一早便来了五间司,自然也未生疑,忙请他回公房歇息。
周时雍离开讯室,立刻回到自己的公房,在签押室内点了灯。
檀汐在五间司旁边的一处民房屋顶上早已等候多时,见到信号,几个起跃便到了五间司内院的院墙上,眼看四下无人,从墙上悄然落下。
周时雍站在廊檐下,对檀汐做了个手势,檀汐领会,疾步闪进了韩云霄的公房。
她先用钥匙打开书柜,取出韩云霄留下的三把密室钥匙。钥匙上果然沾了锁头里的气味,红上绿下,她按照顺序,打开了密室门上面两把锁,又用无味的那把钥匙,开启了最下面的那把锁。
幸好,三把钥匙顺序无误,密室门开了。
檀汐打开火折子,借着微弱的亮光,在密室里寻找周时雍提到的生间名册。
周时雍手里端着一杯热茶,面无表情地站在廊檐下。无人知道,他心里绷的那根弦,已经弓到了极致,几乎弹指可摧断。
檀汐开锁若是顺序有误,满庭响起警示声,他该当如何?
他说过会协助司尉抓贼,会置她之不顾,甚至必要时会反咬她一口,只是告知她最坏的结果让她有个心理准备,而实际上,他根本无法做到如此狠心决绝。他一手紧扣茶杯,另一只手摸着袖中的暗器,心绪纷乱。
万幸,韩云霄的公房里并未响起警示声,说明檀汐已经安然打开了密室。
然而未等周时雍稍稍松口气,突然间院墙外响起猫叫声,这是他与吴慎约定好的信号,若是有人突然从外面进入五间司,吴慎会以猫叫声示警。
司内已经下值,还会有谁突然来访?
周时雍不及细想,疾步跨下台阶,打算拖住进五间司的人,给檀汐争取时间。
相似小说推荐
-
错嫁给年代文大佬后(柠檬九) [穿越重生] 《错嫁给年代文大佬后》作者:柠檬九【完结】晋江VIP2025-09-08完结总书评数:44517当前被收藏数:141...
-
恶魔在恋爱(耳朵喵) [现代情感] 《恶魔在恋爱》作者:耳朵喵【完结】晋江VIP2025-09-01 完结总书评数:1268 当前被收藏数:6640 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