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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没(泡泡藻)


“我要瞎来什么?”
孟秋这才觉得怕,是从骨子里钻出来的怕。
她仿佛手无寸铁地被关进笼子。
赵曦亭的眼睛就是金丝线,丝线做成钩子褪去她的长裙,然后从脚跟开始捆,细细地扎进她的皮肤,一直往上,连她头发也不放过,捆得她窒息寒冷。
她鼻翼翕动,从小口小口呼吸,到越来越急促,片刻不敢挪地看着他。
她手往旁边摸了摸,找到一个空的塑料瓶子,立马抓得紧紧的。
岂料这瓶子凹进去一角,她才握上去没几秒,那一角就弹了回来,声音响得像惊雷,吓得孟秋喉咙惊颤。
赵曦亭听见声儿往她手上一瞥,停顿几秒,冷不丁发出笑声,房间里千钧一发的场面瞬间松落下来。
他盯着那个瓶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抬起头,眼里颇有春色满园的滋味。
“你就打算拿这个砸我么?”
“要找也得找个重的,一破塑料顶什么用?”
他徐徐直起身,还没笑够,眼睛亮晃晃地罩下来,孟秋这才回过味儿来,他刚才大概在捉弄她。
跟青春期揪前桌辫子的坏心眼男生没什么差别。
但她实在被吓住了,冷汗一茬接一茬。
劫后余生后孟秋有点恼,从桌上跳下来,摸了摸撞红的脚后跟,“这种玩笑不好笑,赵先生。”
赵曦亭似有些热,长指解开衬衫最顶上那粒纽扣,扯了扯,意味深长地扫了她一眼。
孟秋背过身,躲他。
觉得他挺可怕。
赵曦亭偏挪过去,要和她面对面,慢条斯理地吐字,有几分邪性,“认真了啊。”
“真不经逗。”
“说你是小朋友还不乐意。”
孟秋看他吊儿郎当,她刚才那番恐惧彻底变成了笑话,顾不上眼前的人算她老板,最后一点尊敬也放到了一边。
她蹙眉说:“别人是别人,我是我。赵先生喜欢怎么逗别人我管不着,以后请您不要这样了。”
往常和她说话,几句里憋不出几个字儿,现在倒好,小嘴一张一闭,一句跟一句地往外倒豆子,即便这样,脊背还挺得颇直,折不断似的。
赵曦亭睇她后脑勺绒绒的发,轻笑了声。
“成。我没分寸。”
“换了衣服去逛逛?”
他离得远了,孟秋身子回暖许多。
被赵曦亭这么一吓也不全是坏事,起码在走廊那一出她来不及回味了。
而且他刚才确实只是吓吓她,连半根头发丝都没碰着。
赵曦亭看着清风霁月与众不同,世家子弟该有的劣根性一样不落。
她没怎么接触过这个圈子,他们的真情假意很难分辨,以后私底下还是少接触。
还好刚才是玩笑,要是真的,她该怎么办。
但孟秋本来也想请他吃个饭,毕竟晚上帮了她那么大一个忙。
这个人情得还的。还了好两清。
所以她点了下头。
只不过她再不敢说让他守门的话。
这话题变成了她的禁忌。
赵曦亭似乎看穿她在想什么,轻笑一声,没点破,只说:“我出去查查哪儿人少,今天估计挺挤。”
孟秋“嗯”了声。
关上门,赵曦亭靠着栏杆。
他刚转过身,就看到里面影子在地面上晃了晃,他好不容易疏散的热意又冒了尖儿。
他仰头露出喉结松泛了下身子,没再盯着,过会儿,拿出支烟,靡靡地抽起来,单纯地等人。
不知哪里开始庆元旦,夜空深处冒出一束烟花,怦然炸开。
霓虹的光芒犹如燃了一瞬的欢场。
全然辞旧迎新的景象。
孟秋套上衣服往天窗望,瞳孔印亮了一簇。
原来新年真的来了。
她离那年夏天又远了一岁。
赵曦亭估摸得没错。
跨年哪里都挤,别说夜宵了,一些平日里颇为冷清的小吃店都挤满了人,人群中不乏戴着一闪一闪的猫耳发箍的,随处可见盘在头顶的长棍气球。
节日气氛很浓。
孟秋她们宿舍有个小群,乔蕤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不怎么在群里冒泡,今天也是静悄悄的,只有葛静庄在群里疯狂艾特她,说自己和几个朋友在盛利广场,烟火表演马上开始,问她在哪儿,让她过去。
孟秋对燕城不大熟,刚好赵曦亭是燕城人,没人比他更了解本地情况,抬头问他,“盛利广场离这儿近吗?”
赵曦亭刚才就看她一直敲手机屏,明白应该是同学约,垂眸瞧她的脸,两个人被人群挤得挨得很近。
“要走啊?利用完就要把我扔下?”
孟秋没想这茬,她觉得带他一起去也没关系。
他一问,也开始犹豫起来。
他和葛静庄他们不熟,一定会尴尬,而且他应该也不喜欢学生气的过节方式。
孟秋颇有些为难,“你之前跨年都怎么过的?”
交警吹口哨指挥,一群人挤在马路边等绿灯。
她没听见回答,以为和他走散了,回头找他。
人头熙攘,赵曦亭和她落了一米。
她刚才的提问好似被嘈杂冲散。
不知赵曦亭是刻意回避了这个话题,还是真的没听见,正望着马路对面的屏幕。
孟秋跟着抬头,大荧屏里正滚动播放几位大人物的新年致词,多是新年砥砺前行勇立潮头的祝福语。
她认得其中一位,儒雅亲和,因为长相过于出色,没什么架子,在年轻人中颇有名望。但很显然,赵曦亭看得出神,绝对不是因为娱乐话题。
孟秋停下步子等他,忍不住调侃,“难道你准备看这个跨年吗?”
赵曦亭在嘈杂的夜色中侧过脸,霓虹的光线堪堪照亮了半边,他仿佛被遗弃的鬼魂,骤然回到人世间,宛宛东风吹不起他情绪。
他缄口不言。
孟秋难免惊艳。
无关风月。
眼前的人很适合人声鼎沸的冷情。
让人过目不忘。
旁边也有女孩子频频回头看他。
“看这种东西跨年太没劲了。”他嗓音清疏漠然,缓缓抬起长指,捏起她发顶的白色绒花,轻描淡写地感慨:“下雪了。”
雪花在他指腹化成水渍。
他温声:“看来会下到明年。”
孟秋惊叫:“下雪了?”
周边的人仿佛也被她感染,纷纷抬头迎接年末的初雪,一时间街道欣喜纷然。
今年的雪比往年任何一场都来得要晚,但雪这种东西,只要下了,任何时候都不迟。
雪带来的北风一股接一股。
小姑娘双颊冻得通红,唇边吹出一口口泛白的气,她兴奋地蹦跳,发圈扎不住她顺滑的黑发脱落到尾端,大片青丝压在帽子和后脑勺之间,柔软地陷进去,眼睛亮晃晃。
赵曦亭被感染,噙着笑,又嫌弃:“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儿,瞧你没见世面的样儿,别说你认识我。”
孟秋和他熟了不少,一笑泯恩仇,笑盈盈地对他瞎开玩笑,“南方人看到雪兴奋不是正常,你别后悔,再嫌弃我,我把你扔在这儿,你就一个人了。”
赵曦亭眼眸深了一瞬,天地之间雪花绒绒地飘着,不管什么时候,他站的地方总是寂静的,就算周遭热闹,心也孤零零的。
小姑娘拿手接一片片白的,掬着捧着往他眼底下伸,一点没防备他,没把他当什么人,好似只是习惯了,单纯又倔强地要把快乐分享给别人。
然而她一钻过来,寂静就被破坏了。
他翘起唇,“那怎么办,给你赔个礼道个歉?”
他难得服输。
孟秋笑得不行,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沉浸在反败为胜的快乐里。
她手机一震再震,忙拿出来看,葛静庄那边催得急,虽然只是文字,她也能想象对方嚷嚷的语气:“说好今年一起跨年,怎么说话不算数。不知道怎么走的话,我们过来接。”
葛静庄话说到这份上,孟秋不能不过去。她迟疑地问赵曦亭:“我朋友应该不介意多一个人,你也一起去吧?”
赵曦亭想也没想便拒绝,“不了,我送你。”
孟秋刚才回葛静庄消息,隐约听到他接了电话,闲闲问对方几个人之类,应当是要打牌。
她又想起灯红酒绿那夜,对赵曦亭这样的人来说,烟火表演怕是无聊至极的东西。
要是今晚她强迫他和她一起跨年,才真是对他上刑。
她不好恩将仇报。
孟秋没再邀请他。
司机将车开到他们身前,赵曦亭给她打开车门,两人一同坐上去,缓缓没入人潮。
孟秋坐在车里,看着雪越下越大,她在起雾的玻璃上拂开一小片空地,新奇地看着窗外,还没看够似的惊叹,仿佛整个世界卷入恢弘的白色羽片之中。
赵曦亭又是一阵轻笑。
车子停在安静但不偏僻的巷口,赵曦亭给她指了条通往广场的路,又将手边的礼品袋递给她。
他的表情像外面沉寂的雪夜,寡淡而安静。
他将礼品袋送到她面前,压根没考虑过她拒绝的可能性,有几分刻意吐露的温和。
“新年快乐,孟秋。”
礼品袋的包装是全黑色的,像是刻意为之,看不出品牌。
孟秋没接。
他看穿她的犹豫,挑唇玩笑,“今年先算了,明年你要是不备我的新年礼,我必定上门讨。”
孟秋弯了弯眼睛,没再纠结,将礼品袋接了下来,随后挥挥手,和他作别。
地面已经有积雪了,孟秋听到嘎吱嘎吱的声音,欣悦地奔向年岁的尾巴。
她身后的黑色轿车并没有急着离开。
过了一会儿,司机问:“走吗,赵公子?”
赵曦亭双眼看向玻璃窗上湿漉漉的痕迹,被孟秋拨开的那片玻璃重新起了雾,外边是茫茫白雪,他抬手重复了一遍她划过的痕迹,恍然觉得自己荒唐,笑了下,擦干净指腹潮湿的珠串,开了点窗,让外头的寒气透进来。
似想清醒。
“走吧。”他说。
景山小院里,赵秉君他们早就到了,攒局的应该是赵康平,烟盒东一盒西一盒,还拆了几包雪茄,把麻将桌搞得乌烟瘴气。
赵曦亭将茉莉花束往赵秉君怀里一扔,解开大衣扣挂在立式衣架上。
赵秉君嗅了嗅,笑道:“几个意思啊?知道孝敬我这个兄长了?”
“哟,放后备箱有一阵了吧,花瓣都折了,真可惜。”
赵曦亭神色倦怠地往沙发上一窝,阖眼吐字:“滚蛋。”
赵秉君挑了挑眉,“堵车赶不上我也没办法。给他们实验室投了五千万也够意思了,总不会因为这事儿和我计较。”
“但话说回来,你最近去燕大是不是勤了点儿?”
赵曦亭挑开一只眼,淡淡地睨他。
赵秉君拿出两支雪茄,一支递到赵曦亭面前,后者没接。
他顿了顿,收回来,拢眉吸了一口,吐出烟圈,意有所指,沉声提醒:“做不了主的事儿,少沾。”
赵曦亭故意往他心口扎,“当年你喜欢过那个姑娘么?”
“你不提我都要忘了,”赵秉君好似淡定,然而微微耸起的眉宇出卖了他的言辞。
他滚了滚喉结,两指夹着烟,长腿交叠,将烟灰缸拿到桌边上,转瞬间心绪已然平复,俨然成功商人做派,“喜欢有很多种,我不知道你问的哪种。”
“如果非得给那样的关系下个定义……”
他弹了弹灰掉的碎渣,“是喜欢的。”
“不过年纪越长,越觉得这些东西不值一提。”
赵曦亭:“听说你最近在备孕?”
“你嫂子想要。”赵秉君看向不远处正兴致勃勃聊天的女人,没什么情绪。
好像迎接新生命并不能给他带去喜悦,只是完成一个任务。
赵曦亭有时候觉得赵秉君活得挺累,但他又十分明白不得不这么活着的原因,笑了声:“你和咱爸越来越像了。”
赵秉君轻轻吐出一口烟,眉眼平静。
“妈打来电话,下学期秦小姐会转学去燕大。”
“我看过照片,身段高挑,气质出尘,配你不差的。”
“她对你印象很好,好像还放话非你不嫁。”
“人姑娘为了不和你异地,放弃了藤校毕业证书,这份决心够可以了,好好相处相处。”
“是么?”赵曦亭眼尾挑着近乎无情的淡笑,仿若永不会拂晓的夜,徐徐咬字。
“那姑娘要真这么做,我佩服她的勇气,但干我什么事儿?”
赵秉君看了眼那束茉莉花,转了个话头,“去得那么勤,也不问问人有没有男朋友。”
赵曦亭姿态松泛。
“她那样的,没男朋友也不正常吧。”
赵秉君脸色变了变,皱眉看向一脸淡然的赵曦亭,自从那件事后,赵曦亭好似一直活在一出虚妄的戏里。
在他眼中,世事万物,真真假假都做不得数,也无所谓作不作数。
八个字可以概括他现在的状态。
薄情冷性,肆意妄为。
“别乱来。”赵秉君说。
赵曦亭捏起桌上的雪茄,猝然想起镜子里慌张仰起的那片白。
他咬进唇边,笑了下,“味道不错。”

◎人有在追的妹妹,我可不敢高攀。◎
元旦放纵过后,期末考也如期到来,从八号考到一月下旬。
平日燕大图书馆的位置就很紧张,这个时间段更挤了,凌晨两三点还爆满,占不到座儿的同学苦不堪言,孟秋从食堂出来路过宿舍楼南面的长檐湖,不少人抱着书念念有词,看起来是外语学院的。
仿佛回到高考。
她回到宿舍,一边细嚼慢咽吃东西,一边浏览课件。
葛静庄元旦那两天来了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去了隔壁省的热河行宫,就带了支手机,一张身份证,连个包都没拿。
葛静庄疯玩两天后,赶复习也挺疯狂的,头天背书到凌晨一点,倒头就睡,床头灯都忘了关,一觉睡醒来直喊怎么没电了。
孟秋正看得认真,身后传来绵长缓慢的呼吸声,转过头吓一跳,葛静庄眼皮底下黑了两圈,僵尸似的趴在她肩上,恹恹道:“一起去图书馆吗?”
乔蕤刚洗好脸,素颜看起来皮肤很好,一边涂乳液一边笑道:“你找我还差不多,孟秋一看就上进,都不怎么出去玩,不像我们临时抱佛脚。”
葛静庄打了个哈欠,清醒了些,“确实,大学就四年,燕城生活压力这么大,以后留不留得下来还不一定,秋秋你一南方人,更该多出去逛逛呀。”
孟秋不是不愿意玩,燕城消费高,随便逛一逛,去好点的餐厅吃饭,就顶他们小县城几天的工资了,更何况她还想攒钱出国的时候用。
她不大急地弯弯唇:“以后机会多的是。”
葛静庄看了眼孟秋旁边的位置,“还有这个宋潆,一天到晚不见人,他们系没期末考吗?”
乔蕤:“宋潆和我们不一样,艺术特招生,哪有多少理论知识,用不着书面考。”
葛静庄含泪望天,“没进自己喜欢的专业,每天都像在坐牢。”
乔蕤故意挤兑她,“祛魅最好的方式就是拥有。或许你真进了历史系反而还不喜欢了呢。”
葛静庄撇撇嘴,“我不信,我看小秋就挺热爱的呀。”
孟秋噗嗤笑了,忙摆手,“没,也有烦的时候。”
葛静庄腮帮子鼓起来,“你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孟秋和乔蕤相视一笑。
乔蕤刚好抹完面霜,目光往她柜边一挪,问孟秋:“你这个铂金系列好用吗?莱珀妮被收购之后我就没关注过,总觉着不是原来的味道,现在感觉这些护肤品擦来擦去都差不多,皮都擦麻了,这套你用着好的话,告诉我一声,我也试试。”
孟秋听得云里雾里,她平时只擦点保湿,不怎么研究护肤品,顺着乔蕤视线的方向,看到昨晚赵曦亭送的礼盒,包装袋太大她就折起来了,里面的还没拆。
她偶然听说乔蕤一瓶三百毫升的精华要两万多,还有大牌根据她肤质特别定制款,她也没太满意。她看得上的东西必然不便宜,不是普通家庭消费得起的。
说明赵曦亭送的价格不低。
见孟秋听得稀里糊涂,乔蕤笑笑没继续说,也没问她东西怎么来的,“没事儿,就是好用告诉我,我不急。”
话题就此打住。
然而没过五分钟,乔蕤微信发来一张截图,打趣道:“你们搞批发呢?”
截图里是周诺诺发的朋友圈:感恩大佬的新年礼物。
配图礼盒套装。
孟秋看到周诺诺也有,猜到应该是赵曦亭送的。虽然样式不一样,品牌是同一个。
她退出图片,问乔蕤,“这个是不是很贵?”
乔蕤放下手机,“还行。莱珀妮属于贵妇品牌中比较大众的,只要兜里能听到响动的,都是他们的对标客户,但你要说有没有比它更贵的,肯定有,这玩意儿哪儿有上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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