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准了行动方向,正欲理直气壮摸鱼,却渐渐察觉到自己目前居所里的不对劲之处。
宅邸人员配置有很大问题。你居住的宅邸足够气派。
却没有与之相对应的仆役护卫。
甚至,就连负责你饮食起居的女房,都是由乳母兼职。
一人多用。
体面人家绝对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
这就意味着宅邸里绝对有什么你所不知道的阴私。
只可惜,乳母嘴很严。
不论你如何试探,她都没有告诉你的意思。
你要是再问诸如“为什么我要被关在这里不能出去”“我母亲呢”、“我是没有家人了吗”、“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来看过我”这类的话,她就用开始抱着你无声流泪。
最后,还是负责守护你的刹那猛丸不忍心看你整日长吁短叹的,借着归省的时机,从他母亲嘴里得知了真相,特意避开别人耳目,偷偷赶回来告诉你真相。
原来,你一出生就被阴阳师下了预言。
他说你以后会被妖怪霸占,而妖怪生性残忍嗜血,在掠走你之时,将跟你相关之人残害殆尽。
为了避免预言成真,你父亲原本是准备直接摔死你的,可你母亲爱女心切,拼命阻止了他。
最终,他们想出了个折中的法子。
那就是给你配置好忠诚女房和护卫,并给足了你生活所需的田契后,就将刚出生不久的你放逐到了远离本家的偏远海边小镇。
从之后,你是死是活,就听天由命。
你心神一震。
完全没想到天底下竟有如此、如此……
“姬君大人!”
原本就面带愧色的刹那猛丸,此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恭敬地跪在你跟前,向你宣誓效忠,“请您不要悲伤!”
“我的父亲,是您父亲最忠诚的部下,而我,也会成为您最忠诚的部下!”
“我会用生命守护您!”
“绝对不会让邪恶的妖怪触碰到您一根寒毛!”
……开明体心的父母!
你刚感慨完,就被刹那猛丸突如其来的宣誓下了一跳。
艰难咽了口口水,差点没绷住表情。
也亏得你已经是个成熟的打工人了,很快就稳住了。
你垂下长睫。
黑白分明的眼珠静静凝睇着他:“……真的?”
刹那猛丸:“是!”
你:“你确定吗,刹那猛丸?我只是个被父母遗弃的孤女,除了金银田契,一无所有。即使你做了我最忠诚的部下,我也不可能带给你足够回报。跟在我身边,你就永远是个普普通通的武士,再无上升的可能……”
没有人会讨厌诚心诚意想给自己当牛做马的打工人,你也不例外。
可你觉得,你跟那些惯会画大饼的万恶资本家不一样,你得给他泼盆凉水,给他冷静思考的机会。
没办法。
画饼也是很累的!
如非必要,你一点也不想再劳心费神糊弄别人。
刹那猛丸虔诚叩首:“您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你莞尔一笑,随后道:“我想吃肉。”
吃惯了大正时期丰富可口的各色料理,再让你重新回到平安时代,跟着贵族们一起吃野菜、就咸菜,很难不生出一股正在蹲大牢的凄苦错觉。
“是,请您稍等!”
刹那猛丸别说惊诧了,就连质疑你的意思都没有,毫不犹豫扭头去准备。
你目露赞许。
虽然恋爱脑了点,但好歹是个合格的打工人苗子。
娇娇过来给你泼凉水:“你竟然还有心思跟他玩起青梅竹马的游戏?羽衣,你别忘了,他最后可是想要杀你的男人!”
你不以为意:“无惨当初也是要杀了我。”
娇娇顿时噎住。
你:“至于他,顶多就是个恋爱脑打工人。见到落难的姬君公主,就热血上头,觉得自己是拯救她的勇者这也是很正常的。谁让他还这么年轻呢。”
“等到他跟我一样大,见多了烂韭菜后,他就会明白,什么爱不爱的,自己过得好才是最重要的……”
娇娇:“你现在才十二,还没到裳着的时候,可人家刹那猛丸前不久就加冠了,早就成为正式的大人了。不然,你以为他怎么成为巡夜的守卫的?”
你笑而不语。
娇娇故意跟你呛声,不过是想要挽回一丝颜面而已。
身为成熟可靠的大人,你可不会拆穿它。
刹那猛丸说到做到。
说了要做你最忠诚的部下,就没有一丝一毫掺假。
不管你提出什么不合理的要求,他都会满足。
甚至,在你就穿着打扮、出行等问题跟乳母发生争执时,他也会顶着父亲的叱责,毫不迟疑地站在你身边,跟她们对抗。
而你,自认为是个很好的老板。
每一次都给予了识时务的他,相当丰厚的物质报酬。
在他的配合下,你过上了相当快意的生活。
想干嘛干嘛。
想吃啥吃啥。
整座宅邸属你最大。
春赏樱,秋赏叶。
冬天窝在火桶烧得暖烘烘的寝殿里看飘雪。
夏天嘛,自然就是去欣赏各家神社祭典,顺带吃吃喝喝。
那天,你只是乘坐牛车,非常普通地去隔壁镇上观赏山王权现祭礼,不曾想,竟然遇见了了不得的东西。
当时路程有点遥远。
你坐在颠簸的牛车里正昏昏欲睡,耳边突然就听见了护卫们纷乱的警戒声,随之而来的,就是金石相交的鸣响,以及牛马受惊的哞声。
乳母掀开车帘一瞧,斥怒的表情顿时僵在脸上,惊恐地捂着心口瘫软了下去,身体抖若筛糠,嘴里含混不清地嗫嚅着“妖、妖怪”。
你立刻醒了盹。
毫不迟疑越过乳母惊慌的阻拦,一把掀开竹制车帘,倒要看看妖怪究竟长什么样。
总不至于难比食人鬼更奇形怪状吧?
这样想着,你定睛一瞧,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好大一群野猫福瑞!
你不是福瑞控。
当那只貌似是领头猫的红发福瑞,傲慢地站在雨皮付辕上,妄图趁着护卫们陷入苦战搞偷袭的时候,你毫不客气捡起护卫们拉下的染血佩刀,快准狠把它捅了个对穿!
“滋啦”一声。
利刃撕裂血肉,破胸而出。
丝丝缕缕殷红的血液顺着刀刃,滑落刀颚,一点点濡湿你握刀的手指。
红发福瑞捧在手里肆意把玩的火焰立刻消散。
它略显吃惊地扭过头。
你冲它微微一笑,动作干净利落抽出刀。
它被你动作带倒,跌落车辕。
与人类相似的血液让你多少有点不适,但这并不妨碍你双手更紧地握住佩刀,高高举起,滴着血的刀锋直直对准它脖子砍下:“你妈没告诉你,就算是毛绒绒的福瑞,也不要轻易做扫兴的事惹人讨厌吗?”
远处传来刹那猛丸惊惧的喊声。
视线余光里,刺目的闪电凭空生出,悍然撕裂空气,化作无形利刃直冲你面门而来!
速度之快,根本不是你能轻易躲开的。
而你也没有丝毫躲闪的意思。
更快、更准、更狠地砍向罪魁祸首的脑袋!
你可以不好过。
但也绝对不许别人好过。
一道白影瞬身而至。
他不仅轻易挥散了福瑞们的闪电袭击,还牢牢攥住了你的手腕,让你无法砍断罪魁祸首的脖子。
“擅自进入我西国领地偷袭无辜人类,这绝非作客之道。”
他声音优雅温柔。
一如他攥住你手腕的力气。
能阻止你。
又不至于捏得你疼。
你呼吸急促。
刚刚死里逃生的经历,让你心脏怦怦直跳,激烈得仿佛要跳出胸膛。
你极力平复气息。
惊疑不定地审视突然出现的这个男人。
他背对着你。
跟前面的福瑞们成对峙之势。
让你只能看见他高高束起的银色长发、华丽的双肩铠甲、毛绒绒的双尾披风,以及侧脸上若隐若现的蓝色妖纹。
……有点眼熟。
福瑞们几乎是在白影现身的瞬间,就跟炸毛的猫儿一样,再不恋战,纷纷跳上枝头,发出惊惧地哈气声。
绿头发的壮汉福瑞更是怒火中烧。
它抱着受伤的红发福瑞,一脸怒不可遏:“犬大将,身为堂堂西国之主,你是想要包庇伤害我姐姐的罪魁祸首吗?!”
“该死的妖怪!”
“明明是你们先袭击我们的!”
“竟然敢用血玷污我们高贵的姬君大人……就是你们该死!”
勉强保持站立的护卫们听着他们颠倒黑白的话语,纷纷出离了愤怒。
而面对人类的愤怒,壮汉福瑞也只是轻蔑翻了个白眼,神情鄙夷:“区区人类……能成为我们豹猫妖一族的食物,是你们的荣幸。”
护卫们更加义愤填膺。
恨不得跟他们死斗。
“够了。”
犬大将腔调和缓低沉。
却有着让人心头一颤的力量。
不仅护卫们霎时噤声,就连树枝上那些哄笑的福瑞们,也受惊后退到更远的树枝上,仿佛是在害怕那个神情温柔的银发男人突然暴起,把他们都杀了。
他兀自道:“此乃西国领地,不是你们豹猫妖随意胡闹的地方。倘若不服,可让你们的主公亲自与我交涉。请吧。”
豹猫福瑞们不敢跟他来硬的。
面露不甘带着部下撤走,只留下句色厉内荏的“他日,我们的主公大人必将亲自拜访西国”的宣言。
“你没事吧?”
“妖怪,放开我的姬君大人!”
同时刻,犬大将和刹那猛丸的声音同时响起。
犬大仿佛才意识自己失礼了,立刻松开钳制你的手,并在刹那猛丸的逼视下,慢慢撤退到对人类来说会感觉到安全的距离。
你没出声。
只是接过刹那猛丸递来的帕子,一点点擦去指尖的血迹,以及被他攥过的手腕,随手丢弃。
之后,尤嫌不够。
竟还掏出衣襟里垂着红色丝带的桧扇,缓缓展开,露出日月凌空的扇面,遮住唇鼻,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平静眸子。
“什么西国之主。”
“连自己领地上生活着的人类都保护不了,比之我一任女流更不如,私以为,你真是妖怪中的耻辱。”
“你你你!”
犬大将没生气。
倒是他躲在他肩上的小跳蚤气得直跳脚,“不知好歹的女人!刚刚要不是主公大人来得及时,别说你了,就连你身边的这些护卫们,都会一同被豹猫妖一族掠去!竟然还敢这样跟主公大人说话!”
“哼,我们就应该放着你不管才对!”
你不置可否。
刹那猛丸冷哼:“没有的废物,总是爱给自己找理由。”
说罢,他挡在你面前,不让他们看见你分毫,“姬君大人,请进去,别再让恶心的妖怪玷污了您的眼睛。这里一切都交给我。”
你微微颔首。
在他的侍奉下,重新矮身回到牛车。
经此一役,你也没心情再去看劳什子的山王权现祭礼了,直接打道回府。
护卫们都伤得不轻。
皮肉伤都是小事,更多是伤筋断骨。
有的甚至都没有撑到医师到来,就直接重伤死去。
你很不高兴。
自己手里赖以生存的金饼,以肉眼可见地速度薄了下去还是小事,关键是又有人因你而死,可你却连砍下福瑞们的头,给他们祭仪都做不到。
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犬大将。
你心里憋了口气。
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直到犬大将后半夜悄摸出现,站在袄障子之后,好声好气向你道歉,煎熬了半夜的你才终于找到了出气筒。
不仅不接受,还非常过分地一巴掌抽上去。
你非常用力。
可犬大将到底是妖怪。
他的身体素质比鬼舞辻无惨更好。
哪怕你是腰手共同旋转发力,狠狠甩了他一个大比兜,也无法在他脸上留下清楚的巴掌印。
不仅如此,反倒还震得你掌心发麻。
你只觉得非常解气。
“可恶的女人,你对我的主公大人做什么?!”
小跳蚤大怒。
当即蹦出来就要咬你,却被犬大将及时拿捏。
“冥加!”
犬大将制止它,却让自觉主辱臣死的冥加猛地爆发出惨烈的哭声。
“主公大人!”
“您可是我们西国爱戴的主君啊,如今竟然被一个不知感恩人类女人如此羞辱,冥加我、我……真的羞愧不已,恨不得立刻死去!”
闻言,你笑了。
纤细白皙的手指捏着桧扇缓缓展开,只用看不喜怒的眼睛瞧他。
片刻后,让人如坐针毡的目光从犬大将脸上,缓缓挪到痛哭流涕的冥加身上:“感恩?”
“可笑,我为什么要感恩把我们害到这个地步的罪魁祸首?”
你语气淡淡的。
目光却不疾不徐挪回犬大将脸上。“如果不是他来妨碍我,我已经替我那些忠诚的护卫们报仇雪恨了。”
“可现在呢?”
“无论耗尽多少金钱,我都无法挽回他们的性命不说,还要眼睁睁看着杀害了他们的凶手们逃之夭夭……”
冥加愤怒打断你的话:“乱讲乱讲!如果不是主公大人出手相助,你早就已经死了!”
你:“我宁愿死了!”
冥加一惊。
就连一脸无奈,只能看着你们吵架的犬大将都立刻严肃了表情,眼神凝重。
“如果不是因为有你们妖怪的存在,护卫们根本不需要为了保护我而拼命战斗,如今,你们害死了我忠诚的护卫,竟然还妄图以我恩人的身份自居,真是……恬不知耻、莫名其妙!”
你倏然转过身。
背对着他们走入袄障子,昏黄摇曳的烛光,将你的身影映在其上,拉得很长,“想道歉,也可以啊……去那个世界,把我忠诚的护卫们带回来。”
“说不定,我就会原谅你们。”
你姿态放得高高的。
从始至终都游刃有余地掌握着跟他们对话节奏。
不管是生气,还是冷淡,都把握在一个恰到好处的程度,会让他如鲠在喉,却不至于立刻暴起翻脸。
虽然有点走钢丝的成分,但收获颇丰。
就像现在
原本已经被医师判定死亡,只能摆在前院近侍间停灵,期待神明恩赐他们复生的护卫们,在天生牙的帮助下,重新获得了新的生命。
而你,则是一如既往地拿捏了。
面对自得的冥加,双手矜持地捏着桧扇,半遮住唇鼻,只露出一双看不出喜怒的眸子。
犬大将并不居功自傲。
制止住喜形于色,不停显摆自家主公多么强大温柔的冥加,他再次向你道歉,为自己的疏忽没有保护好西国的子民。
你这才可有可无地嗯了声。
犬大将:“我叫斗牙,你呢。”
你:“羽衣。”
拿捏完犬大将,你垂眸望向前来质问你的刹那猛丸。
与喜极而泣,直呼是神明恩赐乳母和护卫们不同,刹那猛丸仿佛察觉到什么,表情严肃到阴沉。
他直视于你:“姬君大人,是那个妖怪做的吗?……昨夜凌晨,我看见有白光从您的寝殿里离开,之后,重伤而亡的护卫们就纷纷活了过来……”
你双眸微眯。
很不喜欢他现在的表情。
打工人就该有打工人的样子。
擅自质疑老板,可不是合格打工人该有的素养。
尤其,他的语气和表情都很奇怪。
似乎在生气。
又似乎在下定什么危险的决心。
好像下一刻就要把你这个老板吊死在路灯上似的。
你没耐心跟他打哈哈。
直白发问:“所以呢?”
刹那猛丸一愣。
你声音很轻。
却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是他做的,又如何?”
“告诉我,刹那猛丸,你想干什么?”
“你宁愿把跟你互相托付后背的同僚们都杀了,也不愿意接受妖怪的帮助?……我竟不知道,你何时成了这样偏执刚愎之辈。”
刹那猛丸瞬间慌了。
他下意识膝行一步,想要靠近你,却被你扭身躲开。
你展开泥金桧扇。
遮住唇鼻,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凌凌目光居高临下投来,泛出星星点点凉意,止住他想要拉扯你的动作。
“从我知晓自己被父母放弃的那一天起,我就明白,我所拥有的就只有宅邸里的你们。”
“你们都是跟我相依为命的亲人,无论如何,我不会抛弃宅任何一个人。”
“如今,他们既是为救我而死,倘若有方法可以挽留,我自然会不惜一切代价让其实现。”
“倘若看不惯,就请自行离开吧,也算全了我们一场主仆情谊。”
你的话不可谓不残忍。
非但没有半点解释的意思,反而还趁机在你们之间划下了不容逾越地清晰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