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怡脾气上来了,“哼什么哼,数百坛美酒,放着也是放着,我再多饮一盏,又如何?我有多久没喝酒了?旁人不晓你能不知?一年,整整一年,好不容易等来一杯合卺酒,你猜那是什么?跟果酿无异,我喝在嘴里,那个滋味呀,真真一言难尽,今日既进了这酒窖,怎么就不叫我饮个痛快!”
青禾被她骂得哑口无言。
一旁的裴越却心知肚明,她这哪里是骂青禾,分明是骂他。
裴越也不恼,只淡声吩咐管事,“瞧来,夫人是极不喜这壶青梅,那你送回窖里……”
“哎哎哎……”明怡闻言一溜烟滑过来,抬手将那壶青梅也捞在怀里,面不改色道,“青梅也是酒,我就勉为其难饮了吧。”
裴越:“………”
夫妻俩回到长春堂,付嬷嬷听说二人不曾用午膳,立即传了一桌,明怡喝了酒心情极好,那一嘴的笑容就没落下过,极是率真可爱,裴越发现,她其实很好哄,旁人妻子要这要那,他的妻子一口酒就哄好了。
用完膳,裴越去上房请安,明怡待要同往,裴越嫌她一身酒气,“你在屋里歇着。”
明怡闻了闻臂袖,问青禾,
“你闻着酒气了吗,我怎么没有?”
青禾又哼了她一声。
明怡失笑,不再理会她,进屋沐浴更衣去了,出来一觉睡到傍晚。
明间膳食已热了一轮,明怡带着青禾用膳,身旁付嬷嬷在伺候着,
“家主尚在书房忙公务,听闻您未起,便没过来用晚膳。”
“方才,四位姑娘来探望过,见您睡着,没让通报。”
明怡蓦地想起那三幅画,左右睡了一下午,夜里一时也睡不着,不如借口去书房寻裴越,探探路。
主意一定,明怡就不迟疑,立即吃完,净手漱口,当然也不能空手去,吩咐付嬷嬷给她备了一碗燕窝枸杞粥,罩上披衫便往前头山石院而来。
此时暮色已浓,华灯初上,从长春堂至山石院,灯盏绵延宛如游龙,将将过了那道特意给裴越留的小门,一些雪沫子打半空飘下,明怡忽觉冷得厉害,晌午的太阳还热辣辣的,这会儿说下雪便下雪。
这京都的天哪,也忒不像话了,说变就变。
行至穿堂外,山石院灯火通明,静静扫视一周,便知此处暗卫遍布,着实守卫森严。
守门的是裴越一心腹随侍,名唤沈奇,为人八面玲珑,平日跟随裴越出入官署区,宫中许多内侍的关系是他出面打点的。
见着明怡,立即颠颠下了台阶,忙躬身作揖,
“请少奶奶安,”目色在青禾提着的食盒掠过,恭声问,“您这是看望爷来了?”
天可怜见,这夫妻俩成婚也有大半月了吧,可是头回见明怡露面。
明怡拢住披衫,目光投向洞开的门庭内,“烦请通报家主,就说我见家主不曾去后院用膳,特意送了一燕窝粥来。”
沈奇闻言腰身慢慢抬了些,笑容满面道,“瞧少奶奶说的,您来了,哪里还需通报,您请进。”说完将手往里一比。
明怡这才看了沈奇一眼,能做主让她不通报而入,意味着他在山石院地位不低,人也玲珑聪慧,
于是露出笑,
“那就多谢了。”
随后将青禾留在倒座房,跟着沈奇往里去。
沈奇嘴里说着不用通报,脚步却比明怡要快上几分,先一步至正房门口,吩咐侍奉的书童,“快些去禀报家主,就说少奶奶来了。”
明怡心如明镜,刻意把脚步放缓。
那头书童进了东次间通禀,裴越正在案后看邸报,闻言愕然抬眸,怔了一瞬道,
“将她请进来。”
书童先将明怡领入,随后退出来,将门掩严实,退至廊角尽量不打搅他们夫妇。
明怡提着食盒绕过博古架,这是一间极为宽敞干净的书房,两座博古架做隔,当中一道长廊通往门口,博古架上陈列各式各样的古玩珍品,明怡霍然瞧见上回她给他雕的竹蜻蜓赫然在列,且摆在正中,与那些金尊玉贵的宝贝格格不入,稍稍纳罕,视线移至桌案,裴越一身月白常服坐于案后,在他身后,有两排横亘南北的长书架,密密麻麻的书册整齐摆放,满室书香。
裴越已然发现了她,将笔锋一收,盖上私印,所有文书资料收好归置一旁,这才起身相迎,“夫人怎么得空过来?”
明怡将食盒搁在炕床的桌案,“闲来无事,便给家主送了一粥来,家主用过晚膳否?”
裴越当然用过,难得她主动拜访,裴越不能扫她的兴,起身绕过桌案,陪她落座,“从回来忙至此时,是有些饿了。”
言罢,主动掀开食盒,是一碗燕窝枸杞粥,一看便是付嬷嬷亲手烹制,也不知明怡会不会烹饪,乡下养大的姑娘家早当家,论理该是会的,也不知有无机会吃到她亲手料理的膳食,裴越搅动几下,喝了几口,便搁下了。
明怡见他不再动勺子,便开门见山,
“家主,那日你作了一幅画予我,可还记得?”
提起这事,裴越脸色便不虞了,他已然从管家处得知,明怡将他的画赠了人,他不动声色问明怡,
“自然记得,那是我给夫人的回礼,想着来年发了新竹,夫人可做成扇面,搁在手中把玩,也算一风雅之物。”
明怡叫苦不迭,坦白道,“家主,我不知是你的回礼,那日六妹妹登门拜访,见之如获至宝,与我讨要了去,我想着自家妹妹,当是无妨,便舍了她。”
裴越笑着,没立即搭话,将蔽膝理顺,换了个更雍容的姿态,那张脸被晕黄的灯色浸透,好似蒙了一层烟煴,真真昳丽招人,
嘴里却话锋一转,“夫人可知我的画从不外赠?”
明怡扶额,叹道,“我亦是今日方知。”
“今日方知,你便拿我的画作彩头?倘若你输了,又当如何?”
明怡解释道,“我知此举稍有孟浪,只是倘若我不应,她便要以下堂为赌约,我想着,两相其害取其轻,比起前者,后者赌不起,遂应了用画做彩头。”
“赌不起”三字微微在裴越心里划过一丝涟漪,想起今日在马车里言之凿凿要退婚的人,此刻却承认“赌不起”,心里那点不快终是散了去。
“今日之事就不再提了,只是往后再有这等事,务必知会我一声,莫要一人莽莽撞撞往前冲,我是你丈夫,有我给你撑着,谁敢拿你如何?”
这话听得明怡稍稍愣神,这辈子枕戈待旦,刀尖舔血,独自一人承担惯了,从未有人与她说,可以替她撑着。
也只是一瞬晃神,明怡又心里发苦道,
“可是家主,那幅竹我赠予了六妹妹,可巧,此事又被七妹妹撞见,都是一家子骨肉,不好厚此薄彼,故而……”
明怡撩袖指了指那桌案,“要不您再画一幅?”
裴越一口气堵在喉间,“你又许了一幅?”
明怡心虚颔首,“……
裴越脸色一青。
他不给人作画,非他自视清高,实在是不愿给她们添麻烦,徒生枝节。
明怡有法子治七公主,所以没太当回事,见他不应,又劝,“家主,我已许出去,堂堂裴家宗妇,总不能食言吧?”
裴越气得牙口生疼,这个时候晓得自己是裴家宗妇了?
不过她说得也在理,人生在世,以信誉为重,他也不愿妻子丢面子,遂不得不起身。
“下不为例!”
甫一落座,却见得那李明怡已施施然起身,勾来一锦杌,伴着他在桌案旁落座,一面卷袖主动给他研墨,一面柔情蜜意笑着,
“家主,竹兰梅菊四君子,缺一不可,您既然已动笔,索性四幅画全,连四妹妹和五妹妹也一并赠了去,咱们裴家可不是那等小门小户,不拘泥嫡庶,万不能委屈了这两位庶出的妹妹。”
裴越将将执笔,一眼看穿明怡的心思,不怒反笑,“你是不是连她俩也许了?”
明怡果断道:“家主英明!”
“……”
裴越被她闹得没脾气了。
闭了闭眼,无奈唤来书童,备好笔墨颜料,准备作画。
一切妥当,但见清隽的男人,一手揽袖,一手提笔,似乎不用构思,寥寥数笔落于纸端,明怡凑过去看了一眼,便见一只遒劲的梅枝已跃然纸上。
瞬息间,他已换了三支狼毫,笔锋粗细不一,或是粗粝的树干,或是妍丽的梅蕊,无不形神具备,气韵不俗,细看来,那梅蕊仿佛在冲她笑。
好笔力。
不怪人惦记。
连她看着也眼馋。
可惜已闹了他四幅,触及他底线,再多要一幅,那便是得寸进尺,不知好歹了,大抵他今日被她气狠了,也是不愿的。
换做那些行走江湖的兄弟,明怡想什么便说什么,裴越跟前就不同,他天生有一种叫人不敢造次的气场,明怡对着他就无法随心所欲,兴许是没感情,兴许是不熟。
小小一幅扇面,一刻钟一幅,不费多少功夫,裴越画完三幅。
收笔前,瞟了明怡一眼。
明怡目光落在他的画,掌心的墨已快溢出亦是浑然不觉。
她若喜欢,他再替她作一幅又如何,可偏生他的画,她说送就送,不知是性子使然还是不在意。
除非她主动开口,否则,今日又是允她喝酒,又是替她做人情,再上杆子给她作画,他属实做不到。
裴越略停顿了片刻,见明怡缄口不言,只能作罢。
“好了。”裴越起身净手。
明怡心满意足捧起最后那幅“菊”,别看裴越性子冷,作画设色极为大胆,那朵秋菊灿然昭举,宛若霞蔚,实在是赏心悦目。
“辛苦家主。”
裴越衣裳沾了墨气,没回她,进内室换衣裳去了。
明怡觉出他的冷淡,只当他是被她胁迫作画而不快,也就没多想。
二人在书房作画之时,春锦堂这边却是热闹非凡。
裴萱听闻裴越亲自把明怡接走,心里石头搁下,应付一番七公主后,索性带着弟弟妹妹在外头玩了个痛快,至晚方归,姑娘们今日赢了马球,心情都极好,个个聚在春锦堂陪荀氏说话,把明怡夸得神乎其神。
荀氏听闻明怡连谢如韵都给打下马了,很是扬眉吐气。
“好丫头,实在是长脸,老太爷没看错人。”
荀氏尚在闺阁时,也是个敞亮的性子,后来嫁入裴家,被那繁重的家务磨去了锐气,恰才听众人称赞明怡何等飒爽英姿,心中也跟着生了几分豪气,又看重了明怡几分。
等人散去,招付嬷嬷进了内室,低声问,“他俩如何了?”
付嬷嬷也喜笑颜开,“好着呢,方才少奶奶去书房探望少爷去了。”
“嘿哟喂,可算上道了。”荀氏抚掌一笑,先前见明怡也不往裴越跟前凑,担心夫妻二人生分,如今这两头铁树总算开了花,一个晓得去接妻子,一个晓得去探望丈夫,情愫嘛,就是这般慢慢磨合而来的,“我看哪,他们俩就是需要一个台阶下。”
媳妇已进了门,总这么冷着不是法子,终归还是要把日子过下去。
荀氏想了想,招付嬷嬷近身,低声嘱咐,“你把明怡那床被褥撤下,让他俩睡一个被窝,我就不信那呆子还能无动于衷!”
明怡这厢将三幅画摆在博古架旁的长几,等待墨干。
不多时,裴越已换好衣裳出来,这次换得是一件湛蓝羽纱制的长袍,料子极为金贵服帖,将那清隽挺拔的线条勾勒得极为清晰,隐隐能窥出无与伦比的光泽感来,青玉冠发,濯濯而立,很有几分遗世独立的风采。
怎么会有男人生得这般好看。
明怡多看了两眼。
裴越察觉到她在打量他,抬眸迎了过来,明怡被他逮了个正着。
已躲不及,明怡面不改色指了指他脸侧,“家主,你面颊沾了些东西。”
裴越只当自己穿戴时不甚注意,“哪儿?”
“鬓角。”
裴越抬手去拂,也没抚到什么,再度看向明怡,明怡视线已调开,落在那三幅画上,“这画要多久才能干墨?”
“明日。”原想说明日着人送去后院,话到了嘴边,裴越又收住,没再多言。
明怡闻言却笑了,这么说明日她还能来书房,
“那我明日来拿?”
裴越不置可否。
“时辰不早,我送你回后院。”
她第一回 来他书房,让她孤零零回去不妥,今日回府得早,诸务已料理完毕,早些歇息也无不可。
明怡有些意外,不动声色道,“好。”
雪下得越大,书童进屋替裴越披上氅衣,明怡也拢好斗篷,为免沾了雪,她试图戴上兜帽,夫妻俩立在博古架当中的甬道整理衣裳。
裴越身量比明怡要高,垂眸便落在她发间,过去不曾在意,今日方觉她穿戴过于素净,除了一支碧玉簪子挽发,些许个花钿用来固髻,再无旁物。
如果他没记错,聘礼中有好几套头面,也有一盒镯子,怎从不见她用。
“府上有金银坊,若是聘礼中的首饰不合心意,可以去金银坊,让工匠依照你喜好打制。”穿戴过于素净,显得他苛刻了她。
明怡闻言立即明白过来,抬眸正视他,“家主,我不爱戴那些。”碍事。
裴越则一言难尽。
不是富贵窝里出身的姑娘,没有穿金戴银的习惯,他能理解,只是过去是过去,如今是如今,裴家宗妇的身份决定着她仪容当雍容雅重。
只是观她容色,她面如白璧,那双眸子更如晨间之朝露,雪亮无比,合着这身清越气质,称得上明致无双,若真以金银饰之,似乎染了俗气。
明怡的兜帽被一个银镀金的花钿刮住,扯了好几下没扯动,裴越看着碍眼,几度想伸手替她捋,终是忍住,
“走吧。”
两人一道往外走,各自撑着伞回了后院,行至长春堂,丫鬟上来接伞,明怡兜帽沾了些雪,立在廊庑抖干净,裴越先一步进了屋,却见付嬷嬷跪在明间,朝他行了大礼。
裴越微微一愣,旋即眉峰蹙起。
付嬷嬷是他的掌事嬷嬷,跟了他几十年,平日他也拿她当半个长辈,她这般请罪,定是做了什么逾矩的事。
裴越没多问,径直去了东次间。
付嬷嬷缓吸一口气,招呼丫鬟伺候他们进浴室洗漱,少顷,明怡收拾妥当,回了内室,但见裴越坐在一盏莹玉羊角宫灯下,外衫披在宽阔的肩骨,神情似乎不悦。
明怡不明所以,白日打了半日马球,夜间又在书房折腾好半晌,这会儿着实乏累了,一面掀开拔步床的珠帘往里去,一面道,
“家主,早些安寝……
话未说完,目光落在塌间,忽的哑了口。
付嬷嬷收了她的被衾,偌大的拔步床只铺了一床龙凤呈祥的鸳鸯喜褥。
付嬷嬷不可能擅自做主,只有可能是婆母荀夫人的意思。
褥不褥子的不紧要,紧要的是背后那层意思。
明怡心知肚明,什么都没说,掀开被褥,先躺了进去。
珠帘浮动,隐约瞧见被浪涌出一片红芒,裴越略坐片刻,吹了灯,进了塌间。
廊庑外还有光芒渗进来,裴越辨出明怡躺在最里侧,留给他一大截被褥。
他上塌躺好,二人当中空出一段距离,似乎有风灌进来,裴越恐冻着明怡,又往她的方向移动少许,如此被褥服帖,风静浪止。
谁也没吭声。
谁也没动。
明怡阖眼入睡。
廊外风雪大作,梦里金戈铁马,这一夜睡得有些混沌,时冷时热,好不迷糊。
也巧,过去她睡自己的被褥,夜里冷了,总爱无意识钻入他这边来,今夜不知怎的,她睡得安安分分,几乎一动不动,只是待清晨,裴越起榻时,忽然发现她半只胳膊露在外头,裴越探身过去,将被褥慢慢扯起替她掖住,手还不曾碰到她的衾褥,忽的一阵劲风刮来,只见明怡突然抬手,瞬息钳住了他的手指。
力道之大,速度之迅捷,让裴越措手不及,更是疼得他呲了一声。
明怡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顿时慌了,看着昏懵暗色的模糊轮廓,赶忙松手,问道,“家主,怎么样,可有伤到你?”
裴越挑动了下手指,乍然还觉察不出什么,只是一言不发盯着明怡,神情有些晦黯,
明怡明显察觉到他目色由惊愕转为犀利,顿时懊悔不迭。
见他不吭声,忙赔罪,“抱歉,是我失手了……家主给我看看你的……
她伸手要来捉裴越的手腕,裴越及时撤开,转身下了榻。
他晓得她是无心的,但是夫妻之间同床共枕,她对他防备至此,当真令他十分不快。
到了他惯常上朝的时辰,灯火次第点燃,裴越去了浴室,那头付嬷嬷已然听到动静,打好水伺候他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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