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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缨(林叙然)


狱中只壁上点着一只灯芯将尽堪堪能照路的油灯,光线昏暗,狱卒看不清她的神色,冲她乐道:“你这小丫头运气倒还不错,没两日就能出去了。”
“怎么说?”
“你那邻居是个高人,我干这行这么多年,还不知青水镇上有这号人物。写的那诉状是真厉害,当日堂审把咱们老爷和书吏都当场震住了不说,今儿个送文书的兄弟回来了,说卷宗送到通判案上,通判草草扫了一眼,当即便将诉状连读了三遍,紧接着就仔细研读了卷宗里的所有档案,现下已经同意咱知县老爷的初判,发回令择日宣判了。”
“我邻居?”周缨右手扶在木栏上,眼睛连眨了几次,心中那个不合时宜的猜想再度跃出来,“不是你替我请的讼师么?”
“我哪有那能耐?自个儿送上门来的。你不认得那人?”狱卒心说怪异,见周缨神色变幻几次终归平静,似想明白了什么似的,举坛灌了口酒,冲她挤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上上下下请吃请喝了好几回,一回便是三桌席面,你托给我的十两已经花完了,我可没从中赚一个子儿。好在事情也算没办砸,这钱花得不冤。”
虽知这话里肯定有水分,但周缨并无心寻根究底,只是有些疑问还有待解答,正要再问,狱卒已打了个酒嗝,醉醺醺地踉跄往外走去了,嘴里含着一口咸泪,咕哝着:“衙门嘛,有理无钱莫进来。我那妹儿啊,若当初能碰到这么个高人,是不是也不会背了冤屈,早早去了。”
狱卒所言果然不虚,两日之后,官府张榜宣判,杨固以故杀定罪,被判斩监候,杨成夫妇被释,周缨亦被判明随母归宗。
连日累积的湿寒发作,林氏这两日生了场急病,状况不大好,周缨劝服杨成,雇车先送他们夫妇回去,而后自行前往义庄,领回周宛的尸身。
涉及命案,结案前不便下葬,官府虽以冰块保存,但毕竟死于非命又时日已久,常干这行的车马行都推说不祥,不愿雇车给她。周缨也不生气,只冷声加价,连加五次,掌柜乐得满脸开花,忙指使一个老鳏夫赶骡车过去,另指派两个伙计抬了门板去帮忙。
周缨坐在板车上,沿着春意蔓生的道路往回走,骡车咿咿呀呀的声响将她一颗心颠得轻轻起落,生出一段造化弄人的感慨来。
原本此时,她们娘俩儿应当已经行程过半,再捱上个把月就快到棠县了,阿娘或许很快就能见到阔别十七年的亲人。
可如今……
她抬眼望着晌午时分金灿灿的艳阳,随骡车一起摇摇晃晃的五脏六腑被无边的酸胀占得严严实实。
行至翠竹山脚,车道陡然变窄,骡车上不了山,车马行的年轻伙计坐地起价,预备大捞一笔,周缨盘算着这些时日的开销,正欲还价,山路拐弯处忽然传来一阵杂乱急切的脚步声。
杨成行在最先,肩上搭着一捆麻绳,开口说话时仍和平素一样不大敢直视旁人,只说:“阿缨丫头,咱来了。”
身后跟着的壮年男人们也七嘴八舌地道:“白事不请自到是传了千百年的规矩,丫头别同咱们客气。”
“以前吧,总有些风言风语,你们两家也不和睦,咱们也不敢和你们娘俩儿多来往。但怎么说也是地邻,咱们也算看着你这丫头长大的,更何况遇到了这么大的事,总归是不一样,不能不管。”
说罢也不管周缨应不应声,一群肤色黝黑身材精壮的汉子上前将门板卸下,用绳索将草席固定好,粗着嗓子三言两语打发了车马行的伙计,轮流抬着门板沿着崎岖的羊肠小路上山,汗如雨下也绝口不喊一声累。
周缨插不上手,只得先一步赶回家中预备茶水饭菜。才刚远远看见院门,便听得叽叽喳喳的人声,等她走近,里头热热闹闹,平素不爱与她来往的婆婶嫂子们坐了一院,清洗着刚从自家地里采摘的尚还带着新泥的蔬菜瓜果。
见她进来,院中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周缨在篱笆院门前驻足片刻,先前红得刺目的血渍已经不见踪影,染血的土墙也被人为抹平了痕迹。
须臾,她恍若终于神归其位,提脚往里走去。
林氏走过来,想解释一番,周缨见她唇色苍白如纸,忙扶她到一旁坐下,也不再提劝她回家休息的话,只道:“婶儿,您多注意身子。这里人多,大家伙互相搭把手,就能把事情办妥,您别操太多心。”
年纪最长素得敬重的阿婆看二人一眼,转头中气十足地吩咐众人:“都别愣着了,男人们要回来了,大家手脚麻利点。”
等杨成一行回来,另一队男人也扛着桌椅板凳回来了,等将灵堂扎好,白幡挂出,挽联贴好,亡人安置,女人们已经麻利地收拾出了四五桌菜,大家伙围坐,顶着晌午的日头吃完简陋餐饭,不闻一声怨言。
饭后,大家争相收拾桌椅碗筷,三名族老来找周缨商量丧仪相关事宜。周缨已趁方才大家吃饭的功夫考虑清楚,也不拐弯抹角,径直向为首的族长道:“先前仓促,来不及准备午饭,但后面要让大家再吃这样的饭菜,传出去笑话不说,我自个儿也实在过意不去。劳太爷安排人,看村里有没有愿意卖牲口的人家,买一头来给大家置席面。”
“按市价买就行,钱的事您别操心。”见对方神色困惑,周缨解释道,“米面蔬菜也是,各家除了自家吃的,若有多的愿意拿出来,也请按照市价买,倘若不够,再安排人去镇上买,钱我会备好。”
族长似有迟疑,但终是没说什么,只冲左侧那人道:“阿缨丫头有心,老三,你照她的话办,先招呼人把牲口买来杀了,这事耽误不得。”
周缨从怀中取出一张面值十两的银票递给那人,请他务必收下:“叔公,家里事情杂,就我一个人,多有抽不开身的时候,银钱的事劳您多费心。”
族长又问周缨:“族里的人来帮忙,吃不吃饭都是该的。重点还是你娘的身后事,人死不能复生,况时日已久,还是当尽快入土为安,你如何考虑?你一个孤女,若叫你自个儿来操办也是惹人笑话,我安排你族兄来搭把手如何?”
“阿娘走的不太平,还是按习俗办,去去祟气,也好往生。”周缨避而不答,只说,“道场少不得,这事劳太爷操心。”
族长领悟到她的意思,女子出面操持白事虽于俗不合,但她家毕竟情况特殊,若叫旁人来帮忙也未必有人愿出这个风头,只好颔首:“这是该的。你不提我也该给你预备下,上午已经派人去隔壁镇上请麻子班头的人了,稍晚些该到了,还是按规矩先做一日法事,后面留两人守灵,出殡那日再大唱。”
“好,多谢太爷,按您说的办。”周缨又说,“后山有块小坡地,土不好,不出粮食,只种了几棵茶树。那地儿平时没什么人去,我娘怕人,平常轻易不出门,偶尔却还愿意去那里采些茶叶,我看坟便选在那儿,不用修得多好,垒个土包就行。只一条,还是请个先生算下日子,合适便开工,村里有愿意帮忙的,工钱我还是照付,若没有便请人去雇。”
当年杨泰淹死后,家中没个理事的人,族中做主替他在阳坡上相了块风水不错的地,眼下周缨这话是不想将父母合葬的意思了,族长虽觉不妥,但终是不好说什么,只好同意:“大家伙愿意来帮忙,就没什么忌讳的。老五,你去办这事。”
“棺木怎么打算?”族长问,“我喊人去山里割块好点的板?”
“已经停太久了。”周缨摇头,“请先生来算好时日,便先烧了,再去镇上置一副小的棺木就好。”
族长心中大骇,抬手指着周缨,似痰卡在喉间,半天只发出混沌声响,一个清晰的音节都吐不出。
周缨神色平静地站在他面前,脊背挺得笔直,无惧无畏:“太爷,您愿召集大家伙来帮忙,我很感激,但您也清楚,这么多年,我和我阿娘从来没有入过杨家族谱。倘若您不同意,起坟的事也先停了罢,毕竟那也是杨家的地,官府既已判明我和阿娘复归本籍,我阿娘其实也用不得。”
族长摇头长叹,引得在一旁收拾的女人们纷纷往这边看过来。
“阿缨,你想好了,你若当真这么做了,这起白事可谓办得惊世骇俗。除了疫病暴亡的,百年来整个青水镇还没有这么办的人家,你日后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太爷,我已经考虑了快两月了。”周缨应得很快,“想好了,不改了。”
族长垂下手,叹道:“也罢,既是你娘亲,依你说的办。”说罢便往外走,走出去两步,又回头看向她,长叹一声,“阿缨,你心里头还是有怨啊。”
周缨只淡淡牵了下唇。
等族长走远,周缨顿觉眼前发黑,头晕目眩,只好扶着墙略站了一站。
年纪比周缨大不了几岁的一名新媳走过来,悄悄递给她一块酥脆点心,又怕被旁人看见,趁她反应过来之前,已急匆匆地赶去婆母身边帮忙洗碗。
周缨将那块点心两口塞进肚中,勉强填填肚子,便进了阿娘房间,收拾屋中物件。按照习俗,这些旧物都将一并烧给亡人,此事亦不得假手于人。
阿娘孤身来到此地,家中又困窘,并无太多物件,周缨将收拾出来的物什一并用床单打包束在一处,只单独留下了一只小榉木盒子以作纪念。
诸项事宜既已议定,族长安排周缨叔伯辈的人出面理事。主事的人素有威望,大家虽对丧仪有些意见,也不敢拿到明面上说,只偶尔铙钹声起时,隔得近的妇人会凑在一起咬两句耳朵。
风水先生算过时日,翌日申正二刻,屋前空地上便燃起了熊熊大火,周宛被冰冻数日不得安歇的肉身终于得以安静地走向消亡。男人们另起火堆,依旧俗将旧物一并烧毁。
村里百年来不曾出过一例火葬,众人远远围观,心中却直打鼓,生怕不得入土为安的亡灵回来作祟。
周缨独自站在近处,任由白色的飞灰落了满头满身。
春日暮短,天色转为铅色时,周缨将骨灰敛入陶罐,捧入棺椁之中。
三月初三,辰时封棺,周缨于灵前摔碎一只瓦盆,扛夫抬柩起行,于朦胧的天色中将棺木送至魂灵安息处,覆土之后,坟茔新起,周缨亲手立起请人刻好的碑石,其上书“先妣周宛之墓”。
周缨跪在墓前烧纸,厚厚的一沓黄表纸被拆分为薄薄的纸片,而后投入火堆,燃起橙黄色的火焰。
鞭炮一鸣,淡蓝色的烟雾中,众人撤回院中,吃过早饭,收拾好桌椅碗筷并一应物件,各回各家各归其位,丧仪自此便算结束。
周缨一身缟素,站在院门口,向众人叩首:“诸位爷叔婆婶,大恩无以为报,周缨在此谢过。”
族长托她起身,见她不肯,只得作罢,叹道:“阿缨,往后多保重。”
众人陆续离开,周缨跪在门口,依次向离开的每一个人叩首,行孝子仪,直至日头从翠竹山后跃出,金光洒满院落,院中彻底空寂下来。

◎能不能请郎君,送阿缨一程?◎
除却父母不同葬和火葬这等不同寻常的举动,在贫苦的庄稼人家中,周缨亲自主持的这场丧仪算得上盛大,花费不菲。与之相比,徐氏的尸首在同日被其子领回家中,族长以死者为大为由,指派了近门子的两户人家前去帮忙。
嫁至杨家坪近二十年、日渐泼辣狠毒的女人,被草席一卷草草掩埋,自此消匿在翠竹山贫瘠的土地里。
三月初十,族长敲锣召集众人,于宗祠祭祀先祖后,将杨泰、杨固二兄弟剔出族谱,并着人将二人事迹刻于宗祠院墙,警醒众人勿要忘本。
周缨并未前往,听到宗祠处传来的喧嚣声时,也不过抬头淡扫一眼,便继续忙活起自己的活计。趁这几日的功夫,她已将家中尚还有些价值的物件清理出来,拿至镇上贱卖换了钱,清点完前后开销,又用余钱到相邻的三个镇上跑了几趟,多番比对,买来最好的稻种,趁春耕开始之际,逐户分发。
春寒未消,周缨每日鸡鸣三声即起身,沿着崎岖的山路和坑洼不平的田垄走至田间,裤脚一捋便跟着犁铧下了田,挨家挨户帮各家干上一日,随时令前半月育苗,后半月插秧。众人皆知这孤女是在报当日之恩,不便推辞,只晌午的便饭尽己所能多添一道菜。
三月末,各家秧苗都已下田,翠竹山间的田间地头绿意遍生,周缨却累倒在了自家灶头。
自家磨了豆腐,虽忙完农活时已近薄暮,林氏仍特地端了一碗来给周缨,明明瞧见耳房里有微弱的灯光,但敲门不应,推门不开,只得喊来杨成将门撞开,便发觉了晕倒在地的周缨。
林氏上前扶她,手刚触上她的背脊,眼泪花儿已落了下来:“天可怜见的,瘦成这样。”
林氏停了活计,叫杨成亦停了工,把家中一切都交给他一人料理,自个儿则专心照顾周缨,周缨劝她回家也不肯,几次过后,也就不提这话了,每顿强忍着恶心将她做好的饭菜多吃下半碗,好叫她宽心。
四月初一,刚入夜,久无人迹的小院忽有客来,叩响了厨房的木门。
彼时周缨刚从椽子上取下两束晾晒干的玉米,正坐在灶下剥粒。前些时日她才从邻镇上买来鸡苗和一头小牛,人饿得,牲畜却饿不得。
自从出事后,周缨改掉了以往夜不闭户的习惯,凡进门必要插上门闩,并用榆木杠子顶门,以防有人闯进来。但这两日林氏陪着她住,进出多有不便,这习惯便暂且撇下,是以此时有人敲门,她的心骤提到嗓子眼。
她静了片刻,门口传来人声:“周姑娘在吗?”
极为陌生的声音,周缨没应声,外头声音压低,似在交谈。
周缨忽然福至心灵,走到门后,试探问:“是束关吗?”
“是我。”外头谈话声停下,应得很快。
“进来吧。”周缨打开门往外看去,束关见她出来,连忙侧开身子,让出身后的人来。
崔述身披一件玄黑的氅衣,领边上滚一圈蓬松的狐狸毛,站在檐下,冲她颔首致意。
“夜里冷,路远,进来喝杯热茶吧。”周缨将两人往里让。
束关道:“我先将马喂了,预备一会儿赶路。周姑娘可知这附近哪里的草长势好?”
不料他们来得急,走得竟也这样急,周缨想了一下,指了指屋前的一道半坡:“往前走上半里路,那里的苜蓿顶好。我这里还有麸皮和玉米,晚些也喂一点。”
束关道过谢,牵了系在院门口的两匹马往外走。
周缨引崔述入内,室内未燃灯油,只灶下燃着火以驱夜寒。柴火之光昏暗,周缨点燃灯,跳跃的火光将她的身影投至壁上。
崔述轻瞥一眼,心想,比上回瘦得更厉害了。
周缨取干净的布巾擦净扶手椅,请他落座,替他斟来一杯热茶:“祛祛寒。”
“好。”崔述伸手接过,落座呷了口茶,眉目间沾染的霜寒褪了半分。
“应当没吃晚饭吧?”周缨坐在一旁矮凳上,重新捋起垂落的袖子,继续剥苞谷,“要不吃顿便饭再赶路?”
“好。”
他还是先前那样,从不辩驳她的提议,周缨唇莫名牵了下。
崔述借着扑闪的烛火观察着她的神情,一如初见时那般冷肃,看不出一丝悲伤,沉默片刻,似随口问道:“你知道我会来?”
周缨“嗯”了一声,又说:“倒也不是,但见到你来,也不觉得吃惊。”她顿了一顿,同他道谢,“多谢。”
“什么?”
“崔讼师。”周缨冲他一笑,“若非你出手相助,遇上这么个糊涂县官,说不定得把我自个儿都搭进这案子里。”
“应当不至于,若真如此,州府复核那关约莫也应付不过去,只是要定杨固死刑确有些困难。”崔述沉默片刻,好奇道,“我何处露了馅儿?”
周缨身子尚未痊愈,声音哑得厉害:“你伤没好全,难免有些破绽。”
“原来如此。”崔述淡笑了下。
“原本只是有些怀疑,但狱卒同我说,他们同僚一起吃酒时,听书吏提起过,这份诉状非常厉害,县官怕惹到不世出的高人才往上递得快,州府也批得快。”周缨仍旧歪着头,声音低低地传过来,“狱卒说你自称是我乡邻,但我根本不认得什么能写出这样诉状的高人。”
“我钻研此道日久,不足为奇。”
崔述注视着跳跃的火苗,语气不无落寞。
周缨转头看他一眼,又收回目光,将已蹦到嗓子眼儿的疑问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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