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人并无察觉,躬身将竹篓里的细土洒在灶后青砖上,铺出一块尺余见方的土层,又继续往上撒土,一层又一层地覆盖,直至厚约半寸,才歪着头看了一阵,擦了擦额角的汗,拾起一旁的树枝在其上写字。
周缨蹲在那里,口中喃喃记诵着各字形义,字迹虽仍还歪歪斜斜不得章法,但与第一日相比,结构笔画还算粗略看得过眼了。
待写满整块土层,她起身看了眼蒸笼里的糕点,又回到灶后,调整好火势,用木片将土层推平复原,重新开始写字。
崔述又站了片刻,才悄悄退开,不曾惊扰她。
回到书房,奉和感慨道:“周姑娘这劲头倒有些郎君儿时的样子,废寝忘食,兄弟姊妹叫去玩也不肯,整日只一心扑在书上。”
崔述负手站在窗前,眉间微锁,似在回忆他所说,好一阵后,才吩咐道:“待晚些凉快下来,你去替她买些笔墨纸砚回来,挑便宜的买,账单给她。”
奉和微愕,一想方才那一幕,明白过来,只好应下:“周姑娘有些时候还是挺倔的。”
“她就这性子,要强得紧,又极怕承旁人的情,要改也非朝夕间的事。”崔述坐回案后,淡说,“你未历其境,自然难知其执。”
周缨于读书一道上开蒙得晚,又无自小耳濡目染之氛围,进益并不算快,但胜在勤奋,每日起早贪黑,手不释卷,崔述给她定下的规矩,她向来只有翻倍完成而绝无偷工减料的,如此一来,崔述每日晨间检查她前一日所学的效果,基本还算得上满意。
待从溽热难消的三伏转入呵气成冰的三九,周缨已经基本认全了常用字,写字虽仍不算好看,但也勉强可以入眼,若昧良心些,也可称上一句工整,不仅可以将她阿娘留下的书信看懂七七八八,亦能够自行读上一些简单书目。只是再往后,要精读更难些的书目,则需更多指点,崔述不大抽得开身,只能琢磨另寻他法。
这日,北风凛冽,冰雪势大,皇城根下的百姓都蜷缩在屋里不肯出来,街上偶有几个行人,也都缩着脖子,行色匆匆。
崔述乘车回来,捂着手炉走进门内,便瞧见周缨蹲在院中,拿野果给一个小巧精致的雪人做鼻子。
奉和夺过那颗野果,反手将雪人的脑袋一把揉花,取笑道:“这也太丑了。”
周缨气极,和他打闹起来,崔述不由顿足。
就这当口,一团白色扑面而来,崔述侧身一闪避开,那团雪色便炸开在一侧石阶上,碎雪和冰碴子溅了两位无辜的归客一身。
那已无全尸的雪球散落一地,无言地控诉着罪魁祸首。
周缨僵着手站在院中,头顶落满鹅毛大小的雪片,神色赧然,颇有些过意不去。
奉和原本背向大门站着,此刻看她这副模样,心知不妙,转过身来,见是崔述,忙说:“郎君,今日无事,这雪又好……”
“既闲来无事,打发时间也好。”崔述轻描淡写揭过,沿着回廊往北屋走。
周缨同奉和呆呆站在原地,目送他与束关进了屋,奉和问她:“还继续么?”
周缨撇撇嘴,说不来了,待奉和转身,迅即弯腰拾起一团雪,略微一搓便往这边砸来。奉和不防,虽反应快迅捷地往外一跳,但仍未完全避过,背上被砸了个结结实实。
他气不打一处来,转头便冲周缨嚷嚷:“周姑娘,你这小人做派,竟然使诈,没这样的道理。”
“我今日刚好读到一句,‘战阵之间,不厌诈伪’,想着可以试试。”周缨笑着说,“没成想效果还挺好。”
奉和气得跳脚,听不得她这满口胡言,弯腰兜起一大坨雪,结结实实团成球。
周缨吓得赶紧奔逃,慌不择路躲到廊柱后头,仍压不住心头的得意,轻轻笑出声来。
笑声如水面浮冰轻轻相撞,清脆悦耳,崔述解系带的手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将氅衣解下递给束关,自个儿站至窗边,往外看来。
周缨藏身在廊柱背后,料想奉和因惧冷只得暂且放弃,谁知奉和竟一直将那雪球拿在手中,冻得手通红也不肯松开,快步逼近这边。
她吓得不轻,迅速移至下一根廊柱后头,再支出脑袋去瞅奉和的动静。
俩人一退一进,连续转移三次以后,奉和瞅准时机,一击即中,雪团炸开在周缨头上,将她的发髻砸得凌乱至极。
雪沫子溅了一身,周缨草草将脸上的冰碴子抹掉,再顾不得其他,又同他酣战起来。
难得一闻的笑语声充斥着这座寂静小院,崔述看了半日,同束关说:“今日喜庆,了结了桩大事,你也去和他们乐乐。”
束关一愣,抱剑站在窗前看了一眼,断然抗命:“不去,幼稚。”
崔述失笑。
极轻的一声笑,本应不起眼,奈何周缨恰巧跌倒在阶下,这声落入耳间便格外清晰。
她回头看去,见崔述正立在窗边往这边看,以为他在嘲笑自个儿,气得七窍生烟,反手便挖了一团雪往这头砸来。
崔述侧身一躲,那雪团便砸在窗棂上,四下溅开,似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室内雪。
大仇得报的周缨此时才得了闲,慢慢挣扎着起身,孰料试了几次也未能成功,只好以手撑着石阶,试图借力起身。
察觉出她的异样,崔述快步出门,到阶前询问她情况:“摔到骨头了?”
“没有,估计是崴了下。”
崔述心下微松,向她递出一只手。
周缨迟疑片刻,将左手搭在其上,却依旧没能借力站起身来。
崔述只得走下台阶,屈身扶她。
一团冰凉的雪适时从脖颈处灌入,浸人的寒意从后背传来,令崔述不禁战栗了下。
罪魁祸首收回右手,歪着头看他,颊边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得意地取笑他:“你早间教我的,兵不厌诈。”说罢撑着石阶轻松站起身来,同奉和打过招呼,一瘸一拐地笑着往垂花门内走去。
后背冰消雪融,湿漉漉的,凉得浸人。
束关递过来一方帕子,崔述未接。
奉和隔着两尺的距离,瞧瞧周缨踉跄中带着雀跃的身影,又看看崔述意味难辨的眼神,悄悄撤离。
行将避开的时刻,听到崔述轻呵了一声:“半日功夫,竟已学得炉火纯青了。”
冬雪连绵,周缨支颐坐在案前,心绪不宁地温着书。
竹笤帚刮在青石板上的声响令她偶尔分神,然而她没有起身出去帮忙扫雪,仍将目光收回到面前的这一小摞书上。
崔述今日走得急,天不亮就有人来接他,走前给她布置下温书的任务,说回来要抽查。
于读书做学问这一道上,她无可与崔述讨价还价的余地,自然不敢怠慢,然而今日却总是有些沉不下心来。
正自埋首书间时,院门猝然被叩响。
在院中扫雪的奉和同束关两人同时停下笤帚,暗生警惕。
既不是与崔述约定好的叩门方式,那便是生人,两人对视一眼,屏息凝神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叩门声短暂地停了一息,不多时,又急切地响了起来。
一张名帖从大门底下递了进来,奉和蹑手蹑脚走至门口,弯腰拾至手中,未及翻开细看,只觑着角落里金线勾边的祥云纹,脑中便嗡地一声响。
他迟疑片刻,正欲伸手召束关过去商议,沉稳庄严的妇人之声已隔着门扇传进来:“谁在里头?既有人在,便将门打开。”
已无再看名帖的必要,奉和反身抽下门闩,将门打开半扇。
衣着华贵的妇人提步迈进庭院,见着尚未扫净的中庭,不悦地轻蹙了下眉。
奉和束关垂手立在两侧,将头埋至齐肩位置,缄口不言。
两名身材魁梧的马夫将黑漆大门阖上,院中瞬间落针可闻。
妇人环视周遭,语声温和,不怒自威:“三郎呢?”
束关一声不吭,奉和抬眼觑觑主母这来者不善的阵势,闷声道:“天不亮便出去了,小的也不知行踪。”
“是么?”韦湘笑着看他。
奉和垂首:“夫人知郎君习性,今日既不带小人出行,小人自无从探知去向。”
韦湘颔首,吩咐随从入廊下暂避风雪:“既如此,不难为你们,我在此处等他回来。”
奉和在前引路:“夫人到厅中坐坐。”
“我也算客?”韦湘施然迈进明间,逡巡一圈,又退出来,欲进书房。
奉和这回不肯开门,拦在跟前:“夫人别为难小的,郎君的书房惯来不许擅入,从前在府中也是如此。”
“好。”韦湘转身走向客厅,余光不经意间落在门上的锁环上。
未曾上锁,北风凛冽,门扇却纹丝未动,显然从里面闩住了。
韦湘转头看向奉和,面露探询之色:“他当真不在?”
“禀夫人,郎君真出去了,按往日习惯,当要入夜才会回来。”
“哦?”韦湘笑笑,“那里头是谁?”
奉和不答。
“开门。”
奉和依旧沉默以对。
僵持片刻,门从里面打开了。
周缨站在门口,双手不安地交握在身前。
韦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着一件靛青色的半旧夹袄,是市井间最寻常朴素的款式,却浆洗得干净,散着隐隐的清香,脸蛋上则透着一丝微红,一双水灵灵的眼不安地转了两转。
室内燃着炭火,暖意扑面而来,烘得韦湘心中莫名涌起一丝不豫。
周缨侧身让开道,她抬脚走进书房内,环视一眼这过于简陋的书房,走至书案前,目光扫过其上摆放着的四五本开蒙书册与宣纸,心中已明白了几分。
韦湘先一步走出书房,吩咐奉和跟上。
奉和递给周缨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也顾不得她能否心领神会,便跟了上去。
进得客厅,韦湘于主座落座,盘问道:“你们何日回的京?”
“五月上旬,已有半年了。”
韦湘苦笑了下,转而问:“方才那姑娘是何来历?”
奉和恐她误会,生出事端伤及周缨脸面,将来龙去脉解释得极为详细。
韦湘听完,思虑了盏茶功夫,做下决断:“既是我崔家的恩人,没有这样慢待的道理。她一个孤女,跟着你们三个大男人住在一块终究于礼不合,我将她接回府里,好生善待。”
“不可。”奉和脱口而出。
“为何不可?”韦湘疑惑地看向他,“我崔家家训,‘滴水之泽,永矢弗谖,九死以报’,出去一趟便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们主仆三人不肯回家,窝在这市井穷巷中过苦日子我管不着。但这周姑娘,既然身世如此悲苦,又救过三郎一命,任哪个当娘的也看不得她再吃苦头。”韦湘站起身来,淡道,“人我带走,待三郎回来,你如实相告就是。”
“夫人,”奉和唤住她,“就算您是一番好心,也当问过周姑娘才是。”
“自然。”
书房此时已然门窗大敞,周缨将桌案上的书册与纸笺收拾妥帖放至书架上,听闻响动,转身看过来,眼神里闪过一丝怯意,旋即又恢复如常。
韦湘一见,忙上前两步,将她双手握在掌心轻轻拍了拍,温和唤道:“周姑娘。”
周缨状若镇定地应道:“夫人。”
韦湘拉着她的手在窗缘下的几案两侧坐下,笑容和善:“周姑娘,我是崔述母亲,名唤韦湘。”
周缨点头:“方才见奉和如此敬重您,猜到了。”
“是个聪慧的孩子。”韦湘笑着接道,“三郎也是受你之恩,方能平安返京。”
“韦夫人言重,当时不过是巧合。”周缨推辞,“何况后来,崔三郎亦帮我许多,早胜我当日所为。”
听她谈吐倒不像粗鄙农女,韦湘心生讶异,目光扫过书架上那一排书籍,暗暗赞许,又说:“话不能这么说,善因结善果,若非当日周姑娘甘担风险相助,也无日后因缘。”
周缨不好接话,只得听她继续往下说:“本欠着姑娘天大的恩情,不敢再劳动姑娘。只是我家三郎出京前已在议亲,如今虽是秘密返京,但与姑娘长住一处,若传出去,实伤女方脸面,于姑娘名声也无益。
“做儿子的处境困顿,顾不得寻常礼数,但我这做娘的无法不为他考虑。京中高门最重礼义,若此事为人知晓,恐他就算有所筹谋,能安然度过眼下这关,日后也难免在泰山跟前落下不是,还望姑娘能够谅解。”
小半年专心致志地读书,虽未触及学问之说十之一二,人情世故却明白不少。周缨听懂她的话,赶紧解释道:“我初入玉京时曾生过一场大病,崔三郎冒险替我延医,为此还招来过探子。我病好后本欲立即离开,但崔三郎说,我若招摇于市井之间,恐会泄漏他的行踪,给他招来麻烦,故我才暂时住下。韦夫人既如此说,我今日便搬出去。”
“周姑娘与三郎同行同住这些时日,想必能够察觉三郎所犯之事不小,也有暗中想取他性命之人。他所言不虚,你若出去,泄漏他的行踪倒还事小,他应有法子应对,但若有丧心病狂之徒妄图从你身上挖出他的消息,恐会为你招来不小的祸患。
“我崔家礼义传家,周姑娘之恩,必举全家之力以报,断没有让姑娘身陷虎口的道理,还望姑娘先随我回崔府,一来保姑娘安全,二来免泄漏三郎行踪,三来……也免传出些不好的传闻来。”
周缨思虑再三,仍欲推辞,韦湘又说:“寄人篱下着实委屈姑娘,但三郎之事最近已有些动向,至多再过个几月,也当有结论了。待三郎危机一解,周姑娘要走,我自然没有再拦的道理。”
寒凉彻骨的风从敞开的门口灌入,吹得人周身发寒。
韦湘起身来拜周缨:“本不该强人所难,但三郎这孩子一路行来多舛途,着实令人操心。我这做母亲的,只能腆着脸,请周姑娘看在老身这一颗爱子之心上,委屈上一段时日。”
周缨赶忙将她扶起:“韦夫人言重,您既知来龙去脉,自然也知于我而言,这算不得什么委屈,我这辈子没过过这般衣食无忧的日子,实是我欠崔三郎的更多。既是为他的安危和终身大事考虑,我断不敢辞。”
韦湘执帕拭掉眼角的泪,征求她的意见:“既如此,周姑娘不若去收拾收拾行李,与我一道回府?虽于礼不合,但为掩人耳目,我也不好常来此地,今日也是找了由头,东拐西绕了许久才敢过来。”
“请您稍坐,我速去收拾。”
周缨东西并不多,来时身侧空空,后来换季时也不过托奉和替她买些便宜的布料回来,亲自动手给自个儿裁上几身衣裳,如今整理起来倒也快。
束关抱臂靠着廊柱,右手玩弄着一枝枯枝,漫不经心地将其折断。
奉和在厢房门口往里探头探脑,看着周缨忙活:“姑娘若不愿意去就直说,大不了违抗主母之令,今日来的人不是我和束关的对手。”
周缨将包袱收拾妥帖,抬头冲他一笑:“没事,我去暂住些时日也好,本也不好一直住在这里。”
奉和缩缩脖子:“回去规矩可就多了,不如这里畅快,姑娘再考虑考虑。”
周缨垂下眼帘,心道她早该走了,只是在权势和绝对武力下,她无力隐藏自己的行迹,怕拖累崔述,才不得不一拖再拖。既然韦湘给她透了底,过不了多久就有定论,区区几月,她倒还受得,走这一趟也没什么。何况他先前既在议亲,自己住在这里确实格外欠妥。
“无妨。”周缨将包袱挎在肩上,将窗户关紧,迈步走出厢房,“请你们郎君放心,等他的事情了了,我会当面向他辞行,不会不辞而别,眼下不必顾虑我。”
她既如此说,奉和没有再拦的道理,只得注视着她施施然穿过中庭,上了马车,沿着巷道悄无声息地走远。
马车东拐西绕,走了许久也不见停。
周缨将蓝布包袱放在膝上,双手搭在上面,目光虚虚落在指甲上,心想这两日又忙得忘记了修剪。
韦湘怕她感到拘束,笑着同她话家常:“周姑娘从南边过来,在这边吃住可还习惯?”
“还好,我向来不挑剔。”周缨想想又说,“初来时有些不习惯,如今大都惯了。”
二人东拉西扯闲聊了几句,周缨虽不大自在,但也还算落落大方有问必答,韦湘不免对她又多了几分怜爱。
正说话间,马车停下,侍从打起帘幄,周缨随韦湘下车,换乘轿撵穿过长长的游廊进入二门。
待得落轿,韦湘吩咐迎上来的两名婢女:“这位是周姑娘,往后你二人好生照顾起居,不得怠慢。”
周缨欲要推辞,转眼见这府中雕梁画栋,檐上瓦兽栩栩如生,自带威严气象,只得住了声,向二人颔首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