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有此习俗,年夜悼亡人,家中若有不便的,未亡人便来河边系红幡,放花灯,以寄哀思。棠县相距不远,亦有此俗。”
周缨下马,走近古木,夜里视物模糊,却依稀还能瞧见红幡上的字迹或密或稀,但都工工整整,一笔一画极为用心。
她回头看去,崔述牵着马立在不远处,目光落在渺远的玉素河上,身形孤冷又清寂。
她买下一张红幡并一盏花灯,借来笔墨,垂首写下两句简短的话,踮脚将红幡系至古木枝条上,仰头望了片刻,双手合十,虔诚祝祷。
天际星子暗淡,散落棋盘,花灯随水流去,一路畅行往东,为亡人带去来自人间的思念。
周缨目送那盏小灯漂出三尺远,混入灯河之中,再辨不出位置,才提脚往回走。
距崔述还有半尺距离时,她停下脚步,问他:“明明挂念家里人,既回去了,为何不去看看尊长?”
“有悖父母之志,无颜相对。”他答得简单,声音随凛风顺水流去。
“韦夫人今晚背着人哭过,又特地为你留了门。”周缨随他看过去,被河面起伏的水纹晃花了眼,“蕴真醉酒时仍惦记着你,她很想你。”
崔述没出声。
“何等鸿鹄之志,非背家弃族不可为么?”
崔述侧头看她一眼,讶异之色转瞬即逝,笑说:“士别三日。”
“蕴真常带着我读书,悉心教我礼仪,也时不时带我去你的小楼里坐坐,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倒也咽下不少。”
崔述“嗯”了一声。她是有这个心性的,否则他当日不会分心亲自教她读书,后来也不会将她安置在府中以便她求学,如今她不过进益快些,也不足为奇。
知他不打算多说,周缨不再追问,先一步往来路行去,崔述牵马跟上,她突然发问:“还骑马么?”
“我开玩笑的,找个由头诓你出来罢了。”崔述缓步往前走,转头看向精力充沛的坐骑,又看向她,问她,“你想骑么?”
周缨坦诚得很,说想。
“好,那上马吧。”
周缨先一步上马,马身一震,崔述随即在她身后落座,双手绕过她腰际,于她身前握住缰绳,简单传授过要领,将缰绳交予她:“你并非完全不曾接触过牲畜,马有灵性,你往日如何驭其他坐骑,便如何驾驭它。”凛风呼啸,他便倾身附耳以掩杂声,“我在后边护着,别怕。”
微凉的唇瓣几要擦到耳垂,周缨手心冒出一层汗,浸润缰绳,令她掌心有些滑。
她微微侧头去看他:“交给我控缰,你不怕?”
“有何好怕?”他答得缓慢而认真。
周缨深吸一口气,双腿夹紧马腹,青骢马在夜色里迈开蹄,往南而去。
崔述替她指明人车较少的道路,她便全神贯注地紧盯眼前三尺的路面,有两回险些要与行人撞上,崔述被迫帮她控了两回缰,却不见丁点儿烦躁与怒气,仍旧耐心教她新的要领:“放松,抬头,看远些,马速快,你只盯着眼前这么一点距离,自然避让不及。”
周缨领悟力不差,胆子亦比寻常闺秀大上许多,等青骢马驰出城门,跑至近郊荒地时,崔述令她勒马,自行下了马。
“怎么?要回去了?”周缨兴致未减。
“你自己跑两圈试试。”
身后一空,周缨底气不如先前那般足,手中缰绳松了又握,握了又松,终于一抿下唇,腿上发力,控马冲了出去。
得了宽敞空地可供发挥的青骢马兴致大涨,撒起欢来,周缨不免惊慌,又迅速调整过来,转弯路过这头时,还有闲心冲崔述笑了笑。
夜中郊野,万籁俱寂,唯流水淙淙之声相伴,玉色斗篷随风翻飞,发上闹蛾振翅翩翩,马背上的韶龄女子风姿绰约,笑颜明灿,令人见之忘机。
周缨跑至近处,瞧他似有些怔愣,挥鞭掠水,以鞭梢挑起一帘水幕,霎时雨落纷纷,飞珠溅玉。
“啪嗒。”
他好似听到水滴轻轻坠入玉素河。
凉风吹至,心神归位,他朗声同已经跑开的驭者道:“跑马有时可以纾解郁气的,跑快些试试。”
周缨心中蓦地一震,握紧手中缰绳,凌空挥鞭,依言加速往更远之处跑去。
山川草木随夜幕一并后退,流水岸边漆黑一片,山崖之巅悬着冷寂的星子,一切都是那么的空旷寥远,人在其间显得渺小至极。
周缨忽然簌簌落下泪来。
山河如此远阔,她却在翠竹山摇摇欲坠的老屋里困顿了整整十四年。
◎学生背师而驰之,不也合乎情理么?◎
空山寂寂,浓如泼墨的夜幕下隐匿着待破土而发的生机。
周缨打马跑了两三个来回,只觉郁结在胸的怅然倏然无影无踪,心中畅快淋漓,轻松无比。
她勒马停于玉素河畔,轻抚马颈。
青骢马安静地饮着河水,漾起水面一圈一圈的波纹。
抬头望去,山峦巍峨,于夜色中愈显壮阔。
她牵着马往回走,远远望见崔述仍旧站在原地等她。
夜风料峭,吹得他氅衣上的兽毛轻轻舞动,衬得他侧颊的线条愈见冷峻,然而望过来的那双眼仍然温和而沉静。
“累了?”
周缨说没有,解下斗篷抱在臂弯间,自说自话:“临时起意,衣服穿得碍事。”
“回去了?”
上一刻似还语带埋怨,现下却有些恋恋不舍,周缨回头望向方才疾驰留下的马蹄印,少顷才说:“走吧。”
崔述牵马走在前头,周缨一步三回头地看向粼粼水面。
淡淡星光打在她的额上,映出其上薄薄的一层汗珠。
她自袖中掏出一张暗绣梅花的手帕擦干,余光瞥见崔述看来,莫名一慌,垂下手问:“怎么?”
“上马吧,出了汗,停一阵便冷得厉害,小心着凉。”
待周缨翻身上马,他继续指点:“马蹬不要踩得过深,若有意外,不易脱身。”
周缨比划了下位置,确认记住了,往前挪了些,将位置腾给他:“路还远,你也上来吧。”
两人共乘一骑返回城中,相比来时,人迹已稀,但仍时不时地撞上三五成群结伴纵酒的少年,周缨心微微悬起,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动静,虽仍显慌乱,但已比去时要有章法得多。
行至净波门,周缨放慢速度,同他道:“你先回吧,崔府已不远了,我自行回去就行。”
“府里的布局摸清了么?”
周缨老实摇头,自然被他取笑:“回去怎么找得到怡园?被巡夜的家丁发现,少不得要多费几番口舌解释。”
周缨自然不再提这话了,驭马继续往西,同他搭话道:“局势是不是好些了?瞧你今夜已敢出现在闹市了。”
崔述不否认:“连累你拘在府里这么久,快了,再等等。”
“其实崔府里也是另一方我没见过的天地。”周缨神色认真,语气也真诚,“都是很好的,我没觉得委屈,真的。”
不料她竟会这样想,崔述淡叹一声“也好”,不再出言。
一路沉默,等行进一条幽深的小巷,周缨偶然回头,发觉他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一户人家檐下的灯笼瞧,她悄悄侧目再打量了他两三回,直至已将那户人家甩至身后了,他仍有些神游天外。
“那是谁家?”她不由生奇。
崔述如梦初醒:“杜太傅的宅邸。”
“瞧着倒是普通宅院。”周缨颇有些讶异,毕竟如此大官,这座庭院瞧着却有些冷寂凄清。
“太傅性廉。”
周缨闷闷地“哦”了一声:“既想念老师,为什么不去看看?正旦这样的日子,做学生的拜会老师,不是理所应当吗?”
“蕴真同你提过?”
“她说你学问很好,师从大儒。”
崔述不接话,等她于巷尾勒停马后,先行牵过马往前走,周缨跟在他身后,絮絮说着:“这也值得百转千回么?我只知我如今想再看看阿娘都无机会了,明明挂念对方,为何要如此?你的老师既值得你这般惦记,想必也不会因旧案就将你检举入狱,你若肯去,他想必会很高兴。”
“未必。”
周缨定住脚步,看他一眼,思忖许久方说:“你若不觉得不妥,明日我代你去拜访吧。叫上蕴真一道,以你们的关系,于杜太傅而言,应也不算冒昧。”
崔述没应声,将马系在望桩上,收束绳索的时候才说好。
两人并排行于府中小径,崔述将她送回怡园,嘱咐她赶紧休息,生怕她着凉,周缨说没事,夜里炉上常温着热水,见他要走,又问:“韦夫人都特地为你留门了,真不打算去见见?”
崔述“嗯”了声,她便又问:“有什么口信要代为转达吗?”
“叫蕴真听话些。”他说着往灯烛尽灭的暖阁里看了一眼,同周缨作辞。
周缨向他盈盈一拜,已有几分大家闺秀的端方持重显露:“今日多谢。”
因回来得晚,周缨草草收拾完便抓紧上榻休息,夜里冷风吹得狠了,头隐隐作痛,睡得并不安稳,待天将明时,才沉沉眠去。可惜不多时,便被蕴真吵醒。
不过是犯懒纵容自己多眠了片刻,便叫蕴真抢了先。蕴真梳洗完后,来叫她起床,好去拜见长辈,路过屏风时瞥见她藏在后面的麂皮靴,跑过来将她摇醒,要同她算账:“你昨夜偷溜出去玩了?”
周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意识还未回笼,便听她接道:“别骗我,你那鞋上全是泥,府里上哪儿能沾这么多泥?”又纳闷儿道,“你便溜出去逛街凑热闹,也不该有这么多泥,你昨晚到底做什么去了?”
一连串发问令周缨听得头晕,忙将她从身上推开:“小姑奶奶,容我起来跟你慢慢说,再嚷就害所有人都知道了。”
蕴真忙噤声,等她梳洗完,拉着她往澄思堂走,路上故意拽着她走得快些,将丫鬟婆子们抛下一段距离,压低声音问:“可以告诉我了吗?”
“我同你三哥出去了一趟。”
蕴真顿住脚,鼻子微僵:“你不叫我。”
“你醉了,已经睡下了。”
蕴真有些委屈,眼圈儿慢慢泛起红,周缨瞧她要落泪了,忙说:“他托你一件事。”
蕴真果然心情转好,雀跃道:“什么事?”
“拜访杜太傅。”
蕴真思忖片刻,怅然道:“他如今确实不便去。”
辞过崔公夫妇二人,蕴真径直将周缨拽回自个儿院中,打开多宝阁,在里边东翻西找,同周缨交代:“三哥难得托我一回,这事一定要办得漂亮,周缨姐姐你也来帮我选,贺礼要贵重的,有雅趣些的更好,不能落了下乘。”
两人选了小半个时辰,周缨挑出来一块绘四贤雅集的黄花梨嵌大理石座屏,崔蕴真拿着手中的澄心砚左看右看,末了放回架上:“还是这座屏好些,就是稍大点,得找个合适的器具来装。”
周缨选一匹雨过天青的绡丝将座屏包裹好,放入蕴真找来的箱奁中,二人乘车前往安仁巷,于门前递拜帖,听闻门子说杜太傅已许久不见外客时,都已觉得此行恐怕无果,怕只能托门子代为转呈,不料门子折返时竟恭敬请她二人进门。
二人被引至前院客厅,蕴真早先随崔述来过一回,见着斜倚在藤椅中须发皆白的老者,拉着周缨一道行礼:“见过太傅,伏愿岁安。”
杜悯虚张着眼往这边看来,打量一眼生客,请她二人落座,命人上茶。
蕴真说过几句讨巧话,方才禀明来意:“三哥承蒙太傅多年教导,而今……蕴真不才,代兄行故人之仪,还望太傅恕三哥之罪。”
杜悯如炬慧眼直视着她:“他当真已故?”
长者目光洞若观火,蕴真招架不住,怯懦道:“自南方来信说兄长于流放途中失足坠崖,迄今已九月有余,亡人难返,家中已为他立了灵位。”
她说的本也不假,但那牌位已在郑守谦受杖那日,被崔公下朝回来时亲手摔碎。
谁知杜悯霍然起身,拂袖送客:“稚子小儿,竟也敢戏弄老夫,这礼老夫不收,还请带回去。”
蕴真惶然看向杜悯,不知他何故出此言,一时惶恐,求助般地看向周缨。
周缨轻轻抚过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她心下才稍定,勉强稳住心神同杜悯辞别,待出了大门,心中仍旧戚戚,小声说:“我从未见过杜太傅动怒,先前来那回,他极温和地让仆役带我去玩。”
周缨宽慰她:“来看过便是将心意带到,太傅一时在气头上,待时日久了,冷静下来,会明白的。”
听她如此说,兼之无计可施,蕴真只好怏怏折返。
岂料周缨脚方踩上杌凳欲登车返回,就听身后有人唤她留步,说杜悯请她进去,蕴真不解地探头出来,周缨点头示意她稍待,随仆役踅返。
杜悯负手立于檐下,看向庭中的槐树。
枝叶迎风轻拂,院中无人,而声在树间。
周缨走到近前,未及行礼,便听他说:“此树乃永昌九年,述安拜入我门下时亲手所植,而今已有十七载,枝冠如盖,足可蔽日截雨。
“我不是他的座师,他是我真正收入门下的学生。
“天资聪颖,治学刻苦,少中进士,一路从临溪知县做起,政绩斐然,八年里破格提拔数次,年纪轻轻迁至刑部右侍郎,掌刑狱洗民冤,本是多少勋贵子弟歆羡的对象。”杜悯目光随一片纷飞的树叶移动,长髯飘动,“可惜选了一条错路。”
周缨伸手揽下那片微黄的落叶,语声淡淡:“杜先生未曾走过他所选的路,又怎知他走的是错路呢?”
杜悯转头看她一眼,笑道:“看来请你回来没错。崔家那二丫头品性虽也极好,但到底娇纵,又没经过什么事,述安不大可能叫她单独来拜谒我。”
周缨微微颔首。
“庙堂之中人才济济,一旦行差踏错,立刻便有能人取而代之,不出两年,朝堂上就会忘记曾经有过这么一位少年英才。”杜悯轻叹,“但他自己当明白,并非如此便可以完全隐身人后操纵朝野,此乃心术不正之举。一旦出手,旁人或许想不起有他这号人物,但熟识之人,自会怀疑是他的手笔。”
“其实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事。”周缨似懂非懂,坦诚道,“我对他的了解,不及先生万一。”
杜悯讶然看向她。
“我只是机缘巧合下随他从南荒之地前往玉京、暂时寓居在崔家的过客,仅此而已。杜先生说的有些话,我大概能猜出一些,有些话我则半点听不明白。”
杜悯眼中有失望之色一闪而过。
“叶尚离根,天道如此,学生背师而驰之,不也合乎情理么?”周缨摊开手,那片枯叶立即被风卷走,在空中打了个转儿,失了痕迹。
“我为旁观者,不通庙堂之事。
“我只知,昨夜路过先生府外,有人久视不肯移目。”
◎实在是与黑豆小时候太像了。◎
从杜太傅府中出来,天变了脸,疏疏洒了些雨点,二人乘车回府,蕴真说有些乏累,先回院中休息,周缨也没多说什么,只叮嘱婆子记得煮碗姜汤,以防受寒。
蕴真窝在屋中几日,极少出来,周缨也不去扰她,埋首书卷,越发废寝忘食。
她清楚地知道,她已不能在此地勾留太久,虽说当初前来崔府暂避是迫不得已,但她确实也因此得了极大的便利。崔家藏书之丰足以令她惊叹,等她踏出这道门,恐怕终生也再难见到规模如此宏大的藏书了。
于是她只能越发珍惜时间,就连睡觉的时辰也控制得越来越短,竹影松心见她辛苦,也不敢多劝,只好默默在夜里多燃几盏灯烛。
初八那日,蕴真满脸喜气地跑来找她,向她邀功:“周缨姐姐,你前几日问我的,关于格物致知一说的渊薮,喏,我这几日翻了不少从前的书,总算梳理出来了。”说着便将鞋一脱,爬上罗汉榻,与她挤在一处,脸贴脸地一起翻阅带来的笔记。
周缨时不时问上一句,又凝神思索一阵,才继续往下看去。
蕴真不免叹气:“看你这劲头,我都在眼巴巴地数上元还有几日到了,二嫂答应要给我聘个西席,等先生来了,你去我那里,与我一同上课罢?”
周缨作势将她压倒,去掐她脸蛋:“明明白白为我提的要求,为何要扯自己当幌子?”
“这都被你发现啦。”蕴真乐出声来,“这是我俩的秘密。咱们现在有两个秘密啦!太傅是一件,先生也是一件。”
“嗯。”周缨唇角亦压不住。
竹影这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怯生生地说:“咱们院里来了只小狗,不知从哪里跑进来的。”
蕴真一翻便下了榻,趿着鞋往外跑,边跑边取笑她:“竹影你怕狗是不是?我从没见你这么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