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缨也跟过去看热闹,院墙下已聚了好几个围作一团的丫鬟,议论纷纷,有说该去问问是哪个院里跑过来的,有说家里哪有主子养狗,准是外头趁门上小子不注意偷跑进来的,也有说未必,万一哪位主子近来心情好,添了个新玩意儿呢,指不定就是二郎家里养来逗易哥儿的。
蕴真凑上前去,见是一只一掌长的小黑犬,琥珀色的眼珠不停地转来转去,带着怯意,显然是被这么多人吓着了。
蕴真胆子大,想伸出手去摸摸它脑袋,谁知小狗竟突然冲她吠叫起来,吓得她立时将手缩回,她只好远远看着,又实在心痒得厉害。
周缨走至人群中间,仔细看了一眼,心中陡然涌起一阵难以言状的情绪。
这只小狗,实在是与黑豆小时候太像了。
她刚将黑豆捡回家时,黑豆也就这般巴掌大一点,黢黑的一团,病蔫蔫儿,怯生生,却又温顺至极。
她缓慢靠近,那黑犬耸鼻嗅了嗅,往她这边慢慢走过来。
周缨伸出手去,它迟疑片刻,竟然在她掌心轻轻蹭了蹭。
周缨倏地落下泪来。
“周缨姐姐,”蕴真疑惑地看向她,“你怎么了?”
周缨没说话,随意将眼泪擦干,俯身将小黑犬抱进怀里。
黑犬并不挣扎,安安静静地打量着她,片刻过后,轻轻舔舐了下她的手指。
竹影仍是害怕,说话都还带着颤音儿:“周姑娘,这狗也不知是哪里偷跑进来的,万一身上带着些什么不干不净的,还是谨慎些好,真要收留的话,也先养在外院如何?”
周缨在黑犬脑袋上摸了摸,将干干净净的前爪递给她看:“不是外头乱跑进来的,有人精心养着的。”
竹影忙指挥小丫头们去各院里报信,问问是不是哪位主子或者偷养畜生的仆役养的。
蕴真分析道:“父亲板正,母亲自然不会养。含灵还小,二嫂也不会。既不是主子养的,那只能是哪个丫头婆子偷偷养的了,这般闯到客院里冲撞了贵客,自然不会承认,大喇喇去问定然问不出什么,只有去荒着的院子里瞧瞧,看能不能找出喂养这畜生的物什,倒还能有些线索。”
竹影听她说的头头是道,转头和婆子商量起来,周缨阻道:“既是仆役偷偷养的,眼下人都去各主子院里报信了,此时再挨个查恐怕也查不出什么了,早毁尸灭迹了,不如就先养着吧。”
难得见周缨主动拿主意,蕴真自然说好。
两人一起进了屋,蕴真反手将门一关,凑上来盘问她:“姐姐方才为什么哭?”
“和我以前养的那只很像,眼睛简直一模一样。”周缨也不瞒她。
“难怪。”蕴真伸手来摸小黑犬的脑袋,心中还怯怯的,怕它又发狠。
周缨轻轻抚着它的背,让她别怕,蕴真受了鼓舞,大着胆子摸了摸,果然没有再激起吠叫,羡慕地叹道:“周缨姐姐果然好,连小狗都喜欢你。”
周缨失笑:“它性子其实很温顺,方才是一下见了那么多人,心里害怕,现在人少,心情平定下来,知道你不是恶人,就不怕你啦。”
“是吗?”蕴真将它捧在手上举高,见它果然没有凶人,笑出声来,“还挺乖的,姐姐给它取个名字吧。”
周缨仔细看了看,说:“是只小公犬呢,不如叫驭风吧。”
蕴真连连点头:“好呀,腿这么长,长大些肯定跑得快。”又将小狗举得更高,笑着在它脑门儿上点了点,“好小子,你往后就叫驭风了,听见没有,好威猛的名字呢。”
驭风冲她叫了一声,似在回应。
周缨却有些发怔。
她方才是在诓骗蕴真,怡园离四处院落都远,独独离崔述和蕴真的院落近些,就算有狗走失,也不当慌不择路跑到这里来。更何况,方才那么多人在场,这只不安怯懦的小狗却独独选择了向她走来。
它出现在怡园之前,就接触过她的气味,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而这玉京之中,除了崔府,也就她曾暂住的净波门外的那方小院,会保存有她所用过的物件。
若她没猜错,驭风是崔述派人送进来的。
至于原因,无非是今日是她的生辰。她来时身负惨案,崔府中人不好细问她的过往,他却亲手替她写过诉状,知晓她的一切。
“小姑。”
嫩声嫩气的呼唤将周缨的思绪拉回,她抬眼看去,蕴真已拉开门让那两个小祖宗进了门。
崔易自觉做哥哥的该有些担当,便先开口解释:“小姑,我听婆子说这院里捡了条小狗,就带妹妹过来看看。”
蕴真抱着驭风问他:“二嫂同意你带妹妹过来吗?”
崔易点头:“交代我小心些,不能让狗伤到妹妹。”
蕴真将驭风放到地上,周缨蹲下身将含灵圈在身前,兄妹俩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狗,驭风也不安地打量着这两个生客。
松心呈上一碟切好的薄肉片,崔易胆子大些,想抓肉片喂狗,周缨提醒他:“小心些,用筷。”
崔易乖乖照做,用竹筷将肉片喂至驭风跟前,驭风迟疑片刻,馋得厉害又胆怯不敢上前,心里纠斗一番后,终于还是口腹之欲占了上风,小心翼翼地往前探出一只前爪,快速咬住肉片,往后退开一步,才大快朵颐起来。
崔易将筷子递给含灵,替她将碟子端近些:“妹妹你来。”
含灵夹过一片肉,学着哥哥的样子喂给驭风,因手短,还往前走了一步,周缨伸手虚虚环着她,随时应变。
驭风这回胆子稍大了些,嗅了嗅便往前走了一步,倒把含灵吓了一跳,手一松肉片便掉至地上,驭风上前将肉片两口吞咽下肚,满足地舔了舔舌。
含灵乐得直笑,引得大家都跟着笑起来。
玩了两刻钟,蒋萱派人过来看情况,周缨说怕她担心,干脆送两个小孩回去,蕴真不肯与她一起,要留下再陪驭风玩玩,周缨便自行将含灵搂在怀中,牵着崔易往玉清院走去。
行至漱月池边,恰好迎面碰到崔则从外间访友回来,崔易连忙迎上去问好。
崔则吩咐婆子先带两兄妹回去,又同周缨道:“周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缨对他做请的手势,二人往湖边走去,在岸缘隔着一尺的距离站定。
“多谢周姑娘照顾,这俩孩子顽皮,听他们母亲说,他俩近来常去怡园缠着你。”
“他俩都很乖顺,不曾给我添麻烦,我也喜欢和他们在一处,崔二郎客气了。”
崔则嘴唇翕合几次,犹豫再三终于开口:“三弟他……在平山县,遭遇了什么?”
风过水皱,周缨颇为感慨:“除蕴真外,二郎还是府中第一个亲口向我问起他具体经历的人。”
崔则垂首,没有接话。
“雪后坠崖,险些丧命,摔坏了一条腿,后来养了多久我也不知。后遇刺杀,亲随若晚来上一刹,便该命丧深山了。或许算不得九死一生,但也幸天垂怜,方能全须全尾地回到玉京。”
她说得简短,崔则也没有继续深问,只向她深深一揖:“谢周姑娘。”
说罢沿着小径走回院中,蒋萱正牵着含灵在门口探看,见他魂不守舍地进来,嗔道:“怎么了?婆子说你半道被那丫头绊住了,怎么还和她说起话来了?”
崔则清醒过来,并不答话,只同她提起另一事:“蕴真要请夫子的事,你看得怎么样了?”
“也不知你这妹子是真心还是玩笑话,我倒是正选着人,就是怕她只是图一时新鲜,请了名气大的先生过来,到时半途而废,反倒是对先生的不敬。”
“蕴真自幼跟着三弟读书,这事上她不会怠慢,既说了要读,便是当真要读下去的。”
“说是这么说,但毕竟要及笄了,眼看着要提嫁娶的话了,早年虽如此,也不知如今心思还在不在这上头。”
崔则想了一想,替她荐了一人:“不用非请大儒,反倒是庶务少些,能将教书这事放在心上、肯多花些时间精力的更好,我有一品行端正的旧友,去岁丁忧,近来倒欠个营生的活计,你派人去探探口风,早些请来为要。”
“你怎么突然对蕴真的事上起心来?”蒋萱纳闷儿道。
“你真没看出来?蕴真此举另有用意。”
蒋萱被他点醒:“给周缨的?”末了自言自语道,“我近来倒觉得她越发顺眼了些,她待易哥儿和含灵都是极好的,俩孩子也愿意和她亲近,动不动跑去找她,她也不嫌麻烦,尽心得很,品性确实不错。我们和三弟的恩怨左右跟她无关,这事我自然好生办,明日我便派人去说合说合。不过咱们家也不是聘不起一个先生,你们兄妹俩这般拐弯抹角的做什么呢?”
崔则并不答话,抱着含灵往屋内走,边走边朗声教她念诵《傅子》:“夫仁者,盖推己以及人也。”
若华门东设灯市,流光若昼。
初十之日始,周缨与蕴真便一直在灯市上盘桓,奋战四日后,带回诸多精细雅致的玩意儿,认真挑选过后,二人于上元当日依各人喜好送至各院中,意在给众人添个增福添瑞的彩头。
行至兰姨娘处,却见院中关门闭户,敲门不应,细细听来,闻得风中隐有哀啼。
仆妇急急赶来,将二人劝回各自院中,周缨瞧出些端倪来,夜里设法探问了几遭,方知在这样大好的日子里,兰序悄无声息地亡故了。
周缨心头如遭雷击,再生不出温书的心思,早早上了榻,夜里却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翌日便找了个由头,避开丫鬟仆役,再次探访,只见肃穆空堂,白幔高垂,院中只有昔日旧仆守灵,无人前来祭拜。
兰序的贴身丫鬟同她还算熟识,见她来访,悄悄引她进门添香:“周姑娘肯来祭奠,也不枉兰姨娘将姑娘视作朋友一场了。”
从她口中,周缨得知,兰序是吞金走的,走前亲自点燃了那盏新制成的九转莲花灯,光影摇曳中,她坐在铜镜前细细理妆,摘掉周身饰物、去尽铅华后,在莲花光影中,安安静静地伏于案上走了。
走时,身畔唯留灯与茶相伴。
因是自尽,又在年节里,崔府并未大肆操办,上元一过,依制发完丧,从此府里便再无人提起过此人,似是从未有过兰序这人一般。
独独周缨在夜里,似还偶尔能闻到一阵淡淡的茶香,忆起那双笼着淡淡哀愁的眸子。
七日后,蒋萱信守诺言,派仆役自城西将先生接来,于前院设学堂,正式教周缨二人读书。当然,蕴真自小进学,授课全然照顾周缨的进度,更特地添了一门算学。
周缨知晓众人好意,为此愈发用心,挑灯夜战不过尔尔,人眼见着一日日地憔悴下来,然而眼睛却一日亮似一日。
小学堂逢五休沐一日,这一日间,蒋萱常掐着缝儿请周缨去玉清院商议,内容是预备给蕴真办笄礼,相关仪程自是由蒋萱拟定,唯独她说自个儿年纪比蕴真大上不少,不知蕴真这个年纪的女儿家喜欢什么,便找周缨来帮忙参谋参谋。
开年过后,蒋萱面上常带着笑,崔则擢升至户部员外郎,虽官阶仍不算高,但毕竟是自备受崔述罢官事件牵连后的新起点,为崔家带来了难得的一丝喜气。
但好景不长,周缨来玉清院中的次数虽不多,还常被崔易和含灵绊住,非要她陪着一起玩,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感知到蒋萱眉头紧锁的次数越来越多,好几次在听仆妇禀事时会走神,再至后来,便见用膳时崔公和韦夫人脸上也常阴云密布。
蕴真和她一样被蒙在鼓里,后来才后知后觉地知晓,朝堂局势已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短短几月间,太子被夺监国之权,先前站队表忠心的各家如今都人心惶惶。
周缨隐隐感知到,崔述所承诺她的快了不是空话。行将离开,她愈发用功,蕴真则常叹:“真真疯魔了,同我三哥少时读书那劲儿一样一样的,老天真是眼神儿不好,怎么不把你生成个男儿身,好叫你考取功名去。”
周缨一笑置之,仍埋首书卷,不闻槛外之声。
六月初七,宫中大丧钟鸣,崔家今虽不复昔日之盛,但早年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宅邸距宫城并不远,九九八十一响丧音隔着宫墙传出,弥散在崔府的每一个角落。
山陵崩,府中上下急着预备素服,仆役脚步匆匆而不闻杂声,井然有序,俨然早有预料。
崔公和韦夫人轮流入宫,既为大行皇帝的丧葬之仪,亦为探听朝堂消息。
四十九日后,嗣君齐应即位,大行皇帝停灵皇家万安寺,这时才有零零散散的消息传出来,说是大行皇帝驾崩当晚,崔述执诏临东宫,王举夺父兄之权,率禁军同往圈禁前太子,震慑老臣,助新帝顺利稳定局势。
新帝登极,同步册王妃章容为后,子齐延为储君,新旧两代君王的权力更迭自此落幕,朝堂表面复归平静。然而肃清前太子一党的雷霆行动仍未停歇,刑部牢狱陆陆续续塞满了人,执笔断生死的堂官自然成了官复原职暂时主事的崔述。
目睹昔日同僚在朝会时陆续失去踪迹,崔公时常嗟叹,韦夫人却难得展露笑颜,让崔公速速放下面子去请崔述回府。
崔公依言去过崔述在净波门外暂居的宅邸一次,吃了闭门羹,回来后闷闷不乐,又架不住妻子百般恳求,只得换上官袍腆颜去刑部官署寻人。
崔家近年虽势微之象已显,但崔允望毕竟有虚爵在身,崔家如今更出了个有从龙之功的大功臣,往后自不可同日而语,刑部小吏不敢怠慢,当即将崔允望带往内署。
崔述正忙于研读卷宗,见有人进来也并未抬头,小吏禀道:“崔侍郎,崔公到了。”
崔述笔尖一顿,抬眼看过来,将笔搁回笔枕,起身相拜:“父亲。”
“蜇伏近两年,而今出息了。”崔公自嘲一笑,“如今除了朝会,要见你一面也不易。”
“儿子常在衙署,父亲若要寻我,遣人来传话便是。”崔述恭敬回道。
崔允望走近两步,视线落在墨迹未干的案卷上,笑说:“你打算如何处置崔家,向新帝献诚?”
崔述淡道:“父亲与二哥虽投先太子阵营,但于大逆之事上襄助有限,不过犯结党营私之条,圣上已亲裁,此罪不论,既往不咎。”
崔允望轻嗤:“圣上这帝位来得不易,先前雷声阵阵,我道你俩要血洗朝堂,没想到竟是类虎之猫,怀柔至此,如何清洗异党、肃清朝堂?”
“父亲慎言,圣上从来志不在此。”崔述恭谨回完话,顿了半晌,又说,“况当以铁腕肃清之处,圣上亦不会宽纵。”
崔允望沉沉地望着他,黄花梨木手杖沉重得坠手,半晌,才说:“后日为蕴真行笄礼,你若还认她这个妹妹,便借此机会搬回来。”顿了顿,又说,“否则,日后蕴真嫁娶之事,便不再问你意见了。”
“我知晓了,父亲慢行。”
待崔允望走远,奉和不忿撇嘴:“我虽是崔姓家仆,也忍不住多一句嘴,当日既闹成那般,郎君今又何必应承?”
崔述沉默半晌,方慢慢道:“一则,蕴真幼时常伴吾身,如此场合,焉能缺席?二则,父亲虽有古板之嫌,但这些年的确为我筹谋良多,不必因此生隙。三则……”
奉和支着耳朵听了半晌,也没听到后半句,疑惑地觑他一眼。
三则,三则什么呢?
奉和忖度了许久,也没得出个肯定的结果,倒是两日后,九月廿五,尽管案上的卷宗已堆成小山高,崔述仍旧依言拨冗回了一趟府。
因大行皇帝下葬未久,不得宴请之禁令尚未解除,先前议定的仪程迫不得已全部作废,蕴真的笄礼诸仪从简,仅有自家人在场见证。
事出突然,原本计划中热闹至极的笄礼精简得可称冷清,但蕴真却瞧不出委屈,穿着蒋萱为她置办的新服,安静地坐在位置上,时不时地望一眼中庭。
韦湘看得心疼,却也无法,待赞者称吉时到后,亲自上前执梳为小女挽发。
发髻初挽成,门上的小子一溜烟儿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禀道:“三郎回来了。”
蕴真下意识地站起身来,便望见了疾步进来的崔述。
崔述同众人见过礼,方道一声有事来迟,目光转至周缨,淡淡颔首以示见过。
周缨回过礼,站在暗处,没忍住又往这边瞧了一眼,想是匆忙赶来,未及回家更衣,令她头一回见到崔述这般装束。
绯色官服衬得他面如冠玉,身形挺拔如松,神韵如竹,引得她眼神多流连了一息。
崔述在一侧站定,感知到这目光,疑惑地看过来,与周缨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周缨被抓现行,仓促转头避开,耳垂爬上一抹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