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述“唔”了一声:“也算切题,入围应当没问题。”
周缨拿起一块芙蓉糕咬了两口,食之无味,想扔回碟中又觉不妥,强令自己勉强吃完,边清理手指边闷闷地说:“我倒不是怕这个,我看大家下笔都迟疑,估摸着都发挥得不大好,我应当也不算太差。”
她越说神色越发苦恼,崔述疑惑地看向她:“那你在担心什么?”
“我觉得我读书的方法不对。”周缨心下苦恼,“这句我先前听夫子细讲过,当时夫子说此句有数解,只是我答的这种被多数人认可。我方才构思时,思来想去,竟如何也想不起来其他几种解法了,仿佛从没听过一样,果真是没读进心里去。”
崔述将手中的卷册叠好放回案上,借机打量了她一眼,见她目中有苦闷之色,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温和劝道:“你起步得晚些,心里着急,为求涉猎广博,自然不求甚解,但也不代表这样是错的。读书之道,先广后深,你再往后读上两年,当知此话不错。”
“当真?”
“当真。”崔述颔首,“何况世间几人能有过目不忘之能,不必苛责自己。”
马车于角门停下,周缨坐于外间,先一步下车,崔述起身,目视那只名贵的漆盒一眼,长舒出一口气,缓步下了马车。
周缨跟在他身后往内走去,心里仍在思考他方才的话,不经意间听到他问:“你打算何日同夫人提起此事?”
“待结果出来吧,若中了自然不提,若没中,我也收拾收拾自谋生路去。总之,这崔府我是待不下去了。”
这话带几分揶揄之意,崔述一笑:“入选自不在话下。”
“怎么说?”
“我看过题。”崔述大步往前,“你的水准,我还算略知一二。”
周缨一愣:“那你岂非帮我作弊?”
“我同你泄过题?”崔述鼻间逸出一声轻笑,“方才等你无聊,让束关进去拿了一份出来看看而已,那时已近尾声。”
周缨“哦”了一声,闷闷地跟在他身后走。
他却忽然住脚,沉声叮嘱道:“宫中不便,早些收拾。你今日就算出师了,往后,道阻且长,我就不再送你了。”
【作者有话说】
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荀子》
◎她平和、清醒地睇望前路。◎
第一场冬雨疏疏落落地洒下来,景运门外张贴布告,周缨成功入选,当于三日后入宫。
离别之日,檐雨成线,周缨携精心准备的礼物上门辞别崔家众人。
韦湘听闻时诧异不已,平复下来后,吩咐蒋萱赶紧让绣娘准备些贴身衣物让她带着,又单独留下她叙了一轮话,话里颇有些嗔怪的意味:“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悄无声息地就办了,也不与我们通个气,便是当真有这心思,多个人帮衬也是好的。”
周缨心领她的好意,赔笑道:“原也只是偶然看到布告,想着去凑个热闹,觉得多半不能入选,便没有提前说明,还望夫人见谅。”
韦湘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道:“宫闱之中,诸事不由己身,你要不再考虑考虑?三郎如今帮你除个名倒不算难事。”
见她不应声,以为她心生悔意,韦湘又说:“圣上登极,开恩赦宫人出宫,但终究只是这一朝的规矩,焉知往后又是何光景?困守宫墙,终此一生,便是你想要的?再者……你觉得三郎这人如何?”
对于前一问,周缨避而不答。
对于后一问,她起先讶异于韦夫人竟存有这样的心思,后来却只是想起那盏九转莲花灯,以及那垂梁的白幔与雅淡的茶香,于是说:“自然是极好的。崔三郎于我,有再造之恩,此生定不敢负。日后宫闱之中,若我能有几分造化,如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还请韦夫人不要客气。”
韦湘何等聪慧,知周缨听出了自个儿的言下之意,也明白她当真不愿,虽说有憾,但到底不能勉强,只好嘱咐她往后好生照顾自己,又说待崔公回来,会代她转达此事,不必为此介怀。
周缨同她拜别,从澄思堂出来,撑伞行至漱音苑,蕴真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前看雨,瞧见她进来,喜得趿着鞋便迎出来:“周缨姐姐怎么冒雨过来了,我倒想过去找你玩,但又犯了懒,正说等雨停了再过去。”
周缨收好伞,将一只云纹螺钿漆木嵌宝匣递给她:“给你带的礼物。”
蕴真乐道:“这般精致,给我带什么好东西啦?”打开见是一枚桃花碧玺佩,入手温润,细看是极为通透的质地,贵而不奢,颇有雅趣,斜着眼睨她,“这太贵重了些,近日有喜事缠身?”
“喜事倒算不上。”周缨同她笑笑,正色道,“蕴真,我是来同你辞别的。”
“什么意思?”蕴真将碧玺佩放回匣中,不解道,“姐姐要去哪里?这里住着不好么?”
周缨很平和地道:“我参与了女官的选擢,侥幸通过,午后就要入宫了。”
“你要入宫做女官?”蕴真眼圈儿红了一圈,眼泪珠子啪地坠下来,落在那枚碧玺佩上,几近语无伦次地道,“你便是要去别的地方自谋营生也好,我还能常去看看你,你去那样的地方……周缨姐姐,你叫我往后怎么办?我若想你了……”
周缨将她搂入怀中,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往后若有机会,我会设法出来看看你的。你若有机会进宫,咱们也总有机缘能够遇见。”
“说着轻松,哪有那么容易?”
“我不会食言的。”
蕴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真想好了?”
“事到如今,临阵退缩,便是视皇家威严于无物了,是必去不可的。驭风也要托付给你,劳你多多照顾。”
“那三哥知道么?他上值去了,你午后便要走的话,”她说着站起身来,叫丫鬟去传小厮进来,“我叫人速去给他传个话,他定会赶回来,你等等。”
周缨低眉敛目,含糊地说:“他知道的,交代过不会送我了。”
蕴真倏然动怒:“你有事惯只叫他知道,全不肯同我商量,临到头了才告知我这么一声,我还说些什么,你自去吧,左右往后也不得见,我不与你再费口舌。驭风我自会替你养好,只当它没有过这般无情的主人。”说罢趿着鞋重重地走回里屋。
朝夕相伴将近一载,到底动了几分真心,周缨闭眼,将哽咽之意强压下去,又站了片刻,才平静道:“蕴真,其实我羡慕你良多。”
“我先走了,你多保重。”风吹帘动,辞别之人随风而去,被檐角坠下的雨水雾了踪迹。
果不见她追进来宽慰,蕴真气得更加厉害,一跺脚便要动怒,却又吸了吸鼻子,泪眼婆娑地踅回明间,将那碧玺佩拿至手中反复观摩,命丫鬟取来一只紫檀嵌玉匣,一股脑儿地把自个儿的珍宝首饰装了大半进去,气势汹汹地交给丫鬟:“你拿去给她,说这是我的回礼,她若不肯收,你就说,叫她这辈子只作不认识我。”
丫鬟不敢违逆,巴巴地捧着箱奁去了怡园,不多时,又原封不动地抱了回来。
蕴真怒极:“她当真不肯收?”
“周姑娘说太贵重了,她受不起。”
“只许她送我这般珍贵的物件,倒不许我赠她临别礼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蕴真接过箱奁便往外走,丫鬟劝道:“婢子回时,门上已在套车了,周姑娘此时怕已出了若华门。”
蕴真将箱奁重重往桌上一摔:“我就不明白,她怎么会想去做女官?三哥知道竟也不拦?从今往后,我只作不曾识得这个人。”
这“咚”的一声,似隔着车壁敲在周缨心上,令她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掀帘往外望去。
帘外冬雨绵绵,她便在这细雨萧疏中离开寓居十月有余的崔府,迈向万仞宫墙后全然陌生、无可预料的道路。
然而她的心情却无比平静。
她并不觉得宫墙可畏。
她不是如史书上的红颜枯骨那般,被裹挟着走进这如洪流般的深宫。
她平和、清醒地睇望前路,从容而心甘情愿地走进这未知与暗潮。
车至景运门,束关下马候在一侧,周缨行李依旧不多,一只西番莲纹样的瘪布包袱便囊括了她过往的近十七载岁月,她福身向束关致谢:“自平山至棠县再至玉京,劳君一路照拂,无以为报,多谢。”
束关将车辕上的包袱递给她,同她道别:“周姑娘客气,往后珍重。”
两人相揖作别,束关收紧缰绳正欲离开,周缨忽地唤住他:“劳烦给你家郎君带个话。”顿了须臾,才接道,“来玉京这一年半,是迄今为止,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替我向他道个谢。”
待青帷马车消失在雾茫茫的雨帘后,周缨才收回目光,撑着一柄竹骨伞走进门后的庑房中,交完身验,不多时,一名宫娥上前引她进去。
她便这般,在一个平凡而普通的午后,安然地走进巍峨宫墙之内。
◎早些想好去处。◎
沿着夹道往里走,宫娥同她交代此处规矩:“外朝官员朝会、受召都要途经此处。平素女官不走此道,不会出现在外朝,但若偶因差使至此,遇外朝官员,需避至巷道,不可冲撞,若避让不及,则需停下相拜。”
周缨稍稍回头,望向门后东廊下那排肃穆的值房,此乃政事堂办公之地,凡天下政令皆于此处形成,呈至御案,尔后成诏,颁于四海,施以四方。
她收回目光,恭谨地随宫娥进入内廷,拐进一条古旧的永巷,再行盏茶功夫,进入一处低矮的庑房,那宫娥道:“本次入选共四十二人,以后都会留在内廷,但要先于此处学习宫规章程一月,一月之后再行考校,根据结果分配至六尚做女史,再三月后由各尚局正根据表现授以合适的品秩,若再有优秀些的,能得中宫青眼,会有更好的机缘。今日先行歇息,自明日起,各尚女官会轮流来授课。”
周缨被引至东侧一间寝屋内,到时屋中已有一人,那人一见她进来,打量一眼,语气自带熟稔:“我叫沈思宁,你呢?”
周缨客气回过,沈思宁笑道:“原来是你,放榜你刚好在我前头诶。”说着递过来一碟莹白如雪飘着甜香的杏花糕,“咱们也算有缘,请你吃糕点。”
“应当就是按榜上次序分配的房间吧。”周缨将包袱放下,捻了一块品尝。
沈思宁点头:“想必是了。”
待轻手轻脚地收拾完,周缨同她坐在一块闲话,沈思宁问她户籍家境等问题,周缨略想了一想,拣了些不要紧的如实作答。
本朝女官品秩不高,六尚局正不过五品,在今上登极前,也未有过放出宫这样的恩典,白头独坐深宫乃是常景,高官之家断没有愿意将后辈送进来受此磋磨的,故女官亦常在平民小户中擢选。
不过考本朝历代后宫旧制,也偶有得蒙圣眷恩封妃嫔的女官,虽非定例,但也实存其制。因此也有少数家境还算殷实,但权势地位也就尔尔,来为家族赌个前程的小富人家,也在供女之选。
沈思宁听了半日,或许是因猝然离开亲人,无处可以倾诉,又或许性子自来如此,竟哀哀地和她慨叹:“你竟是自愿来的。我却不愿意,进来管束太多,还是外间拘束少些,是外祖非让我来的。
“父母去得早,我一直养在外祖膝下,他虽没有明说,但我知晓,是他身子不太硬朗了,又暂且没有替我觅到合适的夫婿人选,怕他走以后,舅舅随意将我错嫁,故送我出来避上几年。想着新帝善政,待隔些年放出宫后,有银钱傍身自立,心思也成熟了,可以自行挑个如意郎君,保后半生顺遂。”
周缨转头看着她,心想她的外祖平素应当是将她当掌上明珠待的,竟将她教养得心地如此单纯。
车马劳顿,都有些困乏,二人又闲聊了盏茶功夫,到饭厅用过餐,便早早歇息了。
翌日祝尚仪先来授课,第一课讲的便是宫中章程,要求三日后考校必须对答如流,不错一字。
上完当日的课,沈思宁便趴在榻上喊累:“这哪是当女官?说到底还是伺候人的奴婢,今日背宫规,这也不许,那也不行,主子跟前说错话办错差也要受罚,明日还要学莳花、针黹,想想就骨头缝都疼了起来,阿缨,我犯了懒病,当如何治?”
已习惯了她这自来熟的性子,周缨见惯不惊,笑着催她起来背书:“别躲懒了,这么厚的三本,不用点功,三日如何背得下来?多睡一个时辰,就要少背几页了。”
“可我真的患了懒病,我就该一早好生求求外祖,不该让他帮我投名的。”沈思宁将书往脸上一盖,痛苦哀嚎,“女官怎么就不学医术呢?我这病,需要圣手才能根治。”说着头一歪便没了动静。
周缨转头去瞧,只听得她的呼吸都已逐渐匀长起来,不由一笑,无奈地拉上帷帘遮掩天光,拿着杌子出了门,在门口轻诵起来。
到晚饭时间,周缨回屋将沈思宁叫起。
因众人出身差距并不很大,相处时还算和气,这会子聚在一处,氛围也极和谐,一块儿讨论了几处用词较为晦涩的地方,明晰释义,草草用完晚饭,才各自回房温书。
早先睡足了,沈思宁这会子兴致高涨,轻声念诵起书来,周缨避至角落里,互不干涉地各自温起书来。
灯烛燃了一小段,那头“啪”的一声,周缨转头看去,原是沈思宁手中的书已摔落至地上,不由一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书捡起,替她盖上被子,又坐回角落里继续看书。
灯火扑闪,沈思宁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地翻个身,又轻哼一声。
周缨无奈执灯出门,在院中花圃旁坐下,继续温书。
初冬时节,夜里寒凉,周缨冻得手脚僵硬,边温书边往手心哈气,将手搓得通红,仍冻得厉害,便站起身来,边走边背,试图暖和身子。
月上中天,院中寂寂无声,夹道旁的一盏灯烛倏地熄灭,独留下花圃前的这豆微弱灯火。
接下来两日,安排的是针黹、莳花、香篆、宝饰四课,众人兴致高昂,争相表现,其中或有拿手的项目,则那日免不了大出风头,被授课的女官单独表扬一番。
周缨往年在家中虽常事女红,但毕竟只求自用,不求华贵秀丽,亦困于生计无暇钻研,因此精致针法不通,表现靠后。莳花、香篆上后来随蕴真耳濡目染,倒还表现中上。
至于宝饰一项,则是她当之无愧的强项,她虽不曾学过此次所授的制饰,但入选者中精研此项的本也寥寥,而她手工方面的领悟力向来很强,女官在先演示过一遍,立刻便能活灵活现地复现出来,授课的汪尚服惊喜得连连夸赞了几次。
课后沈思宁便同她窃窃私语:“看来你这是一早便被汪尚服相中了,我跟你讲,那可是个肥缺,你去那里差不了的,准能得些赏赐,攒下好些私房。”
先前交谈中,周缨本就告知过她自个儿家境平平,知她这话也是出于好心,周缨含糊应过。
沈思宁又自言自语道:“我只想去个不太容易犯错的地方,安生待上几年,待时日到了,好出宫嫁人去。这宫里规矩太多了,依我这性子,怕是容易出差池,待得越久,爬得越高,恐怕命越不保。你看清了没,刑罚那一节实在是吓人,竟还配了图,血淋淋的,谁编的书,分明是故意要给个下马威,心眼儿忒坏了。”
周缨听得微微勾唇。
“我同你说,你一定要想好去处,有些差使虽说能去贵人跟前露脸,前程是不错,但老话说伴君如伴虎,稍不注意项上人头就得搭进去。对于我们这些姑娘家,又不求功名的,大多数进宫来也不过是图赚些俸银贴补家里,着实不值得冒这样的险。”
沈思宁将脑袋埋进枕头里,瓮声瓮气地劝她:“一定要早些琢磨好,在对应的教习面前好好表现,不然后悔莫及啊。”
周缨侧头去看她,若有所思。
◎是我之故,不敢有怨。◎
翌日考校首日所学的宫规典仪,祝淮极尽严格,有好几人答错被罚,沈思宁果然在列。
晚课过后,沈思宁匆匆赶回屋内罚抄,周缨打来热水,拧好帕子递至她跟前:“擦擦脸吧,清醒些再抄。”
沈思宁胡乱抹了两把脸,继续奋笔疾书。
周缨洗漱过后,倚在榻边温书等她。
沈思宁抄久了,腕子酸得厉害,边甩边哀嚎道:“这也太严格了,我不过只答错了四个字,这么厚的三本书,要抄到什么时候去?”
“尚仪也是视情况罚的,旁人都打了板子,你单单只罚抄,自然也是觉得你还算不错。”周缨打着哈欠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