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幽绝,雅淡清冽,齐应看过去,奇道:“哪里来的?”
司檀趁机道:“是殿下今日在明德殿瞧见,说娘娘喜欢,特命尚仪局女官摘来进献给娘娘的。”
“延儿愈发懂事了。”章容接过话,趁机转了话题,“陛下今夜还有要事否?若无要紧事,便歇在景和宫吧。今日崔少师授实录,我瞧殿下兴趣更胜往日,下学后还在明德殿中多留了一刻,我叫他过来,让陛下提点一下功课。”
殿内剑拔弩张之势烟消云散,齐应笑着点头:“好,便依阿姊所说。”
殿外,周缨送完花,思索着崔述方才所言,慢吞吞地往值房走,才行至槛外,宫人迎上来传话,说祝淮请她过去。
她草草整理好仪容,行至值房内,祝淮便说:“陪我出去走走吧。”
二人行至僻静永巷中,祝淮道:“值房人多眼杂,不好说话,倒是这里适宜些。”
“可是我出了什么差错?还请尚仪提点。”
祝淮摇头:“倒是件好事。今日章皇后到明德殿,正好瞧见殿下在与你探讨功课。皇后想让你专心做殿下的侍读,往后不再受尚仪局差遣,你意下如何?”
周缨一时没有出声。
齐延年幼,尚且不觉威严压迫,但今日去了一趟景和宫,亲眼目睹赫赫天威,倒令她回想起昔日沈思宁那番劝诫的话来。
风过高墙,狭长的永巷中呼呼作响。
一声呼号顺风灌入耳中,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内监被人摁跪在地上,待宫正司女官发令,便立时有人执笞上前行刑。那内监方呼号了两声,便立即被堵了嘴,只余压抑喑哑的低嚎随风四逸。
周缨暗暗心惊,不忍地移开眼。
祝淮瞥她一眼,明知故问:“你可知他犯了何事?”
见周缨摇头,她便自行接道:“他自个儿也不知。”
周缨投来一个讶异的眼神。
祝淮缓缓道:“他错只错在,先前跟随一个颇有些权势的大监做事,而今大监出事,他亦免不了被问责牵连。”
周缨没有应声。
祝淮接道:“这世间事,都是这般,不是你安分守己就能事事顺遂的。谁人执笞,谁人便可鞭挞他人。
“不知你进宫是为了什么,或许所求不高,但你要清楚,世人皆是随波逐流的,善人少之又少,不在高处,便被高处践踏。内廷如此,前朝亦如此,普天之下皆如此。”
这些道理,周缨不是不懂,但还是头一遭,有人这般毫不避讳地同她讲来。
她明白祝淮的意思,东宫是她目下所能够到的最高处,或许以后更是,不管进宫是出于什么目的,既然有此机缘,她都应该把握住。
她恭谨行了一礼:“谢尚仪提点,我自当好生做事。”态度极恭顺,眼神里却仍含了几分期冀与热切。
祝淮瞥她一眼:“想救他?”
“火中取栗,需勇,需智,需旁人见之生畏,险途方成坦路。如今你亦身为蜉蝣,如何妄图救下蝼蚁?”
周缨沉默下来,微微垂眸,遮掩了心绪。
“今日我不帮你遂愿,你要好生记住这场景,记住这有心无力的憾与痛。”
祝淮淡叹一声:“阿缨,你心性颇高,想必不是仅仅为了几个俸银进宫来的。你要记住,宫墙之内,偏安一隅兴许并不能得到你所想要的,既要用心做事,也要更勇一些,方能站至更高处,才好得偿所愿。”
两人相伴返回寓所,周缨夜里反复咀嚼祝淮的话,睡得并不安稳,第二日上值时,却仍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做事,断不敢出任何差错。
至两日后,崔述午后又来授课,课毕后,崔述道:“今日所授之章节,有一籍册更为详实,可为辅册,殿下若需要,可派人随臣去偏殿取来。”
齐延自然答应,转头同周缨道:“周女史随崔少师去吧,我在这里等。”
周缨领命,随崔述行至右偏殿,此处是为侍讲官设置的休憩之所,崔述之案设在左首,干净无杂物,只有薄薄一册摘录誊写的史料。
崔述站至案前,取过那册史书,却并未递给她,只问:“近来诸课,可都还听得懂?”
周缨点头:“基本可以,偶有些难处,殿下若有疑,当堂问询侍讲官,也就顺便为我解惑了。”
“若你自己有未解之惑,可待我过来时,结束后来问我。治学要紧,不要避忌。”
周缨福身道谢:“是,谢崔少师。”
见她这般行止有度,一副恭敬模样,竟有些奇怪的生分,崔述想了想,又说:“近来倒见你书法上有所小成了。”
周缨讶异抬眸:“当真?祝尚仪倒说我功力差得远,叫我再努力些。”
“骗你于我有何益处?祝尚仪不过对你有更高期许,望你琢磨成器,故要求严厉了些,并不代表你有多差。依我近日观来,你的字已风骨初现,想来这两月,你亦下了不少苦功夫,若经年累月练下去,自有更大进益。”
周缨闻言,颊边的浅浅梨涡又浮现出来。
崔述移开眼,自袖袋中取出一只豆绿瓷盒递过来,周缨不解看去,见其上刻着京中名声最盛的脂粉店“绛仙居”的徽记。
“话虽如此,但冬日寒凉,还是要好生爱惜手。”崔述声线柔和,慢慢叮嘱,“殿下课业繁重,你亦难得松弛,又兼要私下用功,需得精心护持好自己,方不会误事。”
周缨木讷地接过那只瓷盒,其上还带着几分他的温度,令她微凉的手也温暖了些许。
来玉京后,过往种种,她旁的都不大在意,未曾放在心上,独独这双曾饱受磋磨的手,倒着实花了不少时间养护。
起先只托奉和帮她随意买些普通的手膏,后来到了崔府,叫蕴真瞧见了,便拉她去绛仙居狠狠买过几回这“寒玉脂”,如今倒已养得滑如凝脂,姑且称得上是一双可堪入眼的手。
见她久不动作,以为她不愿接受,崔述补道:“蕴真托我带给你,说你从前在府中时,冬日易伤手,怕宫中用度难自主,故托我送于你,用完后她会再给你带时新的。”
“蕴真?”周缨垂下眼帘,讷讷问道,“我走那日,她还气得厉害,不知如今消气否?”
“蕴真是有些小性子不假,但她既视你为友,又如何会生你这般久的气,倒是更多几分记挂。你若不收,她恐要生气的。”
“如此,劳崔少师代我致谢。”
崔述“嗯”了一声,将那本籍册推至案缘:“先回去复命吧,殿下还等着呢。”
周缨与他辞别,送走齐延,殿中霎时空落落的,这时她才得了闲取出那盒手膏。
想是被他随身带了许久,盒壁仍温,打开来,膏体已被他的体温融化了些许,芳香霎时溢散开来,却并非蕴真素爱的那款蔷薇香。
◎他对她动了怒。◎
崔述所赠的,是一盒玉兰香膏,以玉兰、杏仁油并白蜡混制而成,辅以橙花增香,幽冷清雅,隐带微甜,乃时下京中贵女们更为偏爱的款式。
入冬以后,手上渐渐干得起了皴纹,宫中用度短缺,此物甚得周缨喜爱。
待这豆绿瓷盒慢慢见了底,周缨对镜理妆,抬眸时从铜鉴中窥见高足几上的清供已换成冷寂清幽的腊梅,方后知后觉,原来又是一年年关已至。
岁末朝臣得赐宫宴,内廷亦领中宫恩典,六尚聚在一处,不拘泥于品秩,随意入座,共赏焰火。
沈思宁挨着周缨坐下,一块与同席的女史吃了几杯酒,热热闹闹地说了会子话,待更深了,众人意兴阑珊地离了席,相互搀扶回到寓所。
宫钟遥遥敲响,周缨推窗望去,夜色澄明,云皆薄薄的一片,被微风轻拢着掠过碧瓦朱甍,从东游移至西。
院中银杏树仍沉寂在冬日的凛寒里,枝干上积着薄薄的残雪,全然不知昭宁元年已翩然而至。
年关休沐,明德殿日讲暂停八日,周缨得了闲,用当日替蕴真制佩时所剩的一半原料,亲手制了两串碧玺珠翠手串,送至祝淮和汪浅处,以谢当日教导之恩,而后心无旁骛地读了几日书。
日讲恢复的第一日,按例本该由崔述授实录,却是另一名侍讲官来讲《尚书》。
课后齐延并未回景和宫,反同周缨说:“崔少师近来抱恙在身,告假已有一段时日,正旦宫中赐宴也不曾出席,我欲去少师府上探视,且有数惑未解,需当面请教,劳周女史随我一道前去,详实记注,勿使遗漏,以备查验。”
黄门一早打马前往告知消息,众人皆知东宫年幼,断非主动出行,更带太医随行,当是以储君身份代病弱天子前来探视,以彰显君恩。故轿辇行至崔府门前时,崔允望已携家眷在冷风中候了许久。
崔允望连称失礼,说崔述病得厉害,不便前来迎驾。
齐延与之简单寒暄过两句,崔允望亲自领他前往可园。
众人至此方敢抬首,见周缨随行在侧,蕴真讶异地瞪大眼睛,未及发声,便被蒋萱悄悄拽了下衣袂,堪堪止住声,只是那目光却仍流连在周缨身上,忘了收回。
崔述久卧病榻,刚更完衣,急急迎到院门外,同齐延见礼:“非是怠慢殿下,实是不知殿下今日来访,仪容不整,不敢仓促面见,还望殿下恕罪。”
齐延大度道:“先生久病,学生来迟,不必拘泥于虚礼。”
二人于会客厅中落座,闲话几盏,周缨于一侧铺开笔墨,将二人课业问答记注于案。
行将收尾,屋外倏地闹腾起来,仆妇压抑但急躁的脚步声传进来,齐延失神往院中看去,紧接着便听到两声小狗的吠叫。
崔述解释道:“应是家中犬只偷跑了进来,下人怕扰着殿下,一时情急失了方寸,殿下海涵。”
“先生还养犬?”齐延不由兴起。
崔述点头称是。
到底是个还不满十岁的孩子,平素稳重,但难免还存有玩心,见他目露惊喜之色,崔述道:“这只小犬体型尚小,平素温和亲人,殿下若喜欢,不若去瞧瞧。”
齐延犹疑片刻,起身往外走去,周缨忙跟出去,到得中庭,却见婆子们已将驭风抱在怀中,疾步退出院外,忙着轻声训斥那两个支着脑袋焦急地往里望的顽童:“好在没惊扰殿下,两位小祖宗,今日可不许再把它逗急眼了,也不许再来这附近了。”
崔易将驭风接过抱在怀中,含灵拽着他的袖角往回走去。
齐延大步追上前来,婆子听闻脚步声,一转头瞧见储君,登时收了满脸喜气,忙领着两孩子同齐延见礼。
齐延顿住脚步,少顷,又迈步向前走去。
崔易瞥了眼跟出来的崔述,得了他点头允准,才将怀中的驭风往前一递,见对面之人没有动作,一时焦急,竟像平素待含灵一般,半哄半催促道:“你接呀,它不咬人的。”
许是被驳了面子,齐延一鼓气接了过来,驭风倒也懂事,只眼巴巴地望着他。
“你看,我说它不咬人的吧。”崔易颇有些得意。
齐延“嗯”了一声,抱着驭风往一侧的竹林中走去,折下一枝竹枝来逗弄它。
崔易牵着含灵紧跟上前,婆子求助般地看向崔述,崔述略想了一想,吩咐道:“都是孩子,不必如此拘束,便领他们三人在此处玩会儿吧。”
宫中内侍和崔府仆妇都如临大敌,忙跟了上去,因不敢上近前惊扰,只远远地将三人环在中间,时刻紧盯。
周缨却不敢上前,方才驭风瞧见她,立时睁大了眼,耸鼻一嗅便要从齐延怀中挣脱出来,还是她赶紧做手势才止住,才令它重新安安分分地趴回齐延臂弯。
崔述知她窘境,提高声音替她解围:“先前的笔记还未录完,劳女史费心。”
周缨随他返回院中,崔述指了指藏书楼,示意她过去。
周缨不明不白地走至门前,那门却从里头打开了,蕴真抓住她手,一把将她拉进房内,小声啜泣道:“竟真是你,我只当我眼花了呢。”
周缨恍然大悟:“那俩小鬼是你派过来的?”
蕴真点头:“不然如何有机会同你说上两句话?”
“不生我气啦?”周缨低着头去瞧她,轻轻将她眼角坠着的泪擦去。
蕴真侧头一哼:“我不会原谅你的。”
她从袖中掏出两盒寒脂玉递与周缨,气呼呼地说:“你手冬日里易皴,还是要好生护着,若裂了,有得你疼的,做事也不方便。”
周缨接过,笑着说:“先前那盒我刚用完,多谢你。”
“什么先前那盒?”
蕴真见她说话神神叨叨,懒得多言,只叮嘱她:“知道你就宝贝你这手,好好的享福日子不过,非要跑去寻这伺候人的活计,如今知晓不容易了吧?”
周缨拿食指在她脑门上点了点,边点头边拖长了声音道:“是是是。”
怕齐延回来得快,蕴真一拂袖,拉开门先走一步,走前同她说:“殿下甫一进门,三哥就让告知全府上下,不叫人暴露你曾在府中居住的旧事,我虽不知为何,也只能这样。眼下也不好多留,你好生照顾自己,我先走了。”
周缨冲她莞尔一笑:“好。”
待瞥见她从月洞门出了这方小院,周缨提步回到客厅,将方才还剩下的两句话斟酌着记完,却没瞧见崔述的身影,一问只说病得厉害,许是回房暂歇去了。
她犹疑了下,将信将疑地走到明间门口,轻轻叩了叩门,里头传来一声平平的“进来”。
进得门来,瞧见一旁八方贯耳瓶中插着一枝姿态嶙峋的腊梅,崔述斜倚在西窗下的罗汉榻上,轻微咳嗽着。
见他这般模样,她一时不忍,走上近前,提壶倒了杯温水递给他:“还病得厉害?听殿下说你自朝宴便告假了,拖得这般久不见好,想是前年多少留了些病根,还是要好生调理,身子不养好,如何日理万机?”
喉间难受,崔述并未回答,伸手接过她手中的茶杯,待温水入喉,才问:“在宫中可还习惯?”
周缨仔细想了想,点头道:“祝尚仪待我极好,只给我安排了侍读这一项差事,明德殿日讲一停,我便也闲着。尚仪局女官们也都知礼和睦,殿下也向来礼待我,都挺好的。”
“那便好。”崔述将目光从她身上的宫装上收回。
周缨抬头去瞧悬在壁上的九九消寒图,今年他所制的是一幅冬雪红梅图,枝干虬劲盘错,粗看不羁,细品却别有一番风骨。
其上题谢枋得的咏梅诗——“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
士人皆以梅为君子,力图穷尽一生修得梅之品格,周缨不以为奇,只是瞧落款印鉴是“临溪山人”,不由多看了两眼。
他的雅号竟以他为官伊始的临溪县为名。
耳畔听得他又轻咳了一声,周缨恍然回神,细看这咏梅图一眼,而后执起案上的羊毫小笔,蘸了朱墨,轻轻将三朵雅致的空梅描红。
时下已近立春,梅花已有十之七八被描红,纸上花枝开得正盛,红艳艳的一片,热闹极了,不似这画外之境萧索。
“果是病得厉害了,已三日未曾涂描了。”
崔述捂嘴轻嗽,平复后轻声回道:“确实,病糊涂了,多谢你。”
将朱笔放回山水笔枕上,周缨转头来看他,他捂着厚氅坐在窗下,又清减了些,被案上的腊梅一衬,皮肤显出一股病态的煞白来。
周缨走上近前,取一方素帕递给他,指了指他额间:“擦擦汗,忌着凉。”
崔述接过,一时没有动作,见她仍旧不自知地盯着自个儿,才缓缓执帕轻擦了下。
“好生将养,听闻户部尚书人选尚未议定,暂且由你代尚书事,户部事繁,还得身子康健,才能招架得住。”
竟也不似上回那般生分了,话里话外反倒流露出一丝不自觉的关心,崔述不由抬头去瞧她。
见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自个儿,周缨再瞧了一眼他这病弱之态,又道:“殿下的课业倒不用太操心,殿下勤勉,这般年节也惦记着来向你请教,好学之心可见一斑。”
崔述“嗯”了一声,她便起身告辞:“我去瞧瞧殿下,耽误得太久,恐令旁人生疑。”
“好。”崔述起身随她一道往院外走,方走至中庭,便见齐延和崔易有说有笑地进来,驭风在他俩脚边摇着尾巴蹿来蹿去,险些绊住二人脚步。
齐延被它逗乐,往前小跑逗弄它,驭风扬起四蹄飞快追来,因跑得太疾,一时难以住脚,便往齐延身上扑去。
正玩兴大起,驭风收不住力道,周缨心下一惊,来不及将怀中书册撇下,双手将齐延环在怀中,一下便被驭风扑倒在地。
齐延被护在怀中,半分疼痛不曾遭得,周缨却被身下石子硌得倒吸了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