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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缨(林叙然)


唯一的办法就是自行筹措,那可真是任是累世公卿也要脱层皮的程度。
纵然如今朝中有半数位置都由达官贵族累世恩荫所占,家底丰厚,但到底是到手的鸭子又飞了,谁人能甘心?
自查账以来,近半年间,户部政令便一直备受攻诘,崔述本人亦时不时受到些不痛不痒的弹劾,今日则更有山雨欲来之势。
徐涣居上首,崔述坐于右侧下方,目光落在面前放着的厚厚一沓账册上,眉目间隐有淡淡倦色。
争论几轮,席间有两名官员已红了脸,绝不肯同意崔述草拟的此条例,口不择言起来:“徐相,还得您老出来说句公道话,才能将此事作罢,崔少师素来听您的话。”
“当初提出查账,不管你二人是否违心,但总归最后没有反对,这才呈明光殿,得圣上首肯推行。如今结果牵涉到自身,便关起门面红耳赤起来,实失君子之节。”
徐涣面露怒色,断然驳斥道:“况朝政之事,焉以私谊论?二位此话,岂非陷我于不义,是指责老夫有勾结朋党祸乱朝纲之嫌?”
那二人连称失言,徐涣却不肯作罢,同录事官道:“既陷此境,愧对君上,稍后我会上书自请辞官。”
崔述正欲出言,徐涣已道:“如此,今日公议,先到此为止罢。”
那两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告退,其余人等也生怕祸及己身,飞快跟了出去。
崔述起身,垂手立在徐涣跟前,眉眼微垂:“徐公不必如此,不过一句无心之言而已。”
“臣子陷于非议,自请去职待罪乃常例,不如此反倒违制,更受攻诘,不必放在心上。我之得失,自有圣上裁断。”
“非议因我而起,徐公如此行事,我实无颜面对徐公。”
徐涣犹豫片刻,道:“你为何铁了心非要走此路?”
“先前查兵部旧账时,庆丹安抚使魏明成回京接受吏部考核,私下奉厚礼来见我,所求却是让我勿再深究兵部之账。盖因兵部常有稽留边饷之例,若再深查,往后兵饷恐怕越发难要,而庆丹又边远苦寒常有战事,若将士夏无粮冬无裳,何谈用心守卫边关。”
崔述微垂眼帘,声音淡淡:“一路安抚使为兵士求粮饷尚且要向蠹官低头,其他呢?”
“你既执意如此,便是与整个朝堂为敌,”徐涣叹道,“今日我以上疏乞休为你挡下政事堂的非议,以我素日积威,往后政事堂的这几名宰执应当不会再与你明面相争,为你添更大阻力。但各高官勋贵那里,得靠你自己去破万难了。”
“是。万难在前,亦当履冰而过,方不负徐公经年教导。”崔述深揖一礼,“晚生谢过徐公。”
徐涣乞求致仕与崔述请求下旨追缴欠账的奏疏同呈至明光殿,前者留中不发,后者齐应压了两天,并未表态。
政事堂内部有人故意放出风声后,得了消息的众官员皆眼巴巴地关注着明光殿的动静,可谓风声鹤唳。
起先明光殿中并无异动,朝中官员大多认为圣上应也是留中不发之意,并不会颁旨遵行此令,毕竟新皇御极后查前朝旧账,有损皇考颜面。
没成想,几日过后,齐应竟批朱照准,令户部两月内完成追缴,按数上交太仓。
工部官员被杀鸡儆猴在先,众臣并不敢强硬反抗,但都心照不宣地将拖字诀发挥到极致,毕竟明旨规定让户部两月内追缴完毕上交国库,若追缴不成,第一个遭殃的反而是始作俑者户部。
因此平素心思各异各有成算的众部官员,此刻竟心齐得能拧成一股绳,任度支清吏司的催缴官员如何强硬,亦不肯服软后退分毫。
至于另一条路,若要废黜政令,最直截了当之法,莫过于让制定、推行者身败名裂,由此政令自然土崩瓦解。
各部官员对此心照不宣,故而近来旧事重提。
言官受座师授意,纷纷参奏当日崔述于流放途中诈死脱逃之旧案。道若依常例,罪臣流放后蒙新君起复,本无不可,然崔述昔日既判流刑,竟敢诈死脱逃,实乃欺君抗旨之重罪。
况其曾任刑部右侍郎,深谙律法,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倘不严惩,何以正朝纲、服天下?
更有甚者,捕风捉影弹劾崔允望与崔则知情不报,窝藏欺君之犯,当视为同犯,罪当同坐。
按太祖所颁行之《诸司职掌》,大臣被劾,当具本自请退职,居家待罪,不署公事。
遭到如此弹劾,况是欺君抗旨这样的滔天罪名,本该同徐涣一般上书请求致仕,但崔述没有动静,既不争辩,也未大肆追缴欠银,仍旧每日按部就班,上晌到政事堂公议,下晌到户部主持事务,不免再被弹劾身负罪愆仍安居朝列,有违君臣大义。
倒是崔允望和崔则招架不住如此攻诘,不得不先告病不朝,上本待罪。
王举先沉不住气,这日特地到永遇门外拦住没事人一般的崔述,不由分说地将他拉到僻静角落,劈头盖脸地一通逼问。
“你心中有什么打算没有?你倒沉得住气,朝中上下拧成一股绳,铁了心要将你拉下水。纵然此次圣上有心护你,让你不致因弹劾获罪,但若追缴欠款之事饴误时机,则是明晃晃的违旨,必又是雪花片般的弹劾折子。必将你弹劾罢官才能罢休,好再扶持一个与他们沆瀣一气的户部堂官。”
崔述一笑:“急有何益?静以制动,有何不可?”
“我看你是糊涂了,他们这是存了要死也要拉个垫背的的想法,必要将你拖下水。”王举心急道,“你若不主动出击,必将处于下风。”
崔述淡淡“嗯”了一声:“确是此理。”
王举气急反笑:“那你还愣着做什么?准备怎么动作?”
“因利结网,也必因利而隙。”
王举明白过来:“分而击之?从谁动手?”
崔述默然不语。
王举思来想去:“依我看来,你不如找徐公帮忙。徐公在朝多年,门生故吏盘踞朝野,不少也在你这追缴名单之上,若徐公发话,恐怕这帮人不敢违逆。”
崔述摇头:“还不到时候。徐公已帮过我一回,让政事堂不再施压,奏疏顺利递了上去,此时若再挺身而出,必陷他于不义。”
“也是,他是你半师。你这人。”王举慨叹一声,“若想好了,便是要带兵上门去要,认了军杖的罚,我也必带龙骧卫去给你撑场子。”
“好。”崔述应下,半点不客气。
王举再度被气笑,抬脚将一块小石子踹向他后背:“你这样子,倒有几分少时模样了。这几年里,我总觉着,那时的崔三郎,早已死透了。”
这话令崔述一路沉默,直至到明德殿外,见着那抹候在阶前的孤影,才收起倦淡的神情,冲她笑了笑。
视四下无人,周缨上前两步,眸中的急切缓缓压下去,让开道来,让他先过。
时已暮秋,天气转凉,行至偏殿,崔述先行将窗扉掩上,而后自袖中取出一袋油纸包好的新鲜柿子递给她:“今日有些事耽误了,未曾准备膳食,但衙署供的磨盘柿还不错。”
周缨关切的话都到嘴边了,被他这通说辞硬噎了回去,只好将柿子接过来,浅尝了一口,动作滞住,赶紧拿帕掩了,慢慢将口中的柿子嚼烂咽了,才咬牙道:“我近来得罪你了?”
“怎么?”
“确实不错,这般涩口的,市面也难找。”
崔述不解,想也不想便辩解道:“怎会?我尝过的,觉得不错,才特地给你拿过来。”
止了话头,取过一个,咬下一口,舌尖涩腻之感令人头皮发麻,他不敢置信地瞧着手中的柿子,面露愧色。
周缨嘲笑地看着他,戏谑道:“大约是你近日给户部揽的活太棘手,下属心有不满,故而想捉弄捉弄你罢。”
崔述轻笑出声。
周缨笑着揶揄道:“当思食不易,莫负穑夫苦。”
崔述便也真没弃那枚涩柿,慢吞吞地吃着。舌间生涩,唇角的弧度却慢慢浮起来。
周缨搬来一把椅子,坐至他身侧,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边展边说:“也算巧,我近来依时令作了一幅秋柿图,想劳你指教指教。”
画卷展开,一株风流秋柿现于纸上,果灿意飒,上题一句“不争春色好,寒重见丹心”。
崔述侧头去看她,胸腑间浮起一丝隐隐的心疼。
课业冗务繁忙,私下习诗画,又无业师在旁指点,全凭自我悟性,虽算不得佳句,但以她之基础,短短时日能得此功,又是多少夜的挑灯方能至此。
她很努力地在弥补她错过的十四载光阴,从无怨怼,只余韧性。
崔述心中颇不是滋味,口中的柿子则越发涩。
周缨却端坐在一侧,边嚼着这生涩的柿子,边笑着说:“我挺爱吃柿子的,小时候能尝到的最美味最甘甜的食物就是它了,一年到头都很期盼。”
崔述侧头,见她腮帮一鼓一动,显出几分与平素不同的俏皮来,连连侧头,多看了几眼,才敛神看向画卷,指了指树茎处,点评道:“此处类实非虚,与整体风格不符,但如此处理也突显出此树生机,不可谓不对,只是若再统一下风格会更好。”
周缨点点头:“那能不能劳你带回去帮我改改?”
崔述颔首。
周缨这才“咔嚓咔嚓”地咬着这硬柿,闲话道:“有头绪了么?”
似是笃定他能明白她话外之意。
崔述不答反问:“你有想法么?”
“我也就是问问,你这样走一步看两步的性子,力主查账前便肯定预料到了今日局面,应当早就有周旋之策了。如今以静制动,怕也是在瓦解他们的耐心,让各自明确其想法罢了。”
周缨想想,又说:“战阵之中,分而破之,乃最妙之法。我想你当出此策,但分而破之的最优解或许却因时而变,还可以再多加考量。最犹疑不定者,或最好击破。”
“明光殿如铁桶,景和宫的枕边风或也为人眼热。”周缨压低声音,“近来有几位外命妇,极有分寸地人未亲至,却常寻由头送珍稀之物进来,或是为着中宫能念往日潜邸相交之谊。”
周缨瞧了瞧更漏,目光落在那幅秋柿图上,与他作别:“殿下快到了,我先走了。”

见他进来,蒋萱差人去请崔公夫妇过来用餐。
崔述同崔则见过礼,沉默候在一旁,待崔允望铁青着脸进来落座,安静地于右下首随坐。
“父亲今日钓得几尾?”为缓和气氛,崔蕴真出言打破沉默。
“四尾。”
“那怎么今日晚膳却没有鱼羹?”
本是逗趣讨巧的话,崔允望却冷嗤一声:“放回池中了。一大家子赋闲在家,何苦祸害池中愚鱼?”
知其意有所指,崔述将刚夹至嘴边的酥鸭肉放回碗中,默然放筷。
“怎么?公事繁冗,却无胃口?”崔允望声音陡然提高,“我看你胃口倒是大得很,便是整个玉京的高官望族叫你吞了,恐怕也还是吃不饱。”
“吃着饭呢,说些什么扫兴的话。”韦湘拦他,不让他继续往下说。
崔允望不受劝阻,接道:“早在你查账那半年间,我就告诫过你无数次,不要执迷不悟,尽早回头,你非要一意孤行。如今倒好,你数数这一月间,整个崔家一共受了多少次弹劾,如今反对攻诘之声一浪高过一浪,如此群情激奋,纵圣上有心保你,又能坚持多久?你为何非要往火坑里跳,一点不肯消停?”
“父亲。”却是崔则唤了一声,成功阻了崔允望的话。
崔述道:“既是因我连累父亲和二哥,那我先搬出去吧。一旦与我割席,对父亲和二哥的攻诘自然消止。”
崔允望怒不可遏,砰然放筷:“执迷不悟,迷途难返。你要搬便趁早搬。”
家主愤然离席,一顿饭吃得不欢而散,不多久便散了。
崔述告退离席,走至庭中,忽听人唤道:“述安,我有话同你说。”
崔则追出来,与他并行至漱月池边,方说:“父亲近年越发疾言厉色,也是怕你祸及己身。往年父亲待你如何,你心中有数,勿要误会他才是。”
崔述目光落向平静的湖面,语气亦平得如同这潭秋水:“父亲心里,总还是崔家更重的。”
“家中上上下下那么多口人,若牵连得广,族中还有那么多妇孺老幼,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身为家主,身为族长,他有他的为难处。为人子,也当多多体谅。”
思虑半刻,崔则又道:“先你出事时,父亲那样的性子,背着人,也曾悄悄红过几次眼。”
崔述垂眸,没有出声。
崔则接道:“他经历过失你之痛,阻你也无非是望你平安。这条路太过艰险,他不愿崔氏子孙来走。”
“二哥何必与我说这些?与我割席断交方为明智之举,我若能胜,自然不提,我若落败,也算保全崔家。”
“述安,我是你兄长。”崔则撇开眼,不去直视他,随他看向澹澹秋水,慢慢道,“大哥去后,我便是你长兄。”
“易哥儿近来学问长进很大,先前尚存的几分贪玩顽劣的习性俱都濯净了,来日必青出于蓝。”崔述想了想,只是这样接道。
崔则点头:“近来他回来时,我考校他功课,已然发现了,劳你费心。”又补道,“还有周姑娘,若你方便,帮我和你二嫂带句谢。易哥儿承她照顾,很喜欢她。”
“好。”
送走崔则,感知到身后还有一道目光,崔述想了想,终是没有回头。
蕴真隐在夜幕里,目睹兄弟俩的交谈全程,到底没有上前,又安静站了片刻,方才失落地往自己院中行去。
崔述在池边又站了盏茶功夫。
斜倚在凉亭廊柱上,静看池鱼唼喋青藻。
尔后慢慢走回可园,吩咐奉和明日整理昔时旧居,将重要之物搬过去,便移步到藏书楼中。
进得一楼书房静室,他打开那卷秋柿图,仔细看了半晌,似是觉得无从下笔更改,便又停下来看了半晌,才取来一管羊毫小笔,疏疏勾描几笔,却不曾改动那柿子树,反在树下添了一个憨态可掬的稚童,正踮脚去够树梢的绿叶,以便攀下枝条摘柿。
尔后换笔,随手在周缨那隽秀的字迹旁续上联句——“忽忆小庭隅,稚子探青荫。”
提笔写罢,垂目看了半晌,崔述不禁一笑。
兴许是提笔时忆起她所说的幼时旧事,下笔便有些鬼使神差的意味。
被他这稀里糊涂地一改,此画意境全改,倒成忆旧之作了。
待墨迹干透,崔述起身,取来卷轴,将其装裱好,悬于屏风前,执灯凑近,仔细看了半晌,辨出其中的蹊跷来。
满树金柿灿若云霞,近窥则见色彩深浅有致,再兼其间错落有致的绿叶,辅以光影,竟在屏风上隐隐投射出细看方可辨出的几字来。
崔述举灯看了半晌,在心中过了一遍催缴名单,约莫便能猜出她所说的那几个心志不定之人。
崔述失笑,明明可以直言相告,偏要存巧思绕弯子,倒像是故意要给他增消遣添乐子。
笑过之后,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株金柿上。
窗外月光透过窗棂,清泠泠地洒在画上,为其笼上一层朦胧光晕。
他所心忧之事,她亦思虑至此。
他没来由地再笑了一下,眸中倦色一扫而空。
正欲歇息,忽闻有人叩门,奉和的声音在外头响起:“郎君,夫人过来了。”
他将画收起,用锦带束好,放入案上的青瓷画筒中。
出得房门,韦湘在院中等他,他道:“夜里风凉,母亲到里边坐吧。”
“不用,我说几句便走。”
“请母亲赐教。”
“仓促置宅,难有称心的。南郊别业予你罢,那处极好,移步换景,颇为雅趣,宜你的性子。”
“不必。南郊偏远,入朝不便,我就搬回净波门外便好。”崔述拒绝,“留给家里,夏日母亲带二嫂和含灵过去避暑更好。”
“你那处到底太简陋,平素又未维持,仓促搬过去,样样不全,也难收拾。况且,往后若要成家,无人帮你操持,别的尚且短得,一处可傍身的好宅却缺不得。”
“你祖父分产时,你父亲旁的都听凭安排,独独此处别业,却是主动要来的。他极为喜爱此处,那时年轻,精力尚可,得闲时常带你们几个过去游玩。”
韦湘忆起往事:“说起来,‘雪蕉庐’三字还是你幼时所题,那时你父亲还斥你无知,说雪地何来蕉,后来却当真命人换匾题此名。”
眼圈慢慢泛了红,话里带着丝颤音:“雪地之蕉,留不住,养不长,原来竟是谶语。”
“母亲。”崔述抬眼看向她,低低唤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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