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崔述心生怪异,顿住了脚步,松心解释道:“二姑娘说,三郎先前送来的嫁妆都收到了,您的心意她心里清楚,此行无怨、无惧,三郎不必担忧,更不必歉疚。新嫁规矩繁冗,今日便不必再见了。独有一位故人,睽违许久,三郎应当见上一面。”
松心将门轻轻推开,崔述犹疑片刻,提步进来,恰对上一双紧张而焦切的眸子。
门扇在背后阖上,为避人耳目,室内未曾燃灯,昏暗而朦胧。
周缨疾步往前,下意识地抓住他双臂,将他从头至脚打量了一遍,心下戚然:“你身子还好么?”
钳住他双臂的力道不小,崔述轻微吃痛,不由垂目看去,见着她抓握得极紧的双手,又抬眸来看她。
四目相对,周缨陡然反应过来失礼,忙将手一撤。
臂上的禁锢倏然消散,他心里亦随之一空。
须臾,他才答道:“将入夏了,早好全了,不必挂心。”
周缨道:“那便好。”
崔述安静地站在门口,好似要借着晦暗的光线,将她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
屋内静谧,二人挨靠得近,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崔述目光落在她眼角,关切道:“近来还好么?差事如何?瞧着倒是憔悴了。”
周缨此时才算彻底回过神来,语气恢复了素日的平静:“国子监丞领翰林先生们将殿下的课业重新编排了一遍,与先前差距甚大,授课也多照本宣科,殿下应是不满,与皇后抱怨过几次,故皇后有些生气,认为你托病贻误殿下课业,今日恐要寻你麻烦。”
语气是平静了,担忧之色却越说越显,崔述没忍住一笑:“我是问你自个儿。”
周缨闷闷地“哦”了一声:“我还好。照常在明德殿侍读,但皇后或许有心用我,偶有别的重要场合,也会带上我。”
“难怪今日你会出现在此。”崔述点头表示赞同,“你之心性,皇后有识人之能,很难不喜欢。中宫手下缺人,逐步重用也是应当。”
“只是身上差事多了,难免受累,还是要想法子躲躲懒。”
周缨不由一笑:“那你呢?近来也是在躲懒么?”
崔述颔首:“闲来无事,冬日赏雪,春日煎茶,也算自在。”
周缨还有许多问题想问,譬如为何追银一事明明功德圆满,他却莫名其妙地受责避居府内,久不出入朝堂宫闱。譬如为何明明圣上未夺少师之职,他却一直称病不肯前来授课。
但种种疑问,从年前积压到现在,到头来,见着他人好好地站在跟前,终是无甚好问了。
只余一句,只要人好好的,便没事。
不曾当真身患重病,不曾因此失意落魄,便足够了。
此一时,彼一时,朝堂起复之事不过片刻间,历朝史书所载三起三落者亦不乏其人,由来如此,并不足挂齿。
独独人还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已是这几月里,她收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她鼻尖不知为何有些酸,眼里几乎要淌上雾意。
勉强屏住心神,才没在他跟前露了马脚。她接他的话头道:“平心静气地养上几月身子,若有裨益,也算值当。其余俗事,不过浮云遮眼,不值挂心。”
知她在尽力宽慰他,他点点头,算是认可她这说法。
松心在外头敲门,周缨忙醒了神:“我该走了。待会儿皇后应该会召你,你当心些。”
“嗯,我知晓了。”崔述应下。
目光落在那扇黝黑的门扇上,瞧见她步履匆匆地离了庭院,这才抬步出了门,回到前厅。
周缨回返时,章容已用膳完毕,赐随行众人隔间用宴,外头笙歌管乐,她听来却觉有几分凄楚,吃了几口便没什么兴致,怏怏放了筷。
司檀瞧见,劝她多吃些:“宫中平日也难吃到这般丰盛的餐食,不若多尝尝。”
周缨心领她的好意,却只是说:“近日脾胃不好,怕吃多了积食,各位慢用。”
她方才便借口更衣出去许久,司檀不曾疑她此说,只当她是真有些不适,又转过去和众人闲话。
周缨在这番热热闹闹中,侧头去瞧通往外院的垂花门,试图从此间的喧嚷中,再觅一回那萧索的身影。
待这边用膳毕,伺候皇后更完衣,章容略一抬眼示意,司檀便吩咐永定侯府的仆妇:“娘娘将为两位新人本家和外家赐赏,主家着人准备吧。”
◎这驴脾气,叫他回家吃酸果子去罢。◎
按照旧制,本应由主家一并领受再行分赏,但今日中宫要亲自面赏,主家去前厅请人时,众人便知今日这门亲事甚得宫中重视,不由生出几分艳羡。
名册上众人先于院外相候,司檀念名后,才进院叩首谢恩。
永定侯夫妇本不满这门亲事,因薛向执意要与崔家结亲,婚期临近,近来家中气氛更是沉闷,却不料此门亲事竟使中宫亲临,夫妇二人面上有光,连日来的不豫便淡了几分,千恩万谢地磕完头,满面红光地到外院招呼贵客去了。
到薛向时,司檀手持黄绢礼册,声调清亮地念道:“着赏新郎刑部右侍郎薛向金器百两、绢三百匹、纻丝百匹、马四匹。”
薛向正要谢恩,上首章容却开了口:“崔氏女素有才名,着再赏文房一套、珍珠冠一顶。”
薛向叩首:“臣代新妇谢娘娘厚爱。”
待至崔家时,崔允望领了常规赏赐。
崔则进内,除按制恩赏外,雍容国母以笑相待,夸赞道:“崔易在宫中伴读,治学勤勉,品性谦和,实当嘉奖,另赏紫檀嵌玉文匣一只、麒麟锁一件。”
崔则叩首,不卑不亢:“犬子年少,行事多有乖张,幸为娘娘与诸学士悉心教导,方不致荒费光阴,谢娘娘恩典。”
一时众人散去,院外只余崔述一人。
司檀语气平平,按照名册往下念道:“著请太子少师崔述。”
崔述入内,垂首行罢礼,上首的目光沉沉地落下来,令室内气氛骤然为之一紧。
端量片刻,章容吩咐道:“崔少师抱病已久,赐座吧。”
崔述谢过恩,掀袍落座,等着她的下文。
章容命周缨上前,将近日东宫课业细细与他说来。
崔述听着,慢慢蹙起了眉。
章容适时问:“崔少师身子养得如何了?不知还要将养到何时才能复任?”
崔述答得恭谨:“近来已有好转之势,应是快了。”
“崔少师在与圣上置气?”章容胸中含怒,面上却不显,冷淡地将讽刺之语说来,“储君课业乃国本所系,崔少师怎敢以此为博弈之资,与圣上生隙?”
却听得周缨心下一惊,悄悄往下首看去,眸中担忧之色倒藏得极好。
“身为臣工,怎敢与圣上置气,又怎敢罔顾储君之基?娘娘说笑了。”
章容叫他一噎,沉默半晌,才极平和地道:“恃才自傲者,从来行不远,望崔少师勿做庸人。”
仪态端方,话里也听不出分毫不满。
崔述应道:“谨记娘娘教诲。”
“圣上挂念崔少师,数月未见,特命我来看看。”章容声调沉和,先前那分脾气压抑得毫无踪影,“待身子将养好,崔少师还是速速回朝罢,莫让圣上担忧。”
“是。”崔述再应。
见他态度恭顺,挑不出错处,章容止住话头,不再出声。
司檀会意,执礼册上前宣赏:“太子少师崔述,着赏金带一条、青玉笔山一架、松烟墨二匣。”
除新人外,竟是今日赏赐第一等。
崔述正欲起身谢恩,司檀接道:“另赏蜜煎一盒。”
剔红攒盒呈上,内盛糖渍青梅、蜜渍金橘、梅苏丸各色果脯。
崔述微微诧异地看向章容,章容平视前方,只当没感知到这道目光。
“谢娘娘恩典。”崔述压下疑惑,谢恩出去。
席间已得知此消息,又有些官员前来道贺,崔述礼貌应酬,面上始终挂着得体的笑。
一番赏赐热热闹闹地颁下来,章容深感倦乏,却仍是多坐了片刻,给足了她这个并不亲近的姑母面子,才起驾回宫。
凤辇到景和宫时,齐应正在殿中看折子。
瞧见她面含愠怒地进来,不由揶揄道:“是哪位大能人敢把阿姊气成这样?与我说来,我当即便下旨申饬。”
章容轻嗤:“只怕陛下舍不得。”
齐应面色渐凝,眉间皱得厉害:“述安仍心存芥蒂,不肯回来?”
“说是快了。”章容没好气道,“架子倒比我都大,陛下眼巴巴地扯了由头派我去厚赏安抚,人家未必领情。怕是要陛下三请三顾,才肯回来了。只可惜殿下的功课被耽误了,那些侍讲官也不乏才学,传道授业上却有些古板,延儿近来兴致缺缺,少有进益。”
“阿姊消气。”齐应无奈道,“这事上的确是我对不住他,他心里若不痛快,我也没甚么话好说。”
“说是这般说,但为人臣子,荣辱皆在君上一念间,岂可对君上拿乔?我瞧他还是有些恃宠而骄了。”
齐应不禁一笑。
章容这才反应过来自个儿这话说得奇怪,嗔道:“措辞不妥,但我瞧着倒真是这个理。”说着不由笑了一下,“我多赏了他一盒蜜煎。”
“哦?”齐应饶有兴味地看过来。
“只加了一分糖。”章容语气平平,一本正经地说,“这驴脾气,叫他回家吃酸果子去罢。”
齐应“噗”地一笑:“阿姊这脾气倒更胜一筹。”
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眷恋地嗅了嗅她发间馨香,齐应温声道:“述安与其他臣工到底不同,阿姊莫要恼他,凡有照面,替我多多礼遇,可好?”
温柔嗓音自头顶传来,章容瞧着溶溶夜色,应道:“我虽有几分恼他如此行事,但到底还是敬他重他,陛下大可放心,不必怕我给你的心尖人难堪。”
惹得齐应又是一笑。
夜色愈发沉了。
蕴真身着喜服,端坐在榻边,安静地等着。
果脯糕点尝了不少,但酸与甜穿肠而过,皆进不了心间。
满堂喜烛燃着,衬得屋内诡异的凄清。
门被轻轻推开,酒气先一步飘进来些许,官靴踏地声停在外间,随即侍女奉上巾栉,水滴碰壁声轻轻传来,而后水声哗啦,似在清洗。
半盏茶功夫过去,薛向绕过屏风,进得里间,目光落在榻边端坐的新妇上。
这是上次茶楼隔着笠帽远观一眼后,他头一回见着自个儿的妻子。
崔氏女容貌娇妍,安安静静地坐在榻边,看过来的一双眼里,含怨存嗔,终又归于寂然。
薛向迈步走向榻边,低头睨着她满头珠翠未能压弯的脖颈。
身材魁梧的男人停在身侧,并不浓重的酒气混着经年养成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蕴真微微垂眼,皮肤上悄无声息地冒出一层小疙瘩。
而后,薛向弯下了素来挺直的腰板,单膝半跪在她跟前,伸手来触她的喜鞋。
蕴真下意识地将脚往后一缩。
却被一只遒劲有力的大手紧紧钳住。
脚腕上的痛意顺着下肢传上来,蕴真试图挣脱,却被禁锢得动弹不得。
先前的慌乱已被愠怒替代,她垂眼去盯他,语气尖锐:“你想做什么?”
竹影松心又惊又惧,欲上前阻止,然而才刚动一步,薛向已微微侧头,递过来一个威严不容驳斥的眼神,只得生生住了脚。
薛向这才转头,手上微动,替她将那双精致秀美的嵌珠云锦喜鞋褪了下来。
竹影松心胸肺间猝然一松,呼吸重新顺畅起来。
薛府仆妇形色各异。
蕴真却是又惊且恼,赤足坐在榻边,愤怒地瞪着他。
薛向往后一伸手,薛府仆妇奉上一双宽松的平头履,薛向接过,替蕴真一只只穿好,然后才说:“夜已深了,累了一整日,夫人早些歇息吧。”
蕴真满腹怒气委屈犹如打在棉花上,顷刻间散了一地。
薛向起身走向外间,行将转过屏风的时候,被身后一声含颤的声音唤住:“薛明劭。”
他顿住脚步,回头看来,嘴角含着一抹玩味的笑,似是对她如此唤他感到新奇。
崔蕴真站起身来,被繁复厚重的喜服一衬,身量似也被压低了些,瞧着比上次茶楼里矮了少许。
“我有话和你说。”
薛向回身,行至窗沿下,随意掀袍一坐:“恭请赐教。”
蕴真缓步行至他身前,目光垂落在他脸上。
其实是极英气的一张脸,然而与三哥的那种好看并不相同,少三分温和,添七分刚硬,经年累月官场浸淫,硬朗有余,不怒而自威。
然而蕴真并未被皮相蛊惑,冷硬道:“你执意娶我,到底是为着什么?当日不说尚且没关系,但如今亲事已定,我已为局中人,总该告诉我了。”
薛向懒散地掀起眼皮,笑着看她,却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从今日起,你是永定侯府长媳,府中所有人都不会慢待你,将对你恭敬相待,你亦不必分心事舅姑,忙庶务,仍旧可以过你出阁前的惬意日子,并不会有太大区别。”
想了想,薛向又接道:“在你心甘情愿同我做夫妻之前,我亦不会强人所难,你大可放心。”
想要的答案仍未得到,然而这番话却令蕴真一时头脑有些晕乎乎。
“多问无益,你如此追问,一定要探知真相,无非是觉得我在利用你,或者利用崔家。”
薛向促狭地笑了一下:“你可以就这样认为。但没关系,永定侯府非一无是处,我应当也不是毫无价值,你也可以利用我,利用薛家。”
◎云雾那端,好端端地站着一个他。◎
四月末,户部新例上行下效,成效初显,凭借出卖盐引、茶引所得的课银,地方财政压力为之一减,诸如赈济、河工等事,渐有余力自足,流民减少,而农织器具亦有所改良。
似是为着当日应承中宫的那句“快好了”,崔述也终于“病愈”,回到明德殿任教。
因无其他差事在身,崔述将值房一并搬至了明德殿偏殿,不问朝政,潜心为东宫更定课程,并新增了两门亲授之课。
于他过往履历而言,教职一事本不算得大事,但他极为认真,不以事微而慢,慎小敬微,系统规划了接下来三年里的学程,并着手按齐延现今的水平编纂新教本。
齐延如重获明珠,课上一反前几月的倦怠之态,课下亦常刻苦治学。
齐应考查功课时,亦觉齐延颇有进益,将一应时令贡品连赏了崔述几回。
周缨入景和宫做事已一年有余,因齐延对她常有赞誉,章容亦觉她做事可靠,断断续续给了不少赏赐,更因她常来往永遇门,赐了她宫中自由行走的腰牌,如今自由许多。
齐延日常起居近身照顾一应事宜由温瑜负责,她只管侍读一事,偶也帮忙近身伺候,两人各司其职,倒也融洽。
如今崔述回来任教,课程与先前翰林们的编排大有不同,周缨时常受命来领新教本,见面比先时倒要更多些。
偶尔,她也趁夜间沈思宁便利时,借得厨具,学着做些吃食,翌日午间拿到明德殿给崔述尝尝。
朝夕相对,崔述偶尔回得迟,她亦留下伴上片刻。
明德殿中灯烛常燃,书简之上,留下她偶尔恍神的投影。
那应是她闲暇时,回想起那日蕴真同她说的话,思考起了何为蕴真所说的憾,又如何才能拨开云雾见己心。
然而她到底没有思考出答案,只是觉得眼下的日子已经足够安宁惬意,倘若能长久下去,至少便算不得憾了。
榴花正盛的时节,崔述有日得闲,借着灯烛,草草勾就一幅榴花图。
碧瓦朱墙,榴花吐艳,仕女仰头轻触枝叶,那榴花似簪在发边,灼灼欲燃。
周缨瞧了许久,眼也未眨。
崔述道:“既喜欢便拿回去罢,随手之作,无甚要紧。”
周缨笑着揶揄:“也好,谢崔少师相赠,可免竹纸成灰之苦。”
崔述便执着笔含笑看她,看得连灯油都燃慢了些许。
这样清平恬淡的日子持续了接近两月,令周缨都险些以为,他会和她一起,在这明德殿里,安安稳稳地伴着储君和易哥儿长大。
孰知,六月初,前朝出了一桩大事。
正是青黄不接的时令,蒲州百姓因不满朝廷税赋过重,在税官催缴之时,竟纠集强行打死税官。路州皆惊,知州连夜命将行凶者羁押,不出三日,便按律判处绞刑,审谳结果呈于该路刑司与刑部复核,皆按律照准。
然而蒲州士子群情激愤,纠集百姓,四处散播悯农诗及不利朝廷之言。兼有心人于各路州广泛散播,一时之间,四海之内一呼百应。
齐应于宸极殿朝会时拍案而起,怒斥户部办事不力,命户部三日内交出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否则即行革职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