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椅尚未完全坐稳的新任户部尚书有苦难言,召集僚属彻夜议事,天将明时才勉强写完折子,连上三计,试图从各个方面强硬镇压,齐应并不满意,当堂申饬。
户部尚书惊惧中上书请辞,齐应驳回,令再出良策,翌日户部再请行安抚之策,齐应仍不满意,当场驳回。
横也不行,竖也不行,镇压不可,安抚也不可,户部尚书急得嘴角都起了顶大的燎泡,见同僚时都微垂着头,生怕被人见着窘样。
正当户部尚书叫苦不迭,战战兢兢寻求破局之法时,恰恰收悉家中老母丧讣,当即喜出望外上书陈情请求解官归丧,生怕晚了便命将不存。御史台核明无误后,允其按制离职卸任。
正是民愤层出不穷之时,户部烂摊子在前,禀政事堂参酌后,吏部连荐三人,被荐者金殿对策时皆答有错漏,汗颜自言不配任职。如此一来,吏部不敢再荐,亦无人敢主动请缨。
一时之间,朝中对这一实权肥缺竟不敢有丝毫觊觎染指。
两日后,明光殿中传出诏令,令崔述任户部尚书,归政事堂议事。
此令一出,满朝哗然。
然而君上强硬,行非常之法,以事出紧急为由,此令未经中枢,由明光殿直接发出,显然没有转圜余地。
先与崔述结怨的朝臣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却无可与其势均力敌者,无力相抗,此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崔述重入中枢,并名正言顺地重掌了户部。
周缨听闻消息时便知晓,这样的平宁日子将再度中断,他又要重陷疾风骤雨,半息宁和也不能再有。
诏令下达的当日,崔述下晌授完课没有急着走,在偏殿稍候了一阵。
待人皆散了,周缨果然出现在门口,慢慢走进来,将一篮脆李放至案头:“新鲜脆甜,这时节的李子大多都还酸得掉牙,这批倒是难得,带些回去尝尝吧。”
崔述接下,一如往常说好,只是接了一句:“我明日便不过来了。往后还按旧制,三日一讲。”想了想,又说,“这些时日准备吃食,有劳费心,往后不必再做了,好生顾惜身子,若有闲暇,还是当多加休息。”
周缨点头,没有说话。
明明不是久别,她却感觉胸腔中有满腹怆然欲要夺路而出,尔后才慢慢咂摸出来,这便是一朝憾生的滋味。
如此猝不及防,却又叫人无师自通轻易辨得。
眼前云雾倏然消散,得见己心。
云雾那端,好端端地站着一个他,儒雅温和,却孤寂萧索。
于是万语千言在心,出口的却只有一句:“凡事小心,勿成靶子。”
竟似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样的。
崔述眉心微微蹙起,想说句什么,到底咽回喉间,只笑着说:“我会的,放心。”说完不忘提起那篮脆李,慢慢往外走去。
颀长的身形出了殿外,被宫灯映出长长一道影,逶迤拖在地上。
他走得慢,瞧背影,似乎走着走着,竟然罔顾仪态,尝了一口那清甜爽口的鲜李。
周缨立在阶前,沉沉地望着,直到那身影过了永遇门,越宫墙,走出了这方她等闲离不得的天地,才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清露凝身,她忽地觉得,夜来天仍寒。
崔述归户部第一日,做了两件事。
其一,召旧日僚属将他去职这几月间,新任尚书所行新策之效梳理出来,逐条细报,与他素日所收集的情报作对比,一来判断新策推行效用,二来亦比对自个儿的情报网何处仍有疏漏。
其二,再上一疏,名为《请行清田稽户令疏》。
一援引太祖朝荒年绍原县百姓愤杀县官免死案,请君上行特赦,改判杀税官案主犯为流三千里,其余从犯各减一等发落,继而开仓放粮,以接青黄,既示律法威严不容相犯,亦彰显天恩浩荡以平民愤,解眼下民愤愈演愈烈的燃眉之急。
二请行改革田赋制度,从根源上化解此类矛盾。重新丈量天下田亩,按土地质量分等收税,以五年为期,定期重新复核土地质量、水土流失、淹没与否,再定后五年赋税比例。并在全国全面稽查户籍重新录册,以避有免税之权的豪强富户隐匿普通百姓,大肆逃避纳税。
齐应显然对这处理方法甚是满意。人于前日下晌才接到诏令,奏疏翌日近午时方上,得到批复令颁准全国照行时,金乌尚未西坠,明光殿的滴漏才刚过酉时。
诏令明文,令崔述全权主持改赋事宜,凡政令出,各路州县莫不遵从。甚有若出使地方遇紧急事宜,全权处置,如君亲临的旨意。
年轻帝王暗藏在病弱之躯后的杀伐果绝,终于在此时渐渐浮出了水面。
建朝迄今已逾百六十年,皇亲显贵经年累月苦心盘剥,逐渐通过放贷、侵夺、趁灾逼田等方式,将贫民小户之田地占为己有,以至田连阡陌,又兼有优免特权在身,致朝廷年失税赋数百万。
由是朝廷岁赋日减,不得不加征赋税,摊派到小农身上,又成了砸锅卖铁也填不满的无底洞。
故而为避日益繁重的田赋,尚有土地的小民自愿投献权门,将土地籍靠士绅,宁愿沦为佃农以避徭役,由是国库岁入愈减,再行加征,故而小民苦不堪言,而富户权贵坐享民脂民膏。
许是思虑经年,如此庞杂的税改,大至从上至下的官员派遣,小至土地、人口清量清查之法,户部不出三日便拟出了具体条例,政事堂中阅此疏时意见不一,分歧巨大,然而圣意坚定支持,不容有分毫质疑,一副要给户部最大支持的阵势,于是政令全然无阻地出了景运门,越玉京,行之四海。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京郊的皇亲贵族与达官显贵们。
多年盘剥,各大家族已富得流油,崔述主持的这场清田一要将不合食邑规制的田亩全数清丈归为官田,二要将冒籍相附的佃农重新录册。
田亩乃各家各族立身根本,此番一损良田,二损佃农,正是庄稼亟待收成的时令,政令一行便激起了疯狂反扑,较之上回追银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有帝王的强硬支持,反对派的反击法子稍显凌乱,不似上回那般有底气。
一来吏部想方设法拖延流程,对户部所荐的负责官员赴任手续百般找茬,更在考课中多寻改革派官员的错处,趁机贬谪,调离要任。
二来仍是那套老仪程,大肆弹劾崔述与其僚属拥趸。一时之间朝堂上互相攻讦之声此消彼长,好不热闹。
然而崔述并未延续上回的韬光养晦之策,借齐应之手,力压政事堂中的反对意见,先雷厉风行地撤了两名吏部郎中的职,又将几名冥顽不灵的吏部官员下了狱,交由薛向亲审,均以重典处之,而后再将最为活跃的几名言官调离玉京外任,以极其高调的手法堵了言官清流的嘴。
短短一月间,玉京中的形势竟已是天翻地覆,从年节前后的平静变幻至今日的风起云涌,叫人心惊胆战。
周缨渐得皇后信任,能入偏殿伺候,常能听到齐应问询齐延对此事的看法,故而这内里多少剑拔弩张、惊心动魄,她虽不曾亲眼目睹,亦分毫不漏地全听进了耳里。
她有时候会有一瞬的恍惚。
他难道是铜墙铁壁之身么,区区肉体凡胎,竟扛得住这样滔天的怨怼与反扑。
她心惊地探知着每一程的消息,既怕新策出什么岔子,也怕他出什么事。
由来举事者招人忌恨不得善果,时日愈久,风波愈烈,而她心忧愈盛。
七月初,京郊各大宗室田庄上的春麦已沉甸甸地压弯了腰。
钦天监观测许久,预言至迟五日后,玉京周边必有一场连绵阴雨。
正是春麦熟透亟待收成的关键时期,若误了时令,再遭遇一场淫雨,至少有七八成会霉变腐烂在田地里,甚或颗粒无收。
此时户部仍紧锣密鼓地推行着清田稽户之策,上查不合规制之隐田,籍令归还原主重录田册,无主者划为官田,下查隐匿户籍附籍于豪绅之小民,令其重录户帖按制课税。
如此一来,高门贵族既失田亩,又失壮年劳力,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
国祚绵延百余年,年年施恩封赏,勋爵显贵早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兼之各高门巨富累年经营,此令触动成百上千权贵的利益,推行之际,阻力重重。
近来户部与这些高门贵族斗得正胶着,接连几次宸极殿的朝会都议得久,内容无非又是群起攻之,主张废除新政。
崔述重入政事堂后,力主提拔的一批官员,今日据理力争,引经据典之余,更以钱粮实册为证,将反对者驳得哑口无言。对手恼羞成怒,转而开始无谓的谩骂攻讦。
宸极殿中喧嚷不休,竟纷闹如菜市。
殿中侍御史上前一步,正欲扬声呵斥,被齐应抬手阻拦。
齐应慢慢将场上诸人嘴脸都看了个遍,才命礼官宣退朝,仍是完全不顾权贵勋臣的涕泣哀恳。
群臣神色各异地退出殿门,有几位皇亲不忿,边走边指桑骂槐,就差要当面唾骂崔述及户部的另几名要员。
污言秽语入耳,崔允望在丹墀前住脚,稍稍侧头看了一眼被僚属围在中间的崔述。
昔日交情甚密的嘉远侯恰在此时路过,当面冷哼一声:“文亭伯可真是养了个好儿子,虽说搬府离家,但到底未经官府,算不得义绝。来日宸极殿里论功行赏,崔公想来也算一等功臣。”
嘉远侯说着先一步下了御阶,崔允望被驳了面子,一时也不欲再留,当即迈大步子往宫外行去。
刚走出两步,崔则急急迎上来,将他唤住:“父亲。”
“父亲,我有事同您商议。”
崔允望放慢步子,与他同往外走去,听他压低声音道:“父亲,您若近来有空,还是早日去庄子上看看为宜。”
崔允望冷嗤一声,并不答话。
“政令初行,正是各家表态的时候,明光殿里都看着呢。”
崔则劝道:“此令由三弟首倡,既然家里不曾与三弟彻底恩断义绝,便不能反对此令,否则终落得个里外不是人。若早晚都要投诚,父亲还是早些行动为妙,趁早催着将庄上的粮都收了,到户部上交田契。”
崔允望沉默半晌,方说:“咱们家这些行当做得并不多,不过是怜小民赋重,接受了部分投献以便其避税而已,本也没多少逾制的田亩,交便交了,不像旁人家要脱一层皮。只是若巴巴地交了,朝中这声势浩大的反对阵营,恐又要视你我二人为眼中钉了。”
“父亲晨里走得早些,或许是您不愿与母亲谈及三弟之事,母亲迫不得已早间来找我相商过。”
崔则将韦湘的意思转述:“母亲的意思是,血脉相连,咱们家总没法真正与三弟割席,这田契交与不交,一路行来,我与父亲这眼中钉肉中刺当得也不少了,终是避免不了的事。但这等关头,家里总不能帮着外人伤他的脸面,以防被外人揪着错处,又给他添一处不是。”
崔允望长吁一口气:“这孽子,崔家真是欠他的。”
“此事本不该劳动父亲,当由儿妇前去料理,但毕竟是家中大事,还是父亲做主为宜。平素专事管田的刘管事,早间已先派过去了,此人可靠,父亲可放心用。”
知他心下已然同意,崔则催他快行:“我来时特地乘小车来的,正停在景运门外,父亲此行宜掩人耳目,便暂且与我换车一用。待回来时,父亲也尽量低调交契为宜。”
“几百双眼睛盯着,怎么可能低调得了?”崔允望拂袖而去。
崔则回头看了一眼,崔述被簇拥在人群正中,身侧皆是他近来大刀阔斧极其强硬地提拔的一批官员,因有齐应大力支持,对此连吏部几乎也插不上什么话,只好明里暗里地骂他刚愎自用狂妄自大。
此等讽议之声甚嚣尘上,但崔述似乎并不在意,并不设法弹压,甚至连雪片似的弹劾折子都未曾拦一拦,由着通政司如数递进了明光殿。
崔则再多看了一眼,才沿着御阶往下走去,回到值房办公。
近来他也公事繁冗,忙活了一整日,至天色黯淡下来,才收拾好案牍回府。
坊门将闭,时间紧迫,但他与父亲换了车驾,崔允望的马车要宽敞得多,不好自他平日常走的小巷中穿行,只好沿着宽阔的嘉定大道一路往南。
略觉倦乏,他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但满脑子都是公事,如何也静不下心。
正迷迷糊糊间,箭矢破空之声凌空传至,崔则受惊,侧身避过数箭。
箭雨过后,以黑布遮面的伏击者一跃而出,将马车围困在中间,与随车的护卫近身肉搏起来。
护卫尽力拦截,但对方身手极佳,且出手狠厉招招毙命。见绝无与之相敌的可能,崔府护卫放出鸣镝,意图引来城中禁军。
鸣镝升空,崔则看好时机,跳下马车欲奔逃而去,伏击者再度追至,凌空一斩,生生将车驾拦腰劈成两半。
大刀挥至,冷硬寒光与月光一并追至,崔则自破损的马车上掰下一块木条,反手格挡住大刀,然而木头到底比不上削铁如泥的大刀,肩上登时见了伤,当即痛哼了一声。
蒙面壮汉拔出嵌进木块的大刀,正欲再次挥刀砍下头颅,恰见崔则仓皇回头看来,不由一愣,手中的大刀便缓了两息的功夫。
就在这空当,一支弩箭急射而至,大刀被猛地击偏,“当啷”一声砸落在地。
未闻人声,而箭已先至,正是王举到了。
所率亲军与设伏者酣战起来,王举本欲加入打斗,一转头瞧见崔则摇摇欲坠的身形与铁青的唇色,心下大骇,忙上前喂他服了一颗药丸,一手捡起方才伤他的那把大刀,一手扶住他将他带出战圈,二话不说策马往崔府疾奔。
至崔府门前,崔则已迷迷瞪瞪地失了意识,王举躬身将他背起,疾步进了门。
蒋萱听闻消息,连忙迎出来,见这阵势,心中慌乱,但仍是强自克制住心神,将他二人迎进卧间,请来府上医师看诊。
府上医师只道是中毒,但暂且不知毒源,不好对症下药,蒋萱忙命人去外头延医。
王举见她虽面上有条不紊,但实则失魂落魄之相已显,忙拦住那人:“宵禁将至,你拿我的鱼符去。”
又出言劝蒋萱:“蒋夫人莫着急,我已喂他服了一剂可以暂且压制百毒的药,当下没有性命之忧,待会儿大夫来了,解药一到手,必药到病除,夫人宽心。”
韦湘得了消息,急忙从澄思堂赶过来,见着崔则这副模样,已是心肠欲断,但仍是长吸一口气,止住情绪,端庄肃穆地问王举:“王统制,敢问刺杀我儿的到底是谁?可有眉目?”
王举将方才拾起的大刀拿在手中仔细观摩,半晌摇头:“暂无线索。”
蒋萱恨恨道:“这起子贼人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当街行凶。”
王举沉吟了下,将心中猜测说出:“崔二郎所乘的是崔公的车驾,应是替崔公挡的灾。崔二郎年轻,身子康健,身手也矫健些,若换了崔公,恐怕已撑不到此刻。”
韦湘闻言,心头巨震,执帕捂住心口,慨然一叹:“这帮混账!只因政见不合,竟然就要使这些下作阴招,朝堂之上刀光剑影,那也勉强算得上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又算什么?阴私至极!”
蒋萱心下亦明了了。
说是替崔公挡的灾,但恐怕真正因由,还是三弟。
崔述正当圣宠,权柄在握,圣上亦毫不避忌地支持他,不惜明着与其他反对的朝臣为敌,近来朝堂上的气氛不可谓不剑拔弩张。
文官钻研故纸堆,学识上胜不过崔述,找不出可以有理有据驳倒他的法子。
言官弹劾他刚愎自用揽权擅专的折子上了一封又一封,明光殿亦不见任何动静。
崔述又极洁身自好,贪财好色一样不沾,想从这些方面非议他几乎毫无可能。
简在帝心,朝堂之上找不到可以打败他的办法,这帮人的心便肮脏到如此地步,将心眼都投向了年迈老弱的崔允望。
父死子丁忧,一旦崔述解职守丧,离开朝堂两载有余,若天子寻不到另一个如此铁腕的继任者,毫无疑义政令必废。
而就目前朝中局势来看,能找到的可能,几近于无。
毕竟既要继任者有此才能,又心志弥坚,敢与众显贵为敌而绝不退缩。更要天子信任,甘将其扶至如此地位并大方放权,方能将政令推之四海。
自来新政,首倡者黜,令必随之殒毁。
由来如此,无怪乎这些人如此心脏。
已至春麦收割的关键时令,要逼崔述离朝,这的确是眼下最快也最可靠的法子之一。
她没有出声,安静地半跪在榻前,轻轻擦去夫婿脸上沾染的尘灰与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