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缨不觉莞尔。
然而文士执笔,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
她深谙此道,自不愿放弃这大好机会,遂提高声音,朝向特意引来的监生方向,极坚定地补充道:“还望诸位明是非,辨忠奸,毋使良策滞碍,善政难行。”
禁军将诸宗妇车驾引入皇城,自丰乐门入宫。
众人心下不安,放慢步履往宫内走。
周缨未曾随行,留在文庙看顾老云阳伯夫人,待其醒转后,吩咐班直送她回府,又检点完文庙一应事宜,确认并无疏漏后,打马赶回,在丰乐门内与命妇队伍会合,一并往后廷行去。
今夜设宴在乞巧楼,这时已至酉末,尚食局已忙得不可开交,预备着宴饮一应器物食膳,后廷里宫人脚步匆匆,然行列整肃,寂寂无声。
方过丰乐门,行出半里地,忽听人群中“哎呀”一声,肃王妃捂着小腹半跪在地上,脸上冷汗涔涔。
“医官。”周缨忙喝了一声,吩咐宫侍上前,将肃王妃围在其中,张帷帘以遮掩。
随行太医诊完脉,避开肃王妃焦切的眼神,快步起身,往周缨这边来,附至耳边禀道:“肃王妃有孕在身,月份还小,想是平日身子就虚,今日又劳累得厉害,有滑脉之相。”
“速移去就近宫殿,还请太医不管使什么法子,务必保住腹中胎儿。”周缨还算冷静,有条不紊地吩咐宫人,“速去回禀皇后。”
宫人迅即抬了步辇上前,将肃王妃扶至其上,快步带往最近的显庆殿。
肃王妃大骇:“你们要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周缨走近劝道:“王妃安心,宫禁之中,无人敢对您不敬。溽暑难消,还请王妃速去歇息片刻,稍后娘娘在乞巧楼设宴,还待王妃整饬衣冠出席呢。”
肃王妃瞧她一眼,见她神情不似有假,看不出端倪,一时没有往深处多想,况腹中绞痛,着实难捱,便咬紧牙关不再出声,由着内侍将她抬走。
“肃王妃有中暑之兆,太医建议先在此处稍事休息。还请大长公主和诸位夫人移步乞巧楼更衣,稍事休息后,皇后娘娘会前来主持宴饮,并与诸位一并对月穿针,胜者有赏。”
众人由内侍领着前往乞巧楼,周缨则加快步子回到景和宫。
入殿时,先遣来禀报的内侍还跪在殿中,周缨敛袂行跪拜大礼,双手将绶牌托高,禀道:“文庙一事,臣已处置完毕。宗室恶行昭彰于天下,必受唾弃,圣上仁心爱民,清田薄赋,当传诵于民。今日涉事之宗妇,除云阳伯夫人老迈不宜再劳顿外,余者皆已带回宫中乞巧楼,候娘娘发落。”
周缨再叩首:“然不察肃王妃有孕,未能妥善处置,致其有滑脉之危,还请娘娘责罚。”
章容按着眉心,没有说话。
司檀行至近前,将绶牌取回。
周缨长跪于殿中,醇厚悠长的沉水香令她鼻间发痒,忍不住想打喷嚏,不得不掐住垂在身侧的手指,以十指连心之痛生生逼退这阵不合时宜的不适,复又安安分分地伏下身,以额贴地,静等发落。
章容起身,亲自行至窗下,慢悠悠地执着香箸调香篆,微微闭目去嗅这沉水香的清凉香味。
“赵太医已领命去照看肃王妃了,还请娘娘放心。”派去太医局传话的宫人回来禀道。
章容摆手命其退下,没有出声。
约莫又过了几息,周缨耳畔传来一声极轻的笑,是章容发问:“你觉得今日之事,你处置得如何?”
周缨想了想,老实道:“已是臣能想到的最佳法子了。若有不妥,还望娘娘赐教。”
“边以禁军施威,边设冰纳凉,既行威慑,又彰体恤,恩威并施。持绶牌代我受礼,以示君臣之别,在此基础上,驳宗妇新令实乃苛政致废宗庙动摇国本之说,再散冰于民,意在新令愿与万民同享甘霖,请百姓支持新政,算得上环环相扣。”
“直面权贵而不生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民意令宗妇节节败退,兵不血刃而胜,当夸一句巧思。更故意引监生前往,日后文人士子的口诛笔伐也够宗藩们喝上一壶了,甚能成佳文传宇内,宣扬新策。”章容淡道,“今日表现不错,当赏。”
司檀亲自捧漆盘上前,其上呈着四锭金锞,并一副成色上佳的文房。
周缨一时有些愕然。
司檀忙提醒她:“还不谢恩。”
“谢娘娘恩典。”周缨谢过恩,又道,“然而终究未曾妥善处理肃王妃之事,若伤宗室子,恐难善了。臣有负娘娘所托,自请受责。”
“这等天气,肃王妃还敢去蹚这趟浑水,想必自个儿也不清楚有孕之事。”
周缨仔细回忆,肯定道:“看反应,应是不知。”
“若不出事便罢,若出了事,便只当不曾有过这没福的孩子罢。肃王子嗣颇多,想来应当想得明白。”
这话不是对她说的,周缨心里清楚,便不曾接话。
果然,司檀闻言,当即派人再去知会太医。
章容静站了片刻,又说:“只是我有一点不明,大长公主的恩赐敕令,为泰初十一年、永昌元年所颁,迄今已逾近三十年,你是如何清楚的?”
“崔少师授课时,曾向殿下详讲过此令渊源,提及过实录所载永昌六年没庆王隐田之事。臣奉娘娘旨意前往文庙,途中想起此事,料想实录应当也有载恩赐大长公主良田的记载。”
周缨再叩首,老实交代道:“臣过永遇门时方想起此事,恰今日殿下在外朝,故求得殿下恩典,派人查阅属实后,前往太史馆与敕堂查阅敕令存档。因事出从急,怕往返景和宫耽误时间,这才不敢舍近求远,故而僭越行事,还望娘娘宽宥。”
章容眼尾略沉,眉目间浮起不甚明显的不豫之色,沉默须臾才道:“罢了,殿下年纪也不小了,这事上他肯听你之言,也是表明了他自己的政见。”
“但事涉敕堂和太史馆,恐前朝还有一出戏唱。”她眉头愈发皱得厉害,“依你之见,此事后续应当如何处理?”
已思虑了一路,周缨这回答得很快:“依臣愚见,虽事涉近支宗亲,但也不能完全宽纵,否则朝中勋贵有样学样,新令阻力将大大增加。”
章容“嗯”了一声:“具体呢?”
“牵涉宗室众多,当分而论处,不宜一概从重。首恶当属大长公主,按律当严惩,但毕竟是圣上尊长,若要施恩以示宽宥,或可降食邑至五千亩,与公主同。胁从命妇罚俸三年,宽严并济为佳。”
章容看了眼更漏,见时辰差不多了,不再继续往下问,只道:“稍后赐宴,你随侍我身侧。”
这是让外命妇们认个脸,好知晓周缨乃中宫亲信,日后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不可轻慢,是在外命妇跟前替周缨长脸的意思。
司檀明晰此意,亲自上前扶周缨起身。
【作者有话说】
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文心雕龙·史传》
天色未暗,乞巧楼上已是张灯结彩,林尚宫先在此主持宴前事宜。
宫中赐宴,座次通常按品秩而定,经哭庙一事,尚仪局与尚宫局商议后,临时调整席次,将未涉此事的命妇安置在二楼,与中宫和妃嫔同厅,而涉案者全数安排在水榭底楼,全然不曾按照品秩尊卑来定,与常制大相径庭。
至此,方才还存侥幸心理的百名宗妇心中便已知晓中宫态度,知是要行发落,心神不宁地坐在座位上,等待凤驾。
戌时至,皇后凤驾至乞巧楼,众人起身相迎。
章容面上带笑,雍容大度,瞧不出分毫不悦。
众人先是惴惴不安,后来观察许久,见皇后始终没有发作的意思,又略微放下心来,暗道果然宗藩势大,纵然是帝后,要同时发落这么多宗妇,亦得掂量掂量。
席宴进入尾声,对面戏台上檀板轻敲,丝竹渐起,演的曲目是章容亲点的《御宴》,一出极为应景的颂天家亲睦、宗室和乐的戏文。
台下宗妇方知好戏至此才算开场,坐立难安。
章容离席暂歇,司檀随侍,周缨得了空闲,从阁上慢慢走至楼下,将自己藏进暗影里,望向管乐丝弦传来的戏台子,不由叹了口气。
天潢贵胄,处处暗藏机锋,人行其间久了,实是有些倦乏。
稍站了片刻,韦湘因离席更衣路过此处,恰与她相遇。
阔别将近两载后,头一回私下见面,周缨喉间发紧,踟蹰片刻才唤道:“韦夫人。”
韦湘认真端详着她,目光中露出些赞许之色来:“果然是个有造化的。”
周缨微微埋首,恭敬道:“机缘巧合,能得皇后几分信任。”
韦湘点点头,眼神转为怜惜:“但比先前在府里时清瘦了些。”
“在中宫和殿下身边做事,必得时刻打起十二分的劲头,劳心耗神处处周旋,身子自也亏耗得快,还是当注意些。”
周缨鼻尖泛酸,轻轻点头:“每逢休沐,我都好生歇着,平日里也会设法躲懒,韦夫人放心。”
怕停留太久惹人怀疑,韦湘轻“嗯”一声,慢慢走远。
眼角有些蛰疼,周缨稍站了片刻,往更暗处行去,隐进池边的假山后。
这回没站多久,崔蕴真果然跟至。
久未相见,周缨有许多话想问,但说话不便,只得拣紧要的问:“薛侍郎待你如何?”
蕴真将目光投向水面,声音听来也沾上几分空渺:“好不好也没什么紧要。”话锋一转,却是问,“你今日为何会去文庙?”
周缨抬眸觑她,试探道:“薛侍郎与你说的?那你们二人,至少不是势同水火罢?”
“不是。他待我尚可。”崔蕴真不欲与她说这事,接着方才的话道,“这样凶险万分的场合,我怕你掺和进去容易出事。你在宫中,万事小心,能躲则躲才对。”
周缨心领她的好意,点头应下:“我知道了。”
“二哥遇上这样的事,已够令我提心吊胆了。”崔蕴真一时情急,紧紧抓住她的手,“你们这些人,真是一个个不叫人好过,让人操心得很。”
崔则遇刺的消息传回宫中,章容当即便命送崔易回府奉亲,此事周缨亦清楚,于是问道:“崔二郎现下如何了?”
“已无大碍了。”
心如浮木,飘荡不定,周缨下意识地问:“他呢?”
料想她应已知出族之事,才会如此发问,蕴真摇摇头道:“二哥出事,我第二日才知晓,回府时三哥已经离府,我未曾见到他。后来欲去寻他,但听闻他这几日都宿在户部,不曾回家,未能相见。除籍出族,这等大事,想必他心里亦不好受。”
周缨愕然,连一直刻意压低的声音都提高了三分:“出族?”
蕴真方知原来她并不知晓,只是担心崔述也如二哥一般遭遇刺杀,怕他出事,故才发问。
周缨的确不知,这不过是昨日才发生的事,但昨日崔述未至明德殿,今日又逢休沐,她更是囿于文庙之事无暇他顾,竟至此时才听闻此事。
她一时说不出话,心中隐隐有些猜测,连问一句为何都不敢出口。
周遭安静下来,只余鱼跃水面与虫鸣之声。
渐有人声传来,崔蕴真转身回返:“这里说话不便,我先走了。三哥的事,他当能自处,你不要太过担忧。倒是你自个儿,事关朝政,明枪暗箭都不长眼,万勿以身犯险,能躲则躲,别心比天高跟着掺和,尽力保全自己。”
目视她回到乞巧楼,周缨又候了一阵,待戏文唱完一折,才回到席上。
月出东山,章容返席,祝尚仪上前主持穿针比赛,命妇各持十支七头针,先对月穿完者胜。
崔氏一族以诗书为基,崔蕴真女红一事上并不算精通,蒋萱则因心系崔则,亦不曾好生发挥,二人成绩只勉强忝列中上,然而祝淮在例行颁赏给前三甲后,却赞道:“蒋氏与崔氏二位夫人性情娴雅,仪态端方,着各赏浮光锦一匹,并赏其母文亭伯夫人韦氏三匹。”
浮光锦在贡品之列,这等赏赐显比前三甲更丰,更何况同赏崔氏婆媳姑嫂三人,其中当有些深意,不曾掺和哭庙之事尚有闲心思量的命妇们不由悄悄低头,交头接耳起来。
周缨心下了然,知是为崔则遇刺与崔述出族之事,恩赏崔家。
祝淮未曾阻止席间的窃窃私语,只继续看着后面尚未穿完针的命妇们。
大长公主多年金尊玉贵,难免落了下乘,祝淮面色冷峻,冷声道:“大长公主金枝玉叶,不事女红,连基本的女子仪德都忘得一干二净,有失皇家颜面。今日宴后,还是当回府静思己过,勿行出格事,专心修炼内德为要。”
祝淮历侍两朝,事尚仪一职已逾五年,命妇入宫觐见,常与其打照面,受她照顾颇多,对她素来尊重,皆知其平素最是温和平顺,甚少刻薄言语,此言显然是出自中宫授意,刻意伤及大长公主脸面。
素来和善端庄的皇后,也显露出另一面来,众人方知,其也绝非一味仁善之辈。
果然,章容走至雕栏前,自上而下看过来,目光森冷,几乎要将大长公主并下方一众命妇一并刺穿。
丝毫不留情面的敕旨在此刻传来:“按《永昌律》,凡聚众倡乱,主犯当斩,从犯减等。吾掌教化宗妇之责,理当按律将诸位交由大理寺候审,然念诸位夫人先辈皆为国朝立下汗马功劳,故降等由内宫自行惩处,着罚俸三年,禁足一年,府中禁笙箫管乐一年,不得再行奢宠靡费之事。如有弹劾,一经查实,罪加一等,一并处罚。”
章容目光缓缓掠过堂下,所至之处,众人皆垂首屏息。
祝淮提高声音道:“请诸位夫人谢恩领罚。”
不知是谁抬头望去,见着水榭四周影影绰绰站满了禁军,慑人得紧,于是忙不迭地伏拜下去:“妾谢娘娘恩典,往后定当闭门思过,谨记娘娘教诲。”
众人皆跟着跪拜,谢恩之声顺着流水飘远。
章容又唤大长公主:“姑母为尊长,本应以身作则,却为构陷圣上不奉宗庙之首恶者,吾替圣上痛之、恨之,不日将奏请圣上,除逾制隐田尽数充公外,降大长公主汤沐邑规制为五千亩,与公主同。望姑母汲取今日之教训,往后于皇陵静思己过,朝暮奉香,为睿宗、顺宗皇帝祈福。”
竟要贬她去守陵,大长公主不敢置信地看向她这个平素话并不多、也不多见严词厉色的侄媳妇,终于意识到,自个儿对这两夫妻的认知当真有误,看着不声不响,实则内里狠厉,今日剑走偏锋自是赌错。
难与其抗衡,大长公主只得恭敬叩首,面无血色地道:“谢皇后娘娘恩典。”
笙鼓已歇,章容命司檀安排禁军送韦湘母女各自回府,又命禁军大张旗鼓地“护送”各府宗妇归第。
待众人散后,安排好肃王妃暂宿宫中事宜,章容才意兴阑珊地回到景和宫。
入殿时,齐应正在偏殿中召问齐延对今日之事的看法,瞧见她进来,转来问她:“阿姊今日这气可出够了?”
“陛下的意思是,我是这般没有肚量的中宫之主?”
先前的愠怒之色缓缓淡了,章容此刻神色平和,语气却还含几分不忿:“不过是恼这帮宗室自恃身份高贵兼人多势众,便敢对陛下施压。国朝以孝治天下,若陛下稍有优柔,不敬宗庙祖先的帽子扣下来,天下口诛笔伐,这户部新令如何还能推得下去?”
她说着面色便沉了下来,忧心忡忡地道:“尚在皇城根下,便是如此。焉知政令出了玉京,会落实成何种模样,还得选贤举能,再派一批能人至各州县,铁腕推行方能善始善终。”
“先政事堂荐的那份名单,”她迟疑了下,悄悄抬眼去觑齐应,“能否给我看看?”
齐应颔首:“我说过不会对阿姊设防,如今政事上亦拿阿姊当军师与谋士,阿姊不必如此小心。我先带回明光殿了,这便命人去取来给你。”又说,“不过我这倒有一份折子,确实该你来瞧瞧。”
章容伸手接过,乃是肃王亲上的弹劾折子,被弹劾者赫然是今日在文庙处事不当的女官。
此疏弹劾周缨身为内廷女官,一悖祖宗礼法,妄自干政;二目无尊卑,以下犯上,残害宗室子。
章容目视这份措辞严厉,可置被弹劾者于死地的奏疏,凤目微眯,露出些许慑人的寒芒来。
乞巧楼宴散后,六尚仍忙着收尾。
周缨留下帮尚仪局相熟的女史整理今日席间仪注并赏罚名录,以便交尚宫局存档。
虽一直随侍在景和宫,但她到底名义上是尚仪局女官,遇尚仪局公事繁忙的时刻,她若抽得出空,也常过来帮忙,大家都习以为常,有说有笑地和她唠着嗑,恭贺她今日受皇后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