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缨笔下不停,边忙活边礼貌回应。
事并不算多,不多时便整理完文牒,周缨出得门来,瞧见祝淮方和林尚宫议完事,正站在院中望月。
她走上前,劝道:“祝尚仪,夜来起露,当早些回寝歇息。”
祝淮转头见是她,笑着说:“正在等女史取文牒,稍晚些便回。”
周缨便也没有什么好说,正要请辞,忽听她道:“当日我其实很想将你留在我身边做事,但侍读之事,皇后更想用新人,选来选去还是你更适合些。再者,你若能在中宫和殿下跟前当好差,亦是我这举荐之人的荣光,便也只好荐你去明德殿。如今看来,倒是没有看错。”
周缨淡笑着回她的话:“谢尚仪当日提点,入景和宫做事两载,从不敢忘。”
“两年了,还经常回来,自是没有相忘。”祝淮探手拍了拍她的肩,叹道,“当日望你少一分安分,多一分勇毅,方能攀高折远。”
停顿很长一阵,她才往下接道:“但也断然不敢预料,短短两年,你竟已敢主动请缨去做这样凶险万分的事情了。阿缨,你比我预想的,还要厉害些。”
周缨对她福身行礼:“尚仪谬赞。两年间,仍时常感念尚仪昔时教导,虽诸事加身而不敢忘。”
“你名义上仍为我尚仪局女官,代表着尚仪局的脸面。你在中宫面前得脸,于尚仪局亦是极好的事。”
祝淮原本一直维持着得体的淡笑,此番面色渐沉,语气郑重:“但是往后,若再有这样的事,你还是要多为自己考虑考虑。毕竟蛛网暗织,盘根错节,上意又难揣测,有时候稍有不慎,便是有人有心,也未必保得下你。”
“我记下了,再谢尚仪提点。”周缨自宫人手中接过一只六角宫灯,递给祝淮,“夜深了,我便先回景和宫了。操劳一整日,尚仪也早回早歇。”
祝淮目视她施然离去的背影,长长吁出一口气,待女史送来文牒,方往寝房去了。
与白日里的炙烤不同,入夜后凉风习习,一路明月清辉伴身,本该是个还算凉爽的夏夜。
然而周缨手心却慢慢地浸出了一层薄汗,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心在胸腔中隐隐跳动得厉害。
她如何能不怕?
去时便知哭庙者皆为宗亲之妻,夫婿无一不身份尊崇,其中拔尖者更是跺跺脚都要令皇城抖三抖的主儿。
倘若圣上并不十分坚定,一旦因当世之议和祖宗礼法而稍有退缩,今日过后,她这捧绶牌领禁军逼宗妇的出头鸟便会被祭天,兴许连全尸都留不下。
即便此刻知晓了中宫的态度,兴许也代表着圣上的态度,但此事定还没完全结束。
明知此路艰险,但她后退不得。
她需要在景和宫有更进一步的位置,更想为这新令的推行尽微薄之力。
心本就悬了一日,如今更从蕴真那里再添一桩心事,不由思虑越深。
她步子放得慢,待慢吞吞地行至景和宫外时,温瑜从黑暗里蹿出来,一把拽住她的小臂,将她拉至暗处,语气焦灼:“你去哪了?还有心思在这慢悠悠乱晃,出大事了。”
周缨似有所悟,果然听到她道:“听说肃王夜闯宫门,亲自上疏弹劾你,身为后廷女官却插手前朝政事,还残害宗室子嗣。”
“你如何知道的?”
“殿下方才出殿更衣,叫我寻到你,先告知于你。”
温瑜拽住她的手越发用力,周缨臂上隐隐作痛,轻轻使力将她的手指掰开,冲她笑了一笑:“没事。我去之前就设想过这种结果,眼下娘娘尚在和圣上商议?”
温瑜点点头,面上浮着焦切之色。
不知数的蚊子趴在脖颈上,旁若无人地叮了一下,周缨抬手一拍,借着大殿的光亮去看,留下一掌殷红的血迹。
透过染血的指缝去看,景和宫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进得宫门,隔着老远,亦能听到章容略含怒意的声音从偏殿里传出来:“命妇们前脚出了宫门,我后脚便回来了。就这么一会子功夫,肃王便已得知王妃被扣下的消息,还将折子递给了陛下。怕是一早便写好了折子候在宫门外,只等着时机向我发难吧!”
温瑜听得心惊胆战,忙将周缨拽回后罩房里的寝舍,将她按坐在榻上,嘱咐她:“到底是亲王,平日与圣上的关系也非很差。你先想想,如果圣上真要安抚肃王,要拿你开刀,你当怎么办?”
周缨的目光透过未曾关严的窗户,落在前头的偏殿上。
偏殿里的问询仍未结束。
齐应咳了一声,待面色和缓过来,才问道:“太子认为应当如何处理此事?”
近一年以来,齐应与章容谈论政事的时刻比先时多上许多,齐延已司空见惯,原本只静静地听着二人交谈,此番被点到,抬头看了眼清瘦但仍不减威严的父亲,一时没有说话。
“你母亲先已处理至此,依你之见,后续当如何处置?便照你的意思来办。”
章容抬眼去瞧齐应,眼里有三分错愕。
自齐应入主明光殿以来,齐延便早早被频繁召对问政,但终究因年纪小,齐应多是听听便罢,凡事皆有自己的主张,今日还是头一遭,这般明确地说要依太子的心思来办。
齐延显也有些意外,将头垂低,恭敬道:“九重阙之权柄尽在父亲手中,万事都当由父亲做主。儿子浅见,父亲听听便罢。
“依儿子愚见,母亲虽已对纠集哭庙者施以处罚,但还远远不够。除大长公主身份特殊本为宗室女外,其余妇人多只是在替夫家冲锋陷阵而已,为的也是夫家利益。只惩处这些妇人,便如打蛇只斩蛇尾反弃七寸一般。
“既然母亲未曾以刑名对宗妇论处,便无法直接通过对妇人定罪而祸及其夫。陛下可以驭内不严为名,对其夫婿进行申饬并加以惩处。虽然如此也不能当真使其伤筋动骨,但起码能起到一定告诫作用。”
章容眼也未眨地盯着齐延,齐应观她情状,笑出声来,取银匙将一粒剔好皮的葡萄递至她嘴边,玩笑道:“咱们的儿子,必不会是个没主见的。来,尝尝。”
章容如梦初醒地稍稍低头,将这颗香甜的葡萄慢慢咽了,才说:“只是延儿本性宽厚,我一直担心他过于宽仁,日后易被强臣拿捏,如今看来,倒是虎父无犬子。”
“如此阿姊可放心了。”齐应将银匙放回碟中,转头看向近侍,“听明白太子的意思了么?先记注下来,晚些交翰林院拟旨。”
章容又拿起肃王那份折子细阅,却未予置喙,起身离殿:“陛下与殿下详谈吧,今日劳累一日,妾乏了,先告退。”
齐应点头,待她退下,再问齐延:“此事呢?你意下如何?”
“敢问父亲,何谓干政?论政可算?那母亲近来常与父亲议政,是否叫干政?”
倒是没想到他会这样问,齐应瞧他两眼才收回目光,凝神想了想,颔首道:“以外朝诸人的眼光看,自然是算,我之所为,已是违逆祖训。但我与你母亲,相扶于深渊中、微末时,一路舍弃太多,方走至今日,自与旁人不同。”
说着招手唤齐延到跟前来,在他肩上轻轻一拍,诫勉道:“你要记住,往后,你断不能犯与爹同样的错。为君者,无论对前朝还是后廷,都要更果断、更凌厉、更无情。若过于宽仁,连君王也可做了旁人手中棋。”
齐延似懂非懂地点头。
在屏风后稍停的人浅笑了一下,慢吞吞地出去了。
齐应目视那暗影离开,收回搭在齐延肩上的手,命他继续往下说。
“此事如何论处,关键便在如何定性干政。若妇人妄图影响政事便叫干政,那今日出现在文庙的宗妇无一不是想废新令,自然一个都逃不掉此罪名。但既不想以国法论处,便只是宗妇心忧夫婿鲁莽行事,与政事无关。
“既不定性为朝事,中宫掌规训命妇之责,派出女官申饬教导也属分内之责,算不得干政。”
齐延如实道:“至于敕令,是周掌籍来求了我,我派人去敕房和太史馆抄来给她的。事出从急,她也不过是为着新令,不当罚。”
“肃王还在宫外候着不曾走呢。”齐应道,“方才教你的什么?这便忘了?”
“父亲想给皇叔一个交代?”齐延不赞同,“可皇叔也欲阻父亲推行新令。再者,我方才问过了,肃王妃并无恙,只是今日日头烈,她腹中胎儿月份又小,一时才伤了元气。皇叔既还候着,便叫他将王妃领回去,禁足思过,好生养胎才是。”
这番话倒是说出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气势来了。
齐应一笑,并没说允或不允,只道:“此事只怕不是驳回你皇叔这一份折子能了的,你皇叔只是动作快些,意图趁夜入宫面陈,但明早通政司的案上,怕是要压一案的弹劾折子了。”
齐延起身相拜:“先前之语不过是儿子妄言。肃王毕竟是亲王之身,朝中附和者定然众多,此事究竟如何处置,自然当由陛下来定夺。”
夜已深了,烛火扑闪,齐应命宫人上前领齐延下去歇息,自个儿慢慢走回寝殿。
章容已梳洗整饬完毕,正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鉴细看眼下的细纹。
不大的三条,左下有一道极细的,右眼下方有两道更浅一些的,她以手抚之,仔细照看这数年风霜留下的印记,唇边却浅浅漾起笑意。
她并不厌恶这岁月年轮赐予她的印迹,付出诸多光阴与心力,至今日,诸愿皆慢慢得偿。
与昔年作为家族弃子,被嫁与沉疴缠身病笃将死之夫的境况相较,如今已是云泥之别。
齐应站至她身后,细看了一眼她眼角的纹路,笑着说:“阿姊也不年轻了,但仍同先时昳丽。”
他说着咳嗽了一声。
他近来比冬日里要咳得少了许多,似有好转之势。章容却还是放不下心,想起身将药茶端过来,却被一把掐住腰,重新按坐在妆凳上。
他将头埋在她颈间,闭眼嗅了一下,唤道:“阿姊。”
满室馨香令齐应心里舒缓下来,连常年盘踞在胸肺间的那股不适也为之减缓。
“阿姊。”他极轻地唤了一声,“这么些年了,咱们的儿子,终于要慢慢长大了。”
◎崔述安,你为何要护着我?◎
崔述从户部值房出来时,奉和正拿着一份奏报迎面而来,脚步匆匆,神色焦灼。
“何事?”
奉和将奏报递上:“宫里的,哭庙之事有后续了,肃王夜闯宫门,要圣上惩处今日处置文庙之事的女官。”
崔述本不甚在意,但见他面色焦急,知有蹊跷,似想到什么,立刻接过在原地看了,面色慢慢凝重起来,目光最后落在“掌籍周氏”四字上,手上一用力,竟将那份奏报的一角抓皱成一团。
奉和低垂着头去看,见他攥着奏报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面上亦隐隐泛着铁青,一时竟有些惧,忙解释道:“起先文庙那头的奏报郎君也看了,未写明皇后派遣的是哪位女官。刚刚宫中夜宴初散,奏报一送来,得知是周姑娘,我便赶紧来找郎君了。”
瞧他面色实在不太好看,奉和硬着头皮相劝:“待命妇一出宫,宫门也将下钥了,料想今日无从处置此事,郎君已劳累了三日,这两夜都不曾合眼,还是趁宵禁前赶紧回去休整会儿为要,明日便有什么事也好处理。”
崔述未听完他这番话,便沿着千步廊往北走去,奉和急得赶紧追上。
二人方行出三丈远,暗探倏地现身,悄声禀报:“经再探,宫门已下钥,肃王并未获准进宫,肃王妃也仍还留在内廷。”
奉和如蒙大赦,忙劝道:“既如此,想来圣上与中宫并未答应肃王所请,周姑娘今夜应是可以安然度过。宫门已闭,再去无益,郎君,天明再入宫吧。”
暗探悄然隐身,奉和哀哀再劝:“郎君。”
崔述转身往外行去,奉和喜不自胜,随他出了景运门,束关已自下马亭将车驾出,崔述两步迈上马车,这才觉出自个儿仍旧紧攥着那份奏报。
他慢慢将紧握的手摊开,将那份令他失态的奏报重新平整,再阅了一遍,目光落在最后那两排字上——“悖祖宗礼法,妄自干政;以下犯上,残害宗室子”。
都是极适合前朝大作文章的引子,若有心之人妄图通过弹劾女官来抨击中宫,这是极好的靶子。
在新令上,圣上展现出了铁腕,似乎此志磐石无转移,但平心而论,圣上能承担着满朝怒火保他,是因为他尚能推动政令往下推行,而区区一个女官,宫中会不会保,他没有太大信心。
静默片刻,他冷然开口:“去赵长俞府上。”
奉和一惊,赵长俞乃通政司长官,此去因由便不必再问了。
重入政事堂以来,崔述从未拦截过一封往上递的弹劾他自个儿的折子,不知是本就抱着并无善果的心来为此事,还是有足够的信心,认定明光殿不会因此对他有所贬黜,总之对此不甚在意,任由反对之人对他大加挞伐。
此番头一回私下拜会通政使,几近明目张胆地徇私,竟是为了周缨。
这等拦截奏章、壅蔽圣听的天大把柄若落到有心人手里,一旦发作起来,将是何等后果,几乎不敢想象。
奉和暗自心惊,忙让束关改道,自个儿进入车内,见着崔述眉目间显出淡淡的倦怠之态,仍是没忍住多嘴相劝:“周姑娘的事再大,也总有法子转圜。郎君还是当注意身子,年初好不容易休养了几个月,眼下又这般夙夜操劳,别又损了根骨,便再难调理了。”
但见崔述岿然不动,完全没有听进去一星半点,奉和无奈一叹,跪坐于几案边,为他斟上一杯提神的桔梗茶。
天际方露出一线青白,崔述从通政使府邸中出来,吩咐立即入宫。
看这阵势,奉和安敢再劝,赶紧让束关驾车再返景运门。
车方停稳,崔述已掀帘出来,未待杌凳放好,便一跃而下,急匆匆地往里去了,全无素日稳重之态。
奉和看了半日,长叹了一声。
步履匆忙赶至明德殿,卯时尚未尽,殿中静寂,方开始晨间洒扫的宫人见他来得这般早,不由生奇,停下动作和他见礼。
崔述这时才敛去了焦急之色,平和地笑笑回应。
待入偏殿,他未关门,只安静地等待着。
辰时一到,那身影果然从门口匆匆而过,却并未瞧见这一反常态早早亮起的灯光,径直略过往正殿去了。
昨夜闻肃王上疏要圣上治她的罪,周缨提心吊胆地等了半晌,未得发落之令,后来见偏殿灯灭,知帝后已经歇下,此事晚间应是无果了,只得胡乱睡下。
然而到底睡不安稳,又兼记挂着崔述的事,今晨起来精神不佳,但毕竟还未得令,不敢懈怠今日之差事,还得匆匆赶来上值。
一路思绪不宁,到此地时,周缨也未留意到此间不同。
门内忽然探出一只手来,握住她的左腕,稍一用力,将她拽进了门。
猝然被人冒犯,周缨一惊,下意识地想呼喊,鼻尖却蓦地闻到那抹熟悉的雪松柏子清香,已到嗓子眼的呼叫瞬间被咽了回去。
殿门在身后阖上,周缨被他往后一推,后背抵在了门板上。
她迷离的神志终于回笼,慢慢平复下来,仰头去看眼前的人。
许是一夜未眠,他眼下有一圈隐隐的青黑,下颌上冒出一层胡茬,素来整洁的常服上也有些不甚明显的褶皱,显出几分落拓不羁来,与素日那副金尊玉贵容止端严之态大相径庭。
他不说话,微埋着头来看她,呼吸仍旧有些急促,呼出的气息喷在周缨脖颈上,温热、酥痒,令她忍不住想偏头躲开。
但她到底忍住了,仰头去直视他的眼,试图从中窥出些他的情绪来。
候了近半个时辰,他表面已平定下来,但双瞳里暗藏着的一抹焦切还是将他此行的目的暴露无遗。
谁也不曾说话,微凉的风从未关严实的窗户缝隙里吹进来,带起桌案上的书册微微翻卷,成为这方静谧之处此刻唯一的声响。
结束了晨间洒扫的宫人悄然远去,四周俱寂,不闻一丝人声。
清晨的明德殿里,只余一盏伴着他们走过近两载岁月的灯烛在不知疲倦地燃着。
僵持许久,周缨左手微挣,崔述猝然放开手,令她被攥了许久的手腕恢复了自由。
血脉畅通,盈白的腕子上慢慢现出一道红红的指痕来,刺得崔述双瞳微缩,不自在地移开了眼。
周缨却追索着他,随他微微侧头,状若不知地瞧着他。
那道目光里藏着些新奇与玩味,一副懵懂不通世故的模样。然而双瞳亮极,灼灼然似要照透人心私隐,教人之欲念皆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