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尤安此刻满腹疑惑，吃来历不明的食物是个无比重大的禁忌，但他对上叶晚那双真诚的眼神，又没法说出什么重话。
而且重要的是，他也饿了。
于是在叶晚期待的眼神下，他真的接过米线吃了起来，这碗米线汤色红亮诱人，牛肉片卤到软烂入味，米线很爽滑，裹满浓郁汤汁，汤底是现成的牛骨高汤加了各类香料。
尤安喝一口汤，暖意从喉咙蔓延开来。
叶晚在旁边絮絮叨叨，说要多吃饭，多吃饭才能长高，而后开始说自己在厨房煮米线，通过一幅《秋日田园牧歌》的画到了这里，没想到正巧遇到尤安，真是太好了。
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尤安的吃饭问题，在王宫里食物从来没短缺过，对于年幼的尤安来将，用餐是场孤独又庄严的仪式。
餐室很大，大到还能听到回声，巨大的餐桌光可鉴人，他小小一个坐在这头，脚都够不到地面，对面的主位是国王，但绝大部分时候都空空如也。
侍从们面无表情地穿梭，银制的餐盖被揭开，里头是各种精心烹制的食物：香煎鸭胸土豆泥、菜蔬铁板章鱼、勃艮第红酒炖牛肉。
这些美食完美、标准、温度控制地精准，御厨只关心食物是否优雅、营养是否达标，没人来问一句：“殿下，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如果他对某道菜不满意，比如鹅肝，那么仆从便会面无表情把这道菜撤下再换一道。
宴会更是，他是个精致的玩偶、奥森纳王国最闪耀的吉祥物，周围是喧嚣的欢笑、交谈与碰杯。
尤安再次看向面前的保温杯，里面的牛肉米线已经全部被他吃光了。
“好吃吗？”叶晚笑着问。
松饼在一旁仰起脸，也期待地看他。
他轻轻咳嗽一声：
“还行。”他苍白到透明的脸颊却突然红起来，像漂亮的蔷薇花。
“死傲娇。”叶晚想。
她收拾收拾，想带松饼撤离这里，却被尤安喊住：
“明天这个时间你还来吗？”
尤安生病了。
或许是突然流行起来的风寒，也或许是突然降温的天气，总之风寒来的气势汹汹，他的课程和公务已经全部被取消了，医师每天去到他的寝宫报道，仆从们则每天送来定量的清淡的粥和药水。
国王从来不来，对他而言，尤安只是个王国继承人，是没什么用但必须要有的东西。
有时年长的女管家和执事会过来一趟，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关切：“殿下，药水请务必喝完，这些对您的身体有益。后面还有许多公务需要您处理。”
尤安沉默喝下了粥，再去拿药水，好苦。
有时候他会偷偷羡慕那血贵族带到宫中的小孩，他们吃完乱七八糟的饼干，然后会有母亲笑着用手帕给他们擦去嘴边的碎屑。
他有点想吃甜食了。
门再次被打开，叶晚很快从缝隙里闪身进来，毫不客气地在华贵的地毯上抖落头上的雪花：“这雪下得不小啊。”
尤安难得有些愣愣地看他：“你怎么进来的？”
松饼从她兜里爬出来，显然它也冻得不清，立刻跑到火炉边给自己烤烤火。
他陷在一堆华丽的天鹅绒被子里，露出瘦削的脸，睫毛在苍白透明的脸颊下透下脆弱的阴影，叶晚注意到他嘴唇有些干涩，于是立刻给他接了一杯温水：“我来看看你。”
她从篮子掏出一瓶糖渍黄桃、一盒奶糖和一罐子肉粥：“我看到医师熬药了，哎呀那个苦味都飘到厨房了，我就想着你或许需要一些糖。”
或许是冻得，她脸上红扑扑的，眼睛也亮亮的像雪花，像屋檐下的冰晶：“我跟你说，感冒吃些肉粥和糖渍黄桃最好了，包管药到病除的。”
那罐粥被她用棉布裹得紧紧的，打开来还是温热的，里面是她炖煮的皮蛋瘦肉粥，尤安很爱喝这个。
“厨房的那些水粥一点儿不好喝，我猜到你不喜欢。”
他难得乖乖听话，吃了一口皮蛋瘦肉粥。
尤安觉得自己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粥，米浆熬煮得滑稠，开花的米粒沾了肉香，皮蛋煮得微微起沙，肉香也浓郁，跟寡淡的水粥完全不一样。
“你再试试糖渍黄桃呢，这个吃了就不会再生病了哦。”
打开罐子的瞬间，甜水的清甜气息先冒出来，甜津津的糖水浸泡了果肉，冰凉香甜的桃子顺着他的嗓子下滑，感觉周身的燥热和喉咙的痛感都消失了。
“味道怎么样。”叶晚站在床边期待地问。
“就这样吧。”他依然嘴硬，但是很快把一罐子黄桃罐头都吃完，甚至沉底的那点子碎果肉粒子都没放过。
叶晚早就习惯这样口是心非的尤安，因此也不与他计较，只指着那盒奶糖说：“药水很苦吧，喝完以后吃一颗就不苦了，但是记得要背着管家哦，她好严厉的。”
叶晚说完看一眼挂着墙上的钟：“糟糕我要走了！”
她已经把卫兵队的章程背得滚瓜烂熟，比如这会儿夜间10点，会有两队卫兵轮流转，第一队三个人专走后花园与议政大厅，第二队则是专门走王族的居住区，包括王储的卧室与接见室等。
虽然赶时间，她还是掏出手帕替他擦了擦脸：“殿下，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只是用微红的脸颊无意识贴了贴她的手。
这是小一圈的尤安，也是她的恋人，叶晚心软地一塌糊涂，她很想亲吻一下他的额头。
可这样不行。
她握了握他的手：“那我等你睡着再走，殿下。”
尤安安心下来，重新闭上眼，很快进入了梦乡。
叶晚一直待到他呼吸平稳，才轻轻站起来替他掖了掖被角，悄悄退出了他的寝宫。
房间重新恢复了安静，尤安睁开眼睛，他很快掀开被子，走到窗口，看到叶晚很顺滑地消失在夜色中，像投入大海的一条鱼。
其实他也很害怕深夜，偌大的王储卧室只有他一个人，其实他想对叶晚说：
“你能不能不要走？”
叶晚发现，尤安最近很喜欢召见她，当然王储召见王室的厨师都要有些由头和固定流程，大概都是说她做的食物不错好吃，然后王储接见给一些不轻不重的表扬，接着执事会来到厨房，给厨师赏赐一些金钱。
叶晚盯着赏钱琢磨了半天，钱虽然是个好东西，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带回去。
值得高兴的是，小尤安饭量最近大了起来，叶晚变着花样给他做各类好吃的，而且有时夜里会潜伏进他的卧室，给他送些宵夜，既然是宵夜，不用考虑营养与优雅美观，那自然是什么美味做什么。
有时是汉堡鸡排薯条、有时是各类烧烤大油边，有时是一大碗满满当当的海鲜面。
他不仅胖了，而且身形像野草一般疯长。
今天仍旧在下雪，尤安站在卧室的窗边，看到圣蔷薇宫的冬夜被这场盛大又寂静的雪所覆盖，那些雪花温柔覆盖了庭院每一寸土地，花园间的煤气灯燃烧的比平常更安静，投射下温柔的光晕。
“她今天会来吗？”尤安看着窗外想。
如他所愿，在这样对着星空祈祷以后，很快一道纤细的身影裹着黑色的斗篷小心翼翼避开巡逻卫兵的路线。
她的手里拿着一个巨沉的藤编竹篮，里面放着小铜锅和各类食材。
当叶晚推开王储卧室的门，尤安已经快速脱下了天鹅绒睡袍，换上那套最好的衬衫，他甚至打理了金色的头发，并且拿着一张报纸，装模作样坐在沙发上阅读。
看到叶晚进来，他假装惊讶道：“你来了，请进来。”
叶晚放下篮子，松饼从里头钻出来，她解开沾满雪花的斗篷挂上：“今天的雪好大，太适合吃火锅了。”
“火锅？”
“就是把汤煮沸，然后自己涮菜吃，马上你就知道了。”叶晚把斗篷抖抖挂到衣架上，再把锅架到炉子上，锅里面是提前炖好的菌菇鸡汤和牛油辣锅，考虑到眼前的尤安还小，她只炒了微微辣的锅底。
叶晚跑去窗边把窗户开一点：“得开点缝，不然室内都是味道。”
她考虑的确实周全，很快汤煮沸，火锅浓烈的香气霸道散开，驱散掉房间里的清冷与孤独。
在咕噜冒泡的火锅边上配菜是肥牛、香菇、鱼籽包、大虾之类的，她甚至调了油碟，因为比起麻酱，尤安更喜欢油碟一点。
窗户映照两人开心的脸，屋外的雪还在纷扬下着，屋内却自成一个温暖的、香喷喷的世界。
叶晚熟练把肥牛卷涮入滚汤中捞出来，再蘸上秘制的油碟。
尤安举着筷子，他有些谨慎。
“别研究了，再研究肥牛卷就老了不好吃了。”
她把烫好的肥牛放进他碗中：“你尝尝，很好吃的。”
尤安小心夹起，又吹了吹送入口中，肥牛鲜香麻辣，带着牛肉特有的香气。
他的眼睛一下亮起来。
“好吃。”这下他装矜持也装不下去了，立刻自己用筷子下去夹菜。
虽然只是微辣，但是尤安仍然被辣得鼻尖冒汗，苍白的脸颊也染出一些健康的红晕，那双烟晶色的眸子不再冰冷，洋溢出真诚的快乐。
炭火噼啪作响，食物的香气和叶晚的笑容逐渐捂热了尤安的心，他从来没觉得食物这么好吃过。
而此刻叶晚却在想，难怪冬天她拿出火锅的时候，尤安不仅不惊讶，甚至对煮火锅的步骤甚是娴熟，原来是有人交过他，而那个人还是自己。
冬天来临，丰收节也差不多要到来，这是一个大家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的节日，并且俗话说得好：“瑞雪兆丰年”嘛。
而且丰收节还是个大家可以互送礼物，感谢对方一年的陪伴，叶晚很苦恼，她要给小尤安送什么呢。
他确实还是个少年模样，但是不能送玩具吧。
王都有丰收祭庆典，虽然不知道十来年前的庆典怎么样，但是叶晚给小尤安讲了她的所见所闻：
比如丰收节限定集市，市民们穿着厚厚的棉服，把各类煮熟的玉米、晒干的糖霜柿饼拿出来卖，还有免费分发的糯米甜酒。
“那酒很好喝哦，甜甜的，有糯米的香气。”
会有专门跳丰收舞蹈队伍非常热闹，到了晚上，广场会有篝火晚会，大家可以把准备好的礼物放到篝火边上，接受丰收神的赐福，然后大家就可以开始互换礼物了。
听上去很像圣诞，但是这个节日是大家当面互换礼物，礼物的价值也没有圣诞礼物价值高，但礼物都是饱含心意的。
去年叶晚给尤安送了一杯书，尤安送了腌好的腊味，叶晚用这些腊味、红薯干、干豆角之类的一起焖煮，煮出来的杂粮饭竟然很好吃。
大家都很高兴。
小尤安听了很向往。
在丰收节前一日，他跑到叶晚的宿舍，所幸王室很大方，分配的宿舍都是一人一间。
叶晚打开门，就看见少年尤安抬头看她：“我们去丰收节吧。”
“哈？”
未成年的王储殿下究竟能不能一个人离开王宫，显然答案是不能的。
虽然王储殿下在王宫中拥有相对的自由，但也仅限宫中，叶晚不免想到厨房那幅可以把人带去任何地方的画。
计划是前一天偷偷定好的，当夜叶晚就带着尤安潜伏进了厨房。
“我们走了之后，王宫里怎么办你已经打点好了吧。”叶晚不放心地问道。
小尤安点点头，作为王国继承人，他不会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毕竟若是被人发现王储殿下消失了，估计王都要乱成一锅粥。
松饼趴在她肩膀上大气都不敢出，叶晚提着煤气灯去照那幅田园油画，当她发现里头的农民再次对她挥挥手时，叶晚知道这事儿稳了。
油画再次打开，露出后面的通道，叶晚朝着尤安伸出手：“抓紧我殿下，现在我们一起前往王都开始愉快的一日游吧。”
尤安眼睛里难得闪现出兴奋与一丝紧张，他毫不犹豫抓住叶晚的手，跟她一起跳进画中的隧道。
他们沿着金色的滑道飞速滑行，画中仍然是收获的秋天季节，麦穗香与欢乐风笛声一起飘响，两旁的农户对着他们挥手，沉甸甸的麦浪一波一波掀起，人们捧着硕大的红苹果走在果园里……
滑到尽头的时候，他们又从空中掉下来，这回运气不好，没有柔软的灌木丛接着他们，两人一鼠直接摔倒在坚硬的地面上。
叶晚看一眼天空：“奇怪，好像不疼。”
“那是因为你把我垫在下面了。”尤安平静地说。
她赶忙站起来，又去拉他：“抱歉抱歉。”
他看上去倒是不生气，只拍拍裤子上的灰：“我们现在去哪儿。”
王都还是深夜，但四周都挂上了南瓜、苹果、麦穗等丰收的装饰品。
“先去酒馆待到天亮吧。”她建议道。
叶晚熟练带着他往酒馆方向走，穿过一条小巷，前日下了雨，雨水在地上汇成浅浅的水洼，空气也变了味道，不再是王宫里那种恼人的熏香，而是堆积的潮湿木头味道，总之是充满生活的味道。
偶尔有神色匆匆的行人路过，尤安下意识拉低了兜帽，但是没人注意他，也没人对着他行礼。
这让他感觉到了奇异而陌生的自由。
因为是节日，骑士酒馆这几天都是通宵营业，小灰明显长大了很多，看到她很高兴：“哦，爱丽丝姐姐回来了。”
“我回来看看大家。”她带着小尤安坐到位置上。
尤安四处张望了一下，这家酒馆桌子陈旧，表面被磨到发光，所有人挤在一起吃饭，声音嘈杂几乎要把天花板掀开。
有人在谈论最近疯涨的羊毛价格，吟游诗人喝醉了酒在哼唱歌谣。
“这位是？”小灰好奇道。
“是我表弟啦，来跟我见见世面。”叶晚回到，她知道尤安爱干净，用纸巾把他面前那一小块地方反复擦。
尤安看上去不太高兴。
叶晚小声说：“只是为了不引起麻烦，我可没有要跟王室攀亲戚的意思。”
尤安还是不高兴，但显然，他并不是在意“攀亲戚”的事情，而是不想给她当“表弟”。
“要一份炖肉配黑面包、一份烤肉盖饭，两杯苹果汁谢谢。”
“不喝酒了吗？”小灰把装了苹果汁的杯子递给她。
“我们白天还有事情呢，喝酒误事。”她把苹果汁递给尤安。
今年的苹果大丰收，苹果汁便宜又好喝，刚榨好的苹果汁带着微微的酸，汁水冰冰凉凉，很好喝还开胃。
一大碗塞满烤肉的盖饭放到尤安面前，叶晚说：“别看卖相粗犷，味道可好了。”
烤肉饭冒着热乎气，上面的酱汁淋得随意，尤安用勺子舀上一勺烤肉。
“这个要先拌匀再吃哦。”叶晚这么说着，直接上手给他把米饭和烤肉拌开，酱汁顺着肉和米饭的缝隙渗透下去：“给你洒点海苔碎好不好？”
每粒米都裹上了酱汁，烤肉带点肥冒着油脂吃起来很香。
叶晚又盛了一些腌黄萝卜：“这个解腻。”
脆生生的萝卜酸甜口嚼得嘎吱响，尤安一口接一口，一整碗烤肉饭全都吃掉了。
这里没有必须遵守的几百条餐桌礼仪、没有盯着他一举一动的侍从，这里环境嘈杂、桌椅还脏兮兮的，但他莫名喜欢这里的喧嚣。
大概到了早上，王都热闹起来，四处都是人，中心广场的雕塑、喷泉全部捆了金色的麦穗，神像脖子上都挂了一串火红的辣椒串。
四处是撞撞的人，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空气里都是糯米酒的味道，很快祭典的花车也路过广场，穿着茄子、梨子玩偶服的人一边挥手一边四处挥洒糖果。
小尤安苍白的脸颊被热烈的氛围给熏染，透出一点红晕来。
叶晚在他手心塞一颗玉米糖：“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趣？”
在这色彩鲜艳的海洋中，各类食物的香气霸道钻进鼻子里头，烤架上冒油的香肠，滋滋作响的糖和炒货。
叶晚称了一些花生和瓜子跑过来分给他，尤安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有点事，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叶晚赶忙站起来：“你去哪儿啊！”
他跑远了。
叶晚只好坐回去，松饼还在忘情剥瓜子，她看着松饼费劲用门牙去开瓜子，突然想到什么，赶紧站起来：“我想起来还有事情没有办。”
到了差不多黄昏，广场中央的巨大篝火被点燃，发出噼啪声响，跳跃的火焰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叶晚把给尤安跟松饼的礼物放到篝火前，给松饼的是一盒剥好的松仁、给尤安准备的是一盒蜂蜜糖，加了不少坚果碎，这种糖可以放很久，这样尤安回了王宫以后时不时还能拿出一些来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