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只是想要活下去,只是想要过上好一点点的生活,学习他们的语言……她也不是故意要出现在他们的世界里的。
丽莎张了张嘴,嗓音干涩得厉害。
“抱歉,我无意。”她艰难地组织语言,“我无意涉足,你们的领地。”
风灵将她送来他们的领地,维恩低语道:“我已经征得了索薇娅的许可,你应该在这里好好休息。”
【可以、你、这里、休息。 】
这是,暂时不把她丢出去的意思吗?如果要让她从这么高的树上跳下去,和自杀也没有区别了。
丽莎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她同意暂时留下,维恩走出吊屋外,才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她的面前,总是不自觉话就少了,这和他昔日的风格完全不一样。
可丽莎安静地待在屋子里,哪也不去。
维恩有些担心她的情况。
事实上,丽莎没什么不好的,她只是一时之间没办法克服恐高……稍微走两步就头晕目眩。
巨木环绕的荧光孢子议会。
荧脉部落的光语者,萨维卡踏入之时,数枚悬浮的光藻球同时亮起,在她白色的皮肤上条纹投下荡漾的光晕。
“你们弄丢火舞者已经整整三天。”蓝枝部落的长老率先发难,“哼,你两个儿子干的好事。”
荧脉部落众人陷入尴尬的沉默。
风语部落话事人索薇娅轻巧依靠在一片阔叶之上:“万幸,她现在,在我们风语部落。”
灰烬部落的祖灵通感者忽然笑起来:“有趣,荧脉教她说话,蓝枝引诱她,风语偷藏她,看样子只有我们灰烬和赤炎是老实人啊。”
“废这么巴拉劲儿就是想让她选择你们,与其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不如……”
“不要扯上我们。”赤炎部落的芙拉眉头拧成八字,“直说吧,你们又要提那个恶心的仪式?”
“是升华仪式。”灰烬部落的祖灵通感者纠正,“承载着自然之灵的火舞者不应是一个孱弱的异族歌者。”
“无论是等待灵魂共鸣,还是等待她觉醒与祖灵的对话,都太过漫长,我们应当把她的灵核剖出来,放入到我们灰烬部落的歌者体内。”
“你们想杀她。”提卡额头青筋跳动,“就因为她成长太慢?!”
一片唏嘘此起彼伏。
“是保护。”
“火舞者的灵魂……怎么能困在这么脆弱的一具躯壳里?”祖灵通感者毫不在意反对的声音,“坠崖,走失,受伤,下次又会是什么?她有几条命可以这么挥霍,等不到寒月降临她就陨落了,你们能眼睁睁看着预言的希望再一次如流星般划过吗?”
“我们的歌者即便是最严重的伤也能急速治愈,只要严加看管,她会平安等到预言时机的到来。”
她倾倒出一把猩红色的碎晶,碎晶落地后诡异地聚合成恍若燃烧火焰般的人型轮廓。
“我反对。”风语部落话事人索薇娅身下的阔叶无风自动,一道气流瞬间扑灭灰烬的火势。
“目前尚不知晓寒月之夜到底何时到来,贵部落的所谓升华仪式与圈禁无异,这是对火舞者的亵渎。”
低下一片议论纷纷。
“是啊是啊,难道是想仗着这个名头把火舞者关在灰烬部落?”
“火舞者待得越久的地方,那儿的生机就愈活跃,对灰烬部落的死火山也有用么?”
“可现在人在风语部落,也不是说让就能让出去的,风雨部落有预言他们的蝠灾会终结在火舞者手中,断然不会轻易交人。”
索薇娅轻盈落地,往前走了一圈,议论声越来越小。
“风之灵将她送到我们的领地,这是自然之灵潜意识的选择,六大部落都应该尊重她的意志。”
几大部落皆沉默了。
“风语部落必须归还火舞者。”萨维卡的声音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是荧脉的客人。”
蓝枝部落的克林冷笑:“客人?!”
“你们荧脉部落根本没人在乎她本人的意愿,甚至能把人给忽悠去冷水涧,就为了先让她体内的自然之灵先觉醒亲近你们荧脉的祖先传承。”
提卡受不了这种嘲讽的语气:“我们没有。”
“怎么,敢做不敢承认吗?”芙拉狠狠回了他一个眼刀,“我在得到的消息,可是从荧脉部落流出来的——火舞者坠崖死了。”
“怎么,你们如今又着急要回一个死人?”
“风之灵将她送到我们领地之时。”索薇娅的声音平静如微风,“她遍体鳞伤,气息微弱。”
她看向萨维卡:“你们荧脉没有资格再提她。”
荧脉部落光语者,萨维卡,自知理亏。
的确,克林说的没错,莉莉的邀约得到了她的默许。
奈亚的性格认定了什么就会全心全意地等待,他完全只把自己当成火舞者的老师,克制不逾越半步。
提卡则完全不会讨女孩欢心,火舞者甚至不想多和他对话。
如果她能够在莉莉的陪同下,通过传统的羽兽联结仪式率先苏醒关于荧脉的传承记忆,觉醒相关的能力……可惜事情的发展并不如同计划的那般顺遂。
“是我的错。”奈亚垂眸。
他明明有机会,他远要比丽莎更加轻巧,直接就能把莉莉拽上来,但他完全没想过这么做。
“心不诚的人。”索薇娅意有所指地看向奈亚,“如何配得上火舞者的谅解?”
她施施然颔首:“我们风语部落,会好好将养她的身体,无需各位操心。”
会议不欢而散。
几天后,哑声集市。
空气里弥漫着硫磺和腐殖质的腥气,这里安静如同死寂。
悬赏令钉在的黑骨柱上,兽皮上用灰寥寥几笔勾勒出一抹白色的轮廓,下方悬荡着一小把猩红碎晶。
这是灰烬部落的“血酬”,意味着不死不休的交易。
悬赏:火舞者。
六大部落此前也不是没有在哑声集市出过悬赏令,可这么明晃晃连部落身份都暴露出来的,还是头一回儿。
看样子对于火舞者,灰烬部落是势在必得。
几名不洁者围在柱下,他们的皮肤上爬满扭曲的暗纹,像是被什么不祥之物侵蚀过。为首的高大男人,扁鱼举起只有三根手指的右手,粗大的指节敲了敲悬赏令。
他的声音像是砂石摩擦:“这个,干不干,这么肥的活。”
另一个眼神闪烁,胆小畏缩的小结巴有些犹豫:“草鱼他们可是去了禁忌森林就再没回来过,诺瓦的鬼藤树上,他们……他们三人的记忆都消失了。”
诺瓦是哑声集市的中心,所有不洁者被抛弃后聚集的一块小峡谷,最中间的巨木——鬼藤树,类似于荧脉部落的流霞河,风语部落的风花海。
是非常重要,记录族群里每一个生命记忆的锚点所在。
“我们还是,不……不要打扰无主圣林的主人,比……比较好吧。”
提到草鱼,扁鱼嗤笑一声,粗糙的手指碾碎了一颗荧光孢子,细碎的光尘从他指缝飘落,映出手背上的青筋:“无用的人,连死都一点声响没有。”
“可,可是——”结巴还想再说点什么。
“听着,”扁鱼的呼吸喷在他脸上,带着腐肉般的恶臭,“灰烬部落出的价码够我们逍遥后面一百年,你要是怕,现在就滚。”
“草鱼游手好闲死在外面是他死得其所。”
另一个专干脏活的小队头头库发蹲在一旁,用一柄骨刀慢条斯理地削着一块石头,刀刃刮擦石面的声音令人牙酸:“怕什么。”
他头也不抬地说:“荧脉部落的人说,她不过是个漂亮废物,连最基础的传承共鸣都做不到。”
角落里一直沉默的影蛛忽然开口,声音阴冷如同蛛丝划过耳膜:“风语部落在朔月夜的外围守备最薄弱,所有人都会聚集在风花海。”
她纤细的手指在空中虚划,粉尘勾勒出部落布局:“我们从西侧的腐藤谷潜入,避开猎手的巡逻路线。”
众所周知,风语部落的风海花每逢朔月夜会完全绽放,产出蕴含纯净灵能的【风灵结晶】,那是一种半透明的蓝色晶核,极大提高歌者的能力。
这样好的宝贝,每次都会引来同一批噬光蝠兽争夺,如果他们能抓住这个好机会趁虚而入,区区火舞者算得了什么。
结巴咽了咽口水,目光扫过同伴们贪婪的脸,最终点点头:“……好,好吧。”
“这就对了。”扁鱼扯下悬赏令上面的碎晶,分给众人,“朔月夜子时,腐藤谷集合。”
碎晶入手的那一刻,为首三人都感到一阵灼热的刺痛,仿佛有火焰顺着血钙蔓延——这是灰烬部落的“血誓”,接了悬赏就不能反悔。
扁鱼、库发、影蛛的小队加起来。
足有半个部落狩猎队那么多的人,没道理失手。
淡紫色的雾气将风语部落笼罩,丽莎赤脚踩在覆满苔藓的菌丝膜类地皮上,这些天渐渐克服高空恐惧,她打算能出门看看了。
也不知道黑黑一团黑泥自己在家怎么样了。
她有些后悔没有带上它,可如果带上它,恐怕也会被那寒潭的可怕尖刺戳得千疮百孔。
露水沁凉的触感让她回过神来。
“这个给你。”一个扎着藤蔓发带的小女孩忽然冲过来,往她的手里塞了个东西就跑了。丽莎摊开掌心,是一枚发光浆果,表皮透明得像琉璃,里面流淌着蜜色的汁液。
她小心地咬了一口,甜味在舌尖炸开的同时,鼻腔盈满类似茉莉的淡淡清香。
吊屋悬挂的风铃草在风里轻轻摇曳,奏出空灵的音符,丽莎看见维恩正站在不远处的树干上,他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她悄悄溜出来被抓了个正行。
不对,他身旁还有刚刚那个给她果实的小姑娘,是他让她这么做的吗?
丽莎看看自己所在的吊屋,又看看维恩那边,他们中间隔着不是很远的一道距离,对于这些灵敏轻巧的类人生物,只消一步就能过来。
但对她来说,这就是百十米高天台和天台之间的天堑了。
她小心翼翼地挪回了屋子里。
“真有意思。”维恩看着少女战战兢兢的小后脑勺,忍不住笑了一下。
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的银发女人拉长音调模拟着调笑:“真~有~意~思~”
“又来。”维恩撇撇嘴。
索薇娅举起两只手向上摇摇头:“我们风语部落的夜瞳歌者,维恩,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犹犹豫豫?”
维恩反驳道:“不能冒冒失失冒犯到她,还不知道她现在的心意……”
“她都放你安全离开了,怎么不算是有好感呢?”索薇娅促狭地笑了笑。
“呃。”提到这个,维恩感到挫败。
他感觉,她根本就不记得他了……
“慢慢来,不着急,她的身体和心灵都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适应我们的部落,偶尔可以试试与她交谈,风的直觉告诉我,她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孩子。”
索薇娅忽然严肃起来:“对了,离她身边那只怪异的茧远一点,那不是我们能够触碰的东西,族医第一次给它抹上药膏的时候差点被袭击。”
正说着,他们就瞅见了族医在门口与丽莎交谈几句,然后把药膏递给了她。
维恩想起缠住他的可怕白色丝网:“不对……那她岂不是也会有危险?”
可另他意外的是,从吊屋的窗往内看去,里面却是一片祥和。
“它对那女孩儿表现的非常温驯。”索薇娅摊手,“我不认为它是赤炎部落熔岩祭司口中的水灵或者影沼。”
“从你上次遇险回来的情况分析,它应当是一种与我们完全不同的生物,与她更像是伙伴而非仆从关系。”
她不自觉的语气柔和起来。
直觉告诉索薇娅,靠近丽莎会很危险,可属于森林人天性好奇的本能,却无法移开在那女孩身上的视线——她真的好安静,一点儿外溢的思绪也没有。
最初的几天。
丽莎像一只误入鸟群的蝴蝶,安静的,伏在房间的角落里,几乎不怎么和人交流,后来渐渐放下心理压力,偶尔也会出来一下。
孩子们躲在繁茂的藤蔓后偷偷看她,被她发现的时候就亮着耳朵尖尖跑开,却又在几分钟之后探头回来,往她的脚边丢会发光的小蘑菇。
那些蘑菇散发着坚果的淡淡清香,她一开始不敢吃,后来几个小朋友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还认真地示范,好像在教她怎么吃小零食……
一口咬下去,齿间尖尝到微妙的蜂蜜味道。
女人们送来编织精细的藤鞋与发带,鞋面上缀着莹光细珠。
她们放下后就匆匆离开,不小心对上她的视线,大大的眼睛便眨巴一下,看起来像受惊的鹿。
而风语部落的战士,他们更腼腆。
在假装巡逻的时候绕一大圈来到这间与众不同的小吊屋,“顺手”放下一块风干的兽肉或者一捧甜浆果,连她的眼睛都不敢直视。
唯一频繁而直率靠近她的几人,一个是照料她起居的热情小姑娘,菲比。
一个是风雨部落族长身份的温柔大姐姐,索薇娅。
而另一个,是那个没有纹路的歌者——维恩。
丽莎模模糊糊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风雨部落的人,来到她屋子周围的眼神,好似她小时候看商店橱窗里的水晶瓶:既想要摸一下,又怕自己碰碎了。
这些日子的帮助丽莎看在眼里,她想要道谢,可他们人影消失得飞快。
她拦住了维恩和索薇娅。
“你们……怕我?”丽莎轻声问道,手指不自觉绞紧了裙角。
索薇娅摇了摇头,发梢上沾着的露珠随着动作滑落:“我们怕的是……”
她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她身后那枚被妥善包裹起来的茧上,声音微微颤抖:“怕照顾不好你。”
风语部落敬畏一切与风相关的事物,而风会吞噬火,也会被风助长,这样的矛盾使得他们对关于火舞者的预言恐惧又着迷,同样对她也敬畏又心生向往。
“是的,不必担心,大家都……”维恩顿了一下,耳朵尖尖抖了抖,“很喜欢你。”
索薇娅爽朗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噢~可喜欢了。”
“我还有事要忙,你们聊。”她对维恩眨了眨眼,转身离开。
短暂交谈下来,丽莎才意识到眼前的人曾经是罗伊之前捕获的“猎物”。
她尴尬道歉,误会解开,脸上的笑容真心实意。
天黑下来的一瞬间,萤虫从他们身边飘摇而起。
维恩的呼吸停滞了。
他感到胸口传来一阵陌生的悸动,喉咙似乎被一团柔软的云絮堵住,又干又痒。
丽莎歪了歪头:“那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是朋友啦。”棕黑色的鬈发从她圆润的肩头滑落。
“维恩?”她的声音像清泉流过卵石。
这一刻,维恩的脑海闪过无数画面:她白皙的手捧起流水,她柔软的指尖触过恐怖的茧壳,她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张望树冠的风景。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风语部落里的歌谣说,捉摸不定的风和闪电一样让人战栗。
他生出突如其来的好感。
这个念头来的如此强烈,以至于他锁骨处的漩涡纹样亮得刺眼。他深呼吸几口气,听到她淡淡的声音:“我要休息了,改天见。”
维恩喃喃:“改天,见。”
丽莎并不想在这里久留,但她暂时没有更好的去处。
从坠崖之后破碎的记忆,之前日子的相处,她模模糊糊能够确定,自己捡到的小水母,养成的小怪物,和堪称庞然大物的章鱼怪物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茧:“你还好吗。”
有什么在脉动,有什么在回应。
她的身体状态恢复的不错,可精神却又沉又涨。
它救了自己。
可是,她为什么会感到不自在呢?
它为什么还要来救自己呢?她冲过去之前甚至第一时间把它丢在了上面,丽莎想不通……
扑过去的那一瞬间,把莉莉推上去的短短几秒钟,她就接受了自己可能会死的现实,她向来都能很快接受一切。
当时,丽莎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很小声地声音说,就这样吧。
挺好的。
莉莉还有提卡、奈亚……她只是一个人,不会有人为她的死伤心的。
小怪物和黑黑在森林里也能过得很好,也不用被她教训欺负。莉莉还有部落,她也回不去地球……打猎的陷阱总是失败,做简易的工具也总是失败。
至于爬树掉进泥坑,下河被鱼抽翻在水里更是家常便饭。
她在这个世界其实也没留下什么痕迹,并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可是……
“你为什么这么笨呢?”
丽莎收回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