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即将要拆迁的老城区,原本居住在这附近的民众都在两个月前搬走了。一进入黑夜,整个老城区空空荡荡的,只有几道猫叫凄凄哎哎地响起,为这片区域添上了几分恐怖、鬼魅的色彩。
一道佝偻着腰背的身影迈着缓慢的步子跨进破旧但宽敞的屋子,他抬起眼,昏暗的灯光下能瞧见几道人影已然坐落在桌前。一侧的窗户打开,夜风吹进来扬起他身上的黑金道袍,灯光逐渐照亮他的五官,是一张很苍老的脸,耷拉的表皮爬满了皱巴巴的纹路,眉毛、长发全部变白,明明是老态龙钟的模样,但奇异的是,他的眼睛却十分明亮。
见到他出现,桌前有人当即一声冷哼:“你还好意思过来呢?你怂恿李全叛变,指使他杀了北青村那么多组织成员,还把我们辛辛苦苦供养起来的神灵给杀了,你到底是何居心!”
老道士听到这质问,脸色也未曾变一下,只轻飘飘地瞥对方一眼,道:“潜虚道友,冷静一点。”
“冷静?”原本还算冷静且还能坐着发火的潜虚听到这两个字,再看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立马就跟被点燃的炸药包似的,嘭得一声就炸开了。一脚踢飞身后的凳子,他抬起手用力拍在桌面上,愤怒吼道,“你话说得倒是简单,但我要怎么冷静?我带着人辛辛苦苦在北青村建起了庙,供奉了神灵,马上神灵就要成型了,你他大爷的竟然策反我的人,把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毁了?!老子告诉你,老子没上来就掐你脖子,老子已经够冷静了!”
愤怒的咆哮随着口水喷在老道的脸上,看着面前的人上蹿下跳,指着自己的鼻子骂骂咧咧,什么难听的话都从嘴里蹦出来,老道的眼眸也阴沉下来,嗓音沙哑却夹带着冷意,质问:“谁告诉你这事儿是老夫干的?”
“还能是谁,当然是李全!”
“笑话!老夫要是真策反了李全,他还来告诉你事情是老夫做的,你当他蠢吗?这么明显的栽赃嫁祸都看不出来,老夫很怀疑潜虚道友的脑子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
“狗屁的栽赃嫁祸!李全敢说那是因为他以为所有人都死了!结果没想到许兴怀没当场死成,还被医生给抢救回来了!”潜虚冷笑,“我知道,你不就是因为我那天嘲讽你们京北速度慢,所以怀恨在心吗?谁不知道你平阳子最是记仇,还心狠手辣。我记得你大徒弟死的那会儿,有个小道士私下里嘲讽你平阳子的徒弟也就这点本事,想来徒弟本事一般,当师父的本事应当也只是一般,你就记恨上人家了,第二天那小道士就暴毙在家里头了,这事是不是你干的?!”
“是老夫做的又如何,只不过这次北青村的事,跟老夫没关系!”平阳子一甩袖子,面无表情,“而且老夫没记错的话,警方在庙宇一共发现了七具尸体,李全也在其中。”
“是啊,李全是在,但李全的魂又不在!”
事发之后,他们人在息州市的道士都悄悄赶往了北青村去查看情况,发现那庙已经成了一摊碎屑,而周围更是连道鬼影都看不见。
“所有人的魂都消失了,就地面上还留着’李全京北‘的字样,这肯定是其他的道士为了留下证据所以才写的!”
“你自己听听你那话好不好笑,所有人的魂都没了,但许兴怀却活着,魂也在,这不是背后之人故意留下来做给你看,挑衅我们内部成员关系的铁证?!”平阳子简直要被面前这头蠢猪给气疯了,他平阳子入世这么多年,做事虽有些随心所欲,但脑子却很灵光。他就算真的对潜虚有意见,也不会在涉及到九幽通神会的事上动手,毕竟这可涉及到那一位的计划,那一位若是生气,他们谁都别想好过。
“许兴怀活着是因为身上保命的法器,而且当时北青村的村民纷纷从睡梦中惊醒跑来了寺庙,李全已经来不及再灭他口了!”
“那李全为什么也死了?”
“谁说李全死了?谁不知道你平阳子最擅长画换灵符,你这身体都换多少具了,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有见过你的真面目吗?你有心想要保李全,给他个换灵符,让他换具身体不就好了。”
“你简直胡搅蛮缠!”
“我呸,你说不过我就说我胡搅蛮缠?老子还说你做贼心虚呢!”
眼见着平阳子的眼珠染上一层浓浓的阴翳之色,气息也变得恐怖起来,旁观的众人终于看够了热闹,哎呦哎呦地起身劝和了。
“别吵了别吵了,这件事情处处透着古怪呢。我听说之前不是有个小鬼闹了出戏,把两个道士引到北青村了吗?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事儿是那几个道士干的?”
话一出,平阳子立刻看向了潜虚,后者则是一声冷笑,“你们想到的我都去调查过了,去北青村的道士分别出自嘉山府流云观跟豢龙台,这俩道士最初被神灵印记蒙蔽,相信了我们制造的假象,回到京北以后也都提及到北青村无异样。但李全一行事发之后,舆论爆炸,他俩立马意识到不对劲,一个回流云观,一个似乎去找他那师兄了。”
“这……”原本劝人的道士眼神犹疑地看向平阳子,“平阳子道友,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你的嫌疑确实很大。”
“荒唐!”平阳子一甩衣袖,“老夫绝对不会做不利于九幽通神会的事!”
“呵,嘴上表衷心谁不会啊。我可听说了,你先前还对那位大人有点意——”
话未说完,一阵狂风呼啸而来,瞬间将毫无防备的潜虚给掀翻。潜虚的身体哐哐哐地砸向桌椅、跌到地面,痛呼溢出声,等到后背被墙壁拦住,他终于反应过来。旋即便是勃然大怒,手中的三清铃甩出去,铃铃铃的声音接连不断,抵着符纸,荡出一圈圈空气波纹,那波纹在接近平阳子时,立刻化作刀刃,直冲平阳的脖子而去。
平阳子拂尘一甩,风刃噼里啪啦地像是撞到什么气墙,要么折了,要么转移方向刺向了屋内的各个角落。
潜虚从地上一跃而起,从宽大道士服袖口里掏出来的符纸不要钱似的往三清铃下扔。其中一旁观的道士瞥见符纸上方的符文,脸色微变化,立刻抽出桃木剑’当‘的一声劈在三清铃上。
两件法器碰撞,屋内再度掀起了风的巨浪。
但此刻众人已有防备,皆是背身一挡,巨浪冲击着墙壁,撞碎了玻璃窗,向着老城区外辐射出去。
“行了,你们还嫌北青村的事闹得不够大吗?潜虚你也收收你那脾气,引雷符是能在京北这种地界乱用的吗?京北卧虎藏龙,你这引雷符一用,不摆明了告诉别人这里有情况?”劝和的道士叹气道,“北青村闹出了这档子事儿,我收到消息说是全国各地都在查庙宇跟道士,这对我们的计划相当不利啊。”
“不止,现在宁昌生都牵涉其中……咱们最近能低调点还是低调点的好。”
“宁昌生?这事儿跟他有什么关系?”
“李全那几个道士囚禁了几个女生,都是宁昌生名下会所的服务员。”有人解释,“警方怀疑宁昌生跟戴建华在这种事情上有交集。不过贫道觉得宁老板这边不用太过担心,他为人谨慎,身边还有咱们的人守着,警察就算想审他,也审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两位道友,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趁大人还在闭关,先把这档子烂事处理了吧。”
“就是,想想接下去该怎么办才是重中之重。”
潜虚闻言,倒是没再反驳,而是冷冷扫一眼平阳子,便不再吭声。平阳子亦然,只是当目光从潜虚的身上收回,眼皮下垂时,眼底分明闪过一道浓重的杀意。
几刻钟后,老城区再度陷入寂静。
一道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潜虚与另一位长相略憨厚的道士同行,那道士想了想,道:“你今日不该跟平阳子吵起来。”
“老子哪里咽得下那口气。”
“但北青村的事儿的确十分诡异,而且平阳子这人虽然记仇,也不爱将我们放在眼中,但这种关乎九幽通神会的事,应该不会乱来。”
潜虚没吭声。
他难道不知道吗?
他再清楚不过平阳子在九幽通神会上还是很有大局观的,但他必须跟平阳子这么呛。原本北青村那神灵没能饲养成功便也罢了,可现在影响越来越大,导致全国各地都有可能无法进行大人的计划……这种罪名让他来承担?开什么玩笑!以那位大人的手段,百分之一百会把他剁了喂鬼!
那他不就得找个替死鬼吗?
李全跟平阳子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他哪能轻易放过。
冷哼一声,他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现在咱们连平阳子的真面目都没见过,谁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
长相憨厚的道士闻言一噎,心说好像也有点道理。
关于平阳子对自己容貌遮遮掩掩的行为,他们一度有些看不惯。
桑柒柒拎着三个煎饼果子来到殡葬一条龙,推开门便见段绥正弯腰擦拭着收银台。
将其中一份煎饼果子递给他,嘀咕道:“你也太早了。”
“不早,昨晚睡得好吗?”
“……”桑柒柒拖长声音,有点心虚,“还、还好?”
其实压根就没睡。
昨天晚上关了店以后,桑柒柒原本是想好好休息休息的。她给自己点了很多外卖,什么奶茶、蛋糕、炸鸡、麻辣烫,什么能让她快乐,她就点什么。
还特地在微博上发文询问诸多网友,有没有能让人捧腹大笑的综艺。
网友们很给面子地推荐了很多不同类型的真人秀,但当桑柒柒打开综艺,嘴里在吃美食,眼睛盯着不停晃动的综艺画面,脑子里闪过的却始终都是A4纸上属于年轻女孩的脸蛋。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拿着手机在翻起晓然的朋友圈了。
看完所有的朋友圈动态,桑柒柒丢下桌上的这些外卖,扭头就去了趟地府,一路直奔第七殿,接替了行刑官的工作,把那群恶贯满盈、正在接受惩罚的小鬼全部揍了一遍。结果心里刚舒坦一点,走到鬼门关就遇到了庾朋那傻逼。
庾朋眼角余光瞥到桑柒柒的身影,本是想转身离开的。毕竟他叔叔已经几次三番地警告他,让他以后离桑柒柒远点,能不招惹这疯女人就别招惹这疯女人。
所以,庾朋心里虽然不大愿意,却也到底还是强行说服了自己,加快步伐,打算赶紧远离桑柒柒。
结果桑柒柒张嘴就是:“听说你又被开除了?”
一句话,直接点爆庾朋的怒火。
他猛地一回头,桑柒柒挑衅地迎上他的视线,手抬起,做了个鄙视的动作。
然后——
庾朋鼻青脸肿地回公寓睡觉,桑柒柒神清气爽地回阳间吃外卖。
段绥没错过女孩眼底一闪而过的心虚。
他敛下眼眸, 薄唇勾起弧度,无声地笑了下,继而似漫不经心地说:“我从地府过来的时候恰好遇到了蔺阎君, 他说昨晚第七殿那边的恶鬼不知道是不是吃错了药,鬼哭狼嚎了两个多小时, 害得他睡着以后梦里都是小鬼鬼叫串成的曲儿。”
桑柒柒:“……”
有那么响吗?不至于吧?她素质很高的, 折磨小鬼前还特地往第七殿的小地狱外头兜了整整三层的鬼气充当隔音板呢。
蔺阎罗的听力得好成什么样才能听得到?
所以多半是蔺阎罗在胡说八道,桑柒柒暗戳戳嘀咕:“我看是蔺阎罗年纪大了,睡眠质量不行, 就怪到我头——”
一只脚越过储物室的门槛踩在地上, 刻意发出来的声音在桑柒柒的耳边炸开。耳尖微微一动, 桑柒柒突觉可怕的威胁感从背后袭来,与此同时, 她的后脑勺像是被什么可怕的野兽盯住。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后, 她缓缓扭头,毫无预兆地对上了蔺阎罗那张胡子拉碴且面无表情的脸。
桑柒柒:“……”
蔺阎罗穿的是上班要穿的黑金长袍, 头戴冕旒,很有气势。两只漆黑深邃的眼睛宛若能射出激光将桑柒柒分成无数片,注意到桑柒柒懵逼的表情,他扯了扯嘴唇, 皮笑肉不笑:“你刚说什么呢, 我耳朵不好,没听清, 要不再说一遍?”
桑柒柒:“……”
她这什么狗屎运气, 难得说鬼坏话,还能被鬼当场抓获。
不合理。
脸上露出甜滋滋的可爱笑容,桑柒柒眨着双无辜的眼睛, 抬手指向身旁抱着双臂、背靠着货架,一副看热闹模样的悠闲男人,毫不犹豫地开始胡说八道:“我刚说段绥年纪轻轻就整日失眠,睡眠质量如此之差,得注意注意,我认识个有名的老中医,可以带他开点中药调理下。”
蔺阎罗:“……”
有时候他真的很想打开桑柒柒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
带一只鬼去看老中医,还要开点中药调理下,这种话到底是怎么说出口的。
而且——
指着地府的大BOSS说这种话真的好吗?!
蔺阎罗下意识看了眼段绥,却意外发现男人在听到这没礼貌的’建议‘以后只是扬了扬眉,狭长眼眸里淌出几分笑意,和往日那笑得越温柔实则杀心越重的笑面虎模样有着绝对的区别。
……连反驳都不反驳一句吗?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
蔺阎罗心底狐疑,目光也无意识地长久停留在段绥的身上。后者注意到后,视线微微一偏,两双眼刚对上,蔺阎罗就立马反应过来,倏地扭头看向桑柒柒。但不等他开口,桑柒柒便主动出击:“所以蔺阎君您这大清早的不在第一殿上班,跑我店里来干什么?当心迟到扣钱啊。”
桑柒柒确实觉得好奇。
她这殡葬一条龙少说也开了个把月了,连开业仪式那天蔺阎罗都没来凑凑热闹,送个花篮什么的。接下来这个把月更是,影都没见着,怎么就专挑今天她讲人坏话的时候过来了?
“来跟你说说你天天记在心里的绩效分。”蔺阎罗瞥她一眼,“看到你上报的消息了,不过既然你们对外都隐瞒了真相,用九幽通神会自家成员的身份搅了浑水,那在地府也不必明说。事件特殊,我先把分给你按下来,等解决了九幽通神会,一块给你加。”
桑柒柒眨眨眼,发出灵魂质问:“那要是没解决呢?”
蔺阎罗:“?”
眼见着蔺阎罗抬起手恨不得捂她的嘴,桑柒柒立马后退一步,藏在了段绥的身后。又努力踮着脚,却发现段绥是真高啊,于是只能按着对方的肩膀将人往下压了压,再从对方的肩膀处露出脸来:“我只是做个假设,没说真解决不了。现在全国各地的警方联合了当地的道观对九幽通神会现身的道士进行围剿,很难保证他们不像个下水道的老鼠似的躲起来,再找他们恐怕没那么简单了。”
“所以要是到年底都解决不了,我的分给我加吗?”
“加。”
“做假账吗?这会不会不太好啊?”
“……”
蔺阎罗又下意识瞟了眼段绥,很好,先是要带大BOSS去看老中医调理调理,现在当着大BOSS的面说做假账。
蔺阎罗绷着脸:“你放心,你要是吊车尾被炒鱿鱼,我的位置让给你坐。”
桑柒柒闻言立马道:“那你现在就可以炒我鱿鱼,我直接上任第一殿阎罗。”
蔺阎罗:“……”
死丫头,就知道觊觎他的位置很久了!
段绥听着这一老一小对话,再看蔺伯一言难尽的表情,没忍住笑出了声,多说了两句安抚桑柒柒:“我有预感,年前我们肯定能把九幽通神会给解决掉。”
桑柒柒当然也是这么希望的,有九幽通神会的事在心里放着,她卖殡葬都没那么好心情了。摸了下鼻尖,她哼了一声表示同意,又问蔺阎罗:“那您还有事吗?没事我就开店了。”
“没事了。”
他亲自来一趟殡葬一条龙,主要是为了说刚才的事儿,顺道看看大BOSS在这里适应不适应。但看大BOSS对桑柒柒的口不择言都没感到生气,恐怕就吃桑柒柒这性格。
他安下心来,冲桑柒柒摆摆手,扭头要走时,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重新将头扭回来,问桑柒柒:“刚过来的时候我看到庾朋一脸青紫,脸肿得跟猪一样,是不是你干的?”
桑柒柒再次无辜眨眼。
看在昨晚上庾朋相当给面子地当自己的出气筒的份上,桑柒柒决定给他留点脸面:“跟我有什么关系,指不定走路摔的。”
蔺阎罗:“他好端端的走路能摔成这样?”
桑柒柒:“他蠢嘛。”
蔺阎罗:“……”
蔺阎罗心里虽然还是不信,但也没有再继续多问,转身从储物室离开回了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