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庄榆是那个更着急的人,但是顾俭车开得快成这样,她反倒担心她还有没有命到家去找猫。
坐在车上的每一秒都度日如年,顾俭安静地开车,只有在等红灯时候会看她一眼。
“很快就到了。”他说。
“嗯。”
“这只猫你养多久了?”
庄榆脑子一片空白,茫然地回忆了一会儿后说:“回国那年养的。”
“叫什么名字。”
“白玫瑰。”
“看来是白色的猫,买的?”
“捡的,那个时候每次下班回家,它看到我老远都会跑过来粘着我的腿,可是又不敢跟我进电梯。”
只会蹲在一旁眼巴巴地目送她离开。
那时候庄榆也没有什么收入,还在编剧工作室做着没未来的助理编剧,但是最后,
她还是决定把猫拐回家。
“那么黏你的猫,不会跑丢的。”顾俭对着前面无故减速的车按了两声喇叭后,说,“会回到你身边的。”
庄榆眼睛有些红,垂下眼睛点了一下头。
没过太久,车稳稳地停在了庄榆家的小区门口,有了上次开车门的经验,庄榆立刻打开了车门,一只脚已经跨了出去,才想起来转过头。
“谢谢。”
顾俭点了一下头,似乎欲言又止,但还是说:“嗯,快去找猫。”
庄榆下车往前走了几步后,又回头挥了一下手。
她脚步没停:“新年快乐,顾俭。”
“新年快乐。”
庄榆还没走到偶尔带白玫瑰进行社会化活动的树下,就已经看到钟小岚急匆匆地迎了过来。
见钟小岚一脸如释重负的喜色,庄榆紧绷的神经松了大半。
“猫找到了?”她吸了一口冷气,问道。
钟小岚面带讨好:“一场误会,成成要跟白玫瑰玩,白玫瑰哈了人家一口就一直在我房间的窗帘后睡觉呢,压根没有跑出来。”
悬着的心落回实处,但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疲惫感,庄榆觉得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干。
“猫压根没丢,为什么要跟我说跑了?”她声音不高,但多少还是有点生气。
钟小岚看得出来女儿的表情不太好看,一路都在劝她。
“好了,白玫瑰什么事也没有,我刚刚给它喂了个猫条,舔得可欢了,你养的猫能被谁欺负啊是不是?现在又大摇大摆睡到我枕头上去了,你二姨跟二姨夫难得过来一趟,别挂脸。”
确定白玫瑰安然无恙以后,庄榆觉得可以心胸宽广这一次,她没说话,钟小岚又过来搂着她。
“妈妈这次给你两份压岁钱怎么样?”
“也要给白玫瑰压岁钱。”庄榆闷闷地说。
“……行行行,知道了。”
回到家,庄榆打了一声招呼拜了个年,便径直走向钟小岚卧室看猫。
白玫瑰正在给自己舔毛,庄榆凑过去把脸埋在它的小肚子上惩罚式吸了一会儿。
“坏猫,把妈妈吓坏了。”
“妈妈一路急死了,怕宝宝这么可爱被坏人抓走。”想到这里,庄榆忽然记起今晚是坐顾俭的车回来的。
“可恶的小猫咪,妈妈因为你又欠了他一个人情。”
庄榆没忍住咬了一口白玫瑰的肉垫。
白玫瑰这次叫得响亮了些。
庄榆在房间里待了一刻钟,白玫瑰舔毛舔累了又四仰八叉地睡觉。
房子隔音不算好,屋外他们闲聊的声音一直没停下。
二姨夫在给大门贴春联,钟小岚在厨房叫庄榆的名字,让她给自己的卧室也贴一张。
庄榆出来时情绪已经平复,成成将带着龙的福字递到庄榆手上。
庄榆也说了谢谢。
钟小岚让她过去看电影,一会儿饭菜就好了。
“知道了。”
庄榆坐到了沙发的边上,扫了一眼电视,看到了徐帆。
有点眼熟,不确定是什么电影。
“你弟弟大年三十还上课啊?”二姨钟小琴见庄榆坐了下来,一边嗑瓜子一边嗓门挺大地问她。
庄榆叫回了句:“嗯。”
“什么学校啊?今天还不给学生放假。”
其实钟圣几天前已经放假,但是钟小岚怕他在家天天抱着手机玩,就把他送进了补习班。
补习班今天有考试,考完还要讲试卷,所以可能会晚些。
庄榆简单地回答:“上补习班。”
“远吗?没人去接能行吗?”
庄榆回:“那么大的人,能自己回来。”
“天这么冷,你们也真是舍得。”
庄榆忍住没继续讽刺,她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就是自己坐公交车上学,中间还要转两次车,好像也活得好好的。
电影很吵,庄榆终于看出来放的是《唐山大地震》,上初中时,班主任在班会课给大家放过,不过庄榆不是很喜欢。
期间,庄榆偶尔回复信息,就听二姨吐着瓜子壳,不时聊一聊剧情,发生地震后,徐帆饰演的妈妈在儿子女儿中,最后犹豫着选择了救儿子。
“哎,这个女儿长大了就懂事了,她妈也是没得选啊。”二姨对二姨夫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到底得给家里留个传宗接代的。”
庄榆感到一股火气又开始向上蹿,难怪听妈妈说过表妹这两年几乎不回家,二姨一打电话就抱怨自己白养了女儿,想发作但又记得迟念跟自己说,过年不能生气,生气会倒一年霉。
“等到她做了妈妈就明白了。”钟小琴又说。
庄榆深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心中的不耐。
她余光中看到钟小琴抹了抹眼泪,又将小儿子成成拉过来,庄榆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笑的冲动。
钟小琴看向她,没再看电视了,问:“李榆,嗨,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不习惯叫你庄榆呢,弄得跟我妈一个姓太怪了。”
庄榆不想应这个话题。
“听我姐说你终于找对象了,家里有钱吗?”
庄榆敷衍道:“还行。”
“听你妈说是开连锁咖啡店的?那就是做生意的咯。”
“嗯。”
“没编制啊……不过也是,你也没编制。”
“对呀。”庄榆刀枪不入。
二姨自顾自地笑了:“不过这都是虚的,最重要的是家里有房有车,你妈一个人带大你弟弟还有你不容易,找个靠谱的老公,才能让她省省心。”
庄榆当没听见,钟小琴大概太久没看到庄榆,满肚子想要交流的心得还没能说完,自然不会停下。
“前几年说这些,你还不乐意,现在也快三十了,果然懂事多了,女人呐,最忌讳的就是眼高手低,当年我就劝你妈别让你出国,有什么意思呢?还不是回来找工作?你现在也开始赚钱了,又有了男朋友,也能替你妈妈帮衬帮衬你弟了。”
庄榆耐心近乎告罄,冷笑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大门被打开了。
钟圣回来了。
他将头盔放到玄关上,笑着地打招呼:“妈,二姨二姨夫,你们来了啊。新年好。”
“哎呦,这个家最金贵的回来了。”钟小琴拍掉了手上黏的瓜子壳,热情地起了身,“怎么回来这么晚?路上冷不冷?”
“不冷,今天补习班考试的。”
“考得怎么样?”
钟小岚这时也从厨房出来,她把手上的水擦在围裙上。
钟圣笑嘻嘻地说:“我数学最后一道大题考砸了,时间根本没来得及写。”
庄榆清楚地看到妈妈轻飘飘地瞪了钟圣一眼,没什么威慑力的那种,和小时候知道自己考试成绩不理想时的严肃神情截然不同,是带点无奈又宠溺的意味。
“你期末考试也这样说。”
钟圣嬉皮笑脸地辩解:“谁说的,我期末考试最后两题都没写,这次只有一题,我进步了!”
庄榆漠然地听着,在这一刻难免有点羡慕他。
羡慕什么呢?三言两语,好像很难说清。
电视机里还在放着在那场地震里被放弃的姐姐的人生,庄榆看了两眼,又收回目光。
她只是记得,从前每一次考试,当发觉自己考得不那么理想的时候,她回家打开门以后会小心翼翼地遮掩住自己的紧张,因为怕被妈妈看出来。
身边的同学估分会保守估计,而她总是下意识地按照最好的情况估。
她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还以为自己天性乐观,后来才意识到,这是一种自欺欺人,骗人要先把自己骗过才可以。
她害怕看到钟小岚失望的眼神。
她不希望自己是妈妈失意的元凶。
钟小岚总是爱说自己是一个虚荣的女人,庄榆便努力地维持着成绩,深怕失去她唯一令钟小岚骄傲的优点。
此时此刻,她看到钟圣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成为了自己的反面,大剌剌地宣告他的失败,将钟小岚对他的期待踩在脚底。
但是钟小岚的反应和过去对待她的截然不同。
钟小岚像是很轻易地接受了,继而开始讨价还价。
“那你答应我,寒假好好预习,下学期要考到班里前二十五名?”钟小岚又走回厨房。
钟圣理直气壮地开起玩笑:“我学别人也会学的嘛,而且我这次没比上次退步多少,妈,你说好只要我表现好就给我买那双球鞋的。”
原来,钟小岚对弟弟的评判标准是不退步很多就算表现好吗?
庄榆突然觉得头有点疼,不知道是不
是空调吹的,也可能是客厅人太多,每个人都心情很好地在说话,所以她显得格格不入。
钟小琴在这时对钟圣笑:“不会学就随便学学,等你姐姐找个有钱的姐夫了,你以后还用愁吗?房子车子——”
庄榆厌烦地站在原地。
“闭嘴。”
新的一年,倒霉就倒霉好了,但这两个字,她想说出来很久了。
钟小岚刚把油烟机关掉,再出来时一开始还没意识到怎么了,就见到庄榆双手握成拳头一样,那双眼睛没有一点温度。
“怎么——”她走向女儿。
“他数学最后的大题没有做完,你不骂他吗?”庄榆眼睛没有看向任何人,只是望向钟小岚。
她问这话的时候,觉得有点荒谬,甚至笑了出来。
钟小琴还要说话,钟小岚阻止了她。
“好了,妈妈不是说——”
“你不生气吗?那为什么以前我只要考出班级前五名你就要骂我?”庄榆不想听妈妈敷衍自己的话,她停不下来。
钟小岚也不知道女儿为什么突然翻起旧账,她以为庄榆还在为猫的事不开心。
钟小岚是最要面子的人,特别是家里还有客人,她不想让人家看笑话,更不想别人觉得庄榆脾气古怪。
“女儿,有什么我们过完年单独说。”
庄榆充耳不闻,她双脚已经陷进泥淖中,拔不出来了。
“不是啊,为什么他考到二十几名还能给他买鞋?我初中的时候,你说过只要我数学考满分就送我一辆山地车的,可是你最后没有给我买,你总说以后以后,可是我的以后还是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我考试只要五名开外,就对我冷脸,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罪人,你知不知道每次我考得不好,连家都不敢回,放学的路上还希望自己是在做梦,可是他考成这样,你不骂他吗?为什么我只要稍微看一下电视都要骂我,听音乐也要骂我,可是他成绩那么差,整天玩手机却从来不怪他?”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开始颤抖:“你们一个个都爱说什么他从小父母离婚,他可怜,所有人都应该关心他,那我呢……我从小看你跟我爸吵架打架,夜里担心他打你,担心得不敢睡觉,希望你过得好所以劝你离婚,还要被所有亲戚说没有良心没有亲情,我不可怜吗?”
钟小岚第一次听女儿说这些,她一直是个心大的人,从小兄弟姐妹多,她也是这样被忽视着长大,没有想过这些。
她试着放轻声音。
“妈妈知道,以前对你很严格,那个时候妈妈没有经验,”钟小岚为难地搓了一下脸,纠结着措辞,“现在不这样对你弟弟,只是因为妈妈看你那时候过得并不开心,也是从……教育你身上得到了一点经验和教训。”
钟小岚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到嘴边总是词不达意。
庄榆闻言了然地点了点头,眼眶里溢出了泪水。
她将眼睛睁得很大,不肯让它们落下来。
“哦,所以,我的存在只是你失败的教训?”
她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我只是一个试验品?我弟弟的试验品。”
是了,这样才说得过去。
因为是试验品,所以才会被这样对待。是试验品,所以在她身上得到的教训,不是补偿给她,而是补偿给下一个人。
庄榆想起自己为什么会不喜欢那部电影,因为有那么一刻,她也很想知道,如果是她和弟弟被压在下面,妈妈会选择救弟弟,还是她。
但是她一直没有勇气问出口。
因为人性经不起考验,答案是血淋淋的。
没有问出口的答案,至少可以自欺欺人地当作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是被偏爱的。
有人爱她。
一旦问出口,谎言就会变成泡沫,微末的真情简直比虚情假意还要伤人。
身边二姨拉过她的胳膊,像是想要缓解气氛,“哎呀,大过年的,你看你把两个弟弟吓的,好了,弟弟们到桌上等着,来,跟二姨走,我们去盛饭,做姐姐的,都是过去的事了,怎么还这么记仇,是不是?”
庄榆僵硬地站在原地,甩开二姨的胳膊,所以只要她不忍气吞声,就是她斤斤计较,就是她记仇。
“做姐姐怎么了?”她冷冷地问,“他们手断了?要我去盛?做姐姐的就是天生低人一等,应该去做他们的奴隶?”
二姨没料到她的反应,脸上挂不住地说:“怎么讲话那么难听,哎大过年的,吃你家一顿饭不容易。”
她也做出要收拾包走人的样子,嘴里咕哝着:“还跟小时候一样,开个玩笑就要顶嘴,你爸爸打你一下也能对着亲生爸爸还手,最后闹着改姓,把家里搞得鸡犬不——”
钟小岚听到这里赶忙扯住妹妹的手,“行了,你也闭嘴,不准讲了。”
庄榆却像是被这句话点燃,两步走到二姨面前,眼睛通红:“开玩笑?你觉得那是开玩笑?”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年妈妈工作加班,爸爸要请客吃饭,她不得不在家照看还小的弟弟,不能和同学去看电影,她委屈地抱怨了一句,“为什么我有的是弟弟,不是哥哥,我想有个哥哥。”
急着出门的李昌笑着捏着庄榆的脸说,“可是,有哥哥就没有你了呢。”
庄榆呆呆地看着爸爸,受伤让她脱口而出地说:“那你也不配做我的爸爸。”
大约是被孩子下了面子,父亲的权威受到挑战,李昌下意识地给了女儿一巴掌,下一秒,十多岁的庄榆还了手。
庄榆当时牙齿咬得紧紧的,就好像现在一样。
她以为就算别人不能理解她,同作为别人姐姐的妈妈和二姨应该是理解她的人,但是不是的。
“好笑在哪里?姥爷跟你说先有了舅舅就不要你了很好笑吗?那你现在笑给我看啊二姨?”庄榆觉得自己好像疯了一样,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亲生爸爸怎么了?他就是爽了一下,对我没尽过什么义务不说,说出那种话还打我,我为什么不能还手?”
二姨像是被她激烈的言辞吓到,看向自己沉默的丈夫,想要他说什么,对方已经走到一边准备抽烟,
二姨捂住耳朵不要听,“造孽,女孩子家家,说的什么话?!”
庄榆质问:“钟圣一句话不用说,你就主动张罗着要替他从我身上吸血,我真的不懂……难怪表妹不回来,二姨,你的儿子没处吸血了。我现在也告诉你,谁的儿子,谁的弟弟都不可能从我身上吸到一毛钱,不要打我的主意。不然我才会让你知道什么叫鸡犬不宁。”
庄榆嘴唇颤抖着说完,脚步没停地冲到储物间找出猫包,她要带猫走。
客厅闹成一团,但都和她无关了。
钟小岚很快也进来走到她身后,用力地搂住女儿的胳膊,“妈妈知道小时候让你受了很多委屈,以后都会补给你的,好不好?今天不要走,你过年这天不在家,要妈妈怎么想?”
庄榆一直低着头收拾东西,白玫瑰见她过来,以为她又要跟它玩,故意躲在窗帘后跟她捉迷藏,不肯进包。
耳边是钟小岚对她的承诺,庄榆原本还在沉浸在和二姨对话的极度愤怒中,现在又陷入了无尽的低落。
她很想说:妈妈,你干脆冷漠一点,就坦坦荡荡地偏向弟弟,这样我反而会舒服,猜测你更在乎谁的感觉才让人难受。
她听到钟小岚说,妈妈下面会好好表现,我们还像小时候一样。
庄榆想说话发现自己根本出不了声,因为开口一定是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