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霁月语重心长:“通则不痛,痛则不通,瘀堵之处,要好生纾解才是。”
闻折柳睫羽飞扑。
“那也不能……”
“不这样还能咋样?”何霁月耸了耸肩,“实不相瞒,我感觉这样起效太慢,小姑娘每日能喝的奶量有限,吃太多奶,她也不舒服,或许,还得更进一步。”
“……如何更进一步?”
闻折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脑子一热,才会跟着何霁月问出来,话一脱口,他就后悔了。
果不其然,何霁月短短几个字,将他含蓄的羞愤,登时踢到顶端。
“用小姑娘的方式。”
“何霁月!”闻折柳羞怯难当。
“总堵在那儿,会出事。”何霁月语调倒还四平八稳,只是目光一顿,似要论及陈年往事,“我父亲当年……”
“你不是,将我当叛徒么?”
脑中乱成一团浆糊,闻折柳口不择言:“你对每一个叛徒,都这么好?”
“不用激我。”
何霁月转身往存衣裳的箱子去,挑挑拣拣,拿了件还算厚的秋衣,递到闻折柳怀里,掩过那一大片奶迹。
“我对叛徒怎么样,你再清楚不过。”
胸中郁结,头脑发热,闻折柳烧糊涂了,靠在床栏微微喘着,埋藏在心底,那不敢见光的疑问,就这般脱口而出。
“那大司马对我放开一面,是余情未了,还是别有所图?”
何霁月蹙眉。
闻折柳这脸,红得不对劲儿。
若说他被她那一番话弄得难为情,这会儿不安占领高峰,那羞怯红潮,应当退去才是。
她伸手探了下他额头。
“你在发热。”
闻折柳瑟瑟发抖,如同被逼到角落的困兽,不知是要屈辱投降,还是要拼上最后的尊严,殊死一搏。
“到底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
……驴唇不对马嘴,他真是烧晕了。
何霁月不答。
她只是撩起闻折柳落到锁骨的乌发,轻轻别到他耳后:“现在不是谈话的时候,你身子很烫,需要吃药,休息。”
“我……”没得到个像样的答案,或者说,连个答案都没得到,闻折柳眯起那双漂亮迷离的圆眼,嘴唇不甘心地翕动起来,却只脖颈一痛,眼前一黑。
最后映在他眼底的,是何霁月那双略带悲悯的桃花眼。
“你太累了,睡罢。”
到底此处是草原营帐,条件不比京城,甚至不如村落。
晨时太阳还未升起,那吹得人脸疼的风,已嗖嗖刮来,它们抓紧帐篷底下的缝隙,逮着个洞就钻,无孔不入。
生怕那风惊扰榻上人清眠,何霁月将帐篷底儿用力往下拽,可还是挡不住这风。
“唔……”
浑身燥热不堪,四肢百骸跟在炼丹炉里泡了好几遭似的,酸疼得紧,闻折柳翻来覆去,将裹在身上的毛毯蹭乱不够,还不时从喉咙挤出暧昧不明的沙哑轻哼。
何霁月在一旁望着他烧得嫣红的两颊,不由咽了口唾沫。
闻折柳到底怎么了?
连这让人晕眩,无法动弹的穴位,都止不住他痛苦的扭动。
难道这大半年,他没好生对待自个儿,身上又多了什么她不知道的病?
到底还是不放心,何霁月一打帐篷帘子,伸手敲了下在外头打瞌睡,下颌一点一点,要垂至胸膛的陈瑾。
“速请军医来一趟。”
军医来得很快,但诊断过程尤为漫长,她就这么皱着眉头,给闻折柳把脉。
近一炷香的时间,仍一言不发。
好似有甚么难言之隐。
“到底怎么回事?”
烦闷渐起,何霁月从怀里摸出那串自京城携来的翠绿佛珠,五个指头灵动,又开始噼里啪啦转起来。
军医躬身拜倒:“回大司马的话,这位公子是淤堵太过,因而发热,若要医治,也不算难,将淤堵之处疏通即可。”
“疏通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何霁月手中珠串转得更响。
“我给他揉过一回,把人揉晕了,他晕着吃不下东西,还能怎么疏通?”
军医冷汗直冒,后背湿了一大片,他不敢面刺何霁月之过,只能小心翼翼旁敲侧击:“这位公子身体弱,贸然用猛药,只怕会虚不受补,这按摩手法么,也是一样的道理,需徐徐图之。”
“还要怎么慢?”
何霁月在行伍待久,又身份尊贵,不必顾及话语刺伤她人,明人不说暗话:“再不快些揉,他人都要烧成炭了。”
“……大司马是在忧心公子发热烧坏脑子么?”捉摸不透何霁月说这番话,是要对她赏,亦或罚,军医小心翼翼揣摩。
“若要将温度降下,大可将丝帕浸于水中,敷到公子额头上,只是这个法子,治标不治本,淤堵之处一日不疏通,公子便一日不好受。”
“嗯,你下去罢。”知军医通急救,不通稳补,何霁月听她说了半天,耐心告罄,一挥手,掌心向内。
“开些活血化瘀的方子,让人煎了送过来。”
军医还要再说什么,被她那浑身散出的寒气,吓得轻轻打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应了声“是”,眼观鼻鼻观心,噤声退去。
何霁月不假她人之手,亲自从湖畔打盆凉水,浸丝帕于水中,拎出之时轻轻一拧,沥干水分,好生叠齐整,才缓慢搁至闻折柳莹白额头。
“唔……”
人发热之时,四肢会发烫,但身子上,并不总是烫,而是忽冷忽热。
闻折柳前一阵还蹬毛毯,说热。
这会儿冷毛巾一敷上额头,他身子一抖,摸索着往丢在一旁的毛毯去,嘴里喃喃:“冷……”
真难伺候。
难怪这大半年了,也没在西越找到个能伺候好他的可心人儿。
还得靠她这宿敌,不计前嫌。
“且忍一忍。”余光瞥见闻折柳不安地扭动身子,直直要将额头上那条冷丝怕蹭下去,何霁月松开挪到一半的水盆,眼疾手快扶住那摇摇欲坠的丝帕。
“嗯……”
闻折柳半梦半醒间,竟迷迷糊糊将眼睛掀开条缝。
“睁眼作甚?再睡会儿。”
何霁月不解,伸手要替他阖眼。
“要……”闻折柳话说到一半,又不说了,喉结滚动,发出声细微的“咕嘟”。
何霁月手一顿。
不妙,他要吐。
铜盆有水,再装点别的,只怕会溢出来,弄脏床榻,然后他就这么吐在毛毯上,只怕一会儿再冷,他也不肯碰这毛毯,还有没有别的……
头脑飞速运作,何霁月一把抄起闻折柳方才弄脏,刚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拿出去给别人洗的衣裳,堆到他嘴边。
“咳呃!”闻折柳费力呕了一声
可顺嘴角划出,落到衣裳上头的,只有些许清腻胃液。
他这些天都没吃东西
能从胃里吐出实物才怪。
可吐不出东西,更难受。
整个胃脘痉挛起来,由平日里柔软的一片,缩成块剧烈跳动的硬物,痛楚不由分说,排山倒海般袭来,闻折柳冷汗直冒。
“呕——”
他知晓越是干呕,胃越是不舒服,但这股恶心感如附骨之蛆,怎么也甩不掉,他反胃得厉害,只能皱着眉,与这样难受,那样也难受的身子较劲儿。
“吐不出来就省省吧。”
唯恐闻折柳呛住,何霁月扶他起来,用还算干燥的手背,轻轻拭去他鬓角冷汗:“怪可怜见儿的。”
闻折柳不语,软绵绵靠在她肩头,整个人跟水里刚捞出来的一样,他喉结不断滚动,睫羽扑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声介于“嗯”与“唔”之间的闷哼。
几番折腾,闻折柳终于是遂了愿,“哇”一下吐出口黄水。
“嗬嗬……”
胃里一个劲儿拧,心脏也跟着造反。
闻折柳两只手无力扒着衣领,嘴唇渐渐泛起绀紫,眼珠子也往上翻,露出一大片脆弱乳白。
遭,他心疾怎地也犯起来了?
何霁月从袖里摸出颗护心丸,往闻折柳嘴角塞。
“含着。”
闻折柳牙关紧咬。
他腮帮子僵硬,俨然意识尚存。
可他既然清醒,为何,不肯吃?
“怎么?以为我要给你下毒?”何霁月只当闻折柳是烧糊涂了,没跟他太多计较他这胡搅蛮缠的无礼之举,“这不是毒药,我也不会喂你毒药,我要想让你死,方式多了,用得着让你服毒这般慢么?”
闻折柳缓缓摇头,一口口倒吸凉气。
他知道这不是毒药。
他认得这药。
这与东方岚那会儿去长乐宫看他,给他的那一兜保命丸形状相似,但上面又添了层金纹,只怕是更难得。
太珍贵,他舍不得。
“……贵。”
何霁月眉头聚成山峰。
“这药再贵,能有你命贵?”
“叛徒,之命,本就轻,咳咳咳,贱……”
身上发着高热,中气不足,闻折柳为说话,将脸憋得青紫,可从嘴里吐出的字,依旧断断续续:“让我就这样,不人不鬼的,下黄泉,也算是,给你的好姐妹,报仇,雪恨了。”
“……万一你到底是不是叛徒这件事,还有待商榷,或许我不用这样苦苦相逼,而是坐下来,与你心平气和,好好聊聊。”
何霁月想了想,又补上句:“但这事儿,待你能下榻了再说。”
“下榻”?
他那双腿连知觉都要丧失了,还遑论下榻行走?
闻折柳眼尾清泪滑落。
“不,杀了,我……”
何霁月蹙眉。
他就这么心存死志?
可眼下局势,西越动荡,中原也暂时不能失去闻折柳这倾向与中原交好的君主,更别说当年她母亲中毒一事,留下的相关信件指令,最可能知情的,也只有闻折柳。
他若真参与这下毒一事,则应留下条薄命,好好为那些逝去的战场亡灵赎罪。
若这下毒一事,与他毫无干系,全是他母亲司徒筠在位期间,用那世代遗留的仇恨,独自策划,那闻折柳为上位弑母,也算是为她母亲何玉瑶报仇了。
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个来龙去脉,何霁月其实可以找人打听,也确实道听途说过多个版本。
但此时此刻,她只想听闻折柳亲口告诉她。
心绪波动,何霁月再也装不住那翩翩娘子的模样,发狠忘情似的,将那颗小小丹药,硬是往闻折柳唇齿间塞去。
“闻折柳,你还不能死。”
“唔!”闻折柳奋力挣扎。
也不知他久未进食,又在床榻躺了快两夜,浑身都泛着酸麻劲儿的人,如何能有这样的爆发力。
这不似身子有所好转。
倒像……回光返照。
何霁月心咯噔一跳。
她苦苦追寻他的踪迹,大半年了,好不容易找到他,新仇旧爱尚未一并算个彻底,两个人的关系更是剪不断,理还乱,他凭什么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躲下黄泉去?
“闻折柳!”
此时此刻,何霁月再顾不上将嗓子扯高,会让闻折柳耳畔嗡鸣,她只怕她嗓音震天响,他还是听不见。
毕竟之前,他一夜之间,忽地彻底失去视觉,连东西轮廓看不见。
好生养着,这视觉,总算是恢复了。
可谁知道下一个重演的,会不会是听觉?
五感尽失,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现在一心想赎罪,压根就没存活下来的心思。
还有什么,能让他留下?
“闻折柳,就是为了孩子,你也得保全自己,是也不是?是的话,你就将这药含住!这药是金贵,但你的命更贵!你要是走了,孩子怎么办?你忍心将她交给其她男人抚养么!”
吐出这一长段话之前,何霁月足足吸了口能屏息半刻的长气,她紧紧抓着闻折柳细白手腕,用尽平生最响亮的声音喊,整得整个帐篷,都簌簌而响。
她知晓她这番话,略强人所难,但情急之下,实在是顾不了这么多了。
闻折柳方才还疯狂蠕动,好似被掐住七寸的蛇,在拼尽全力挣扎,寻找最后一丝生机。
这会儿猛地安静下来,宛若被敲了头。
彻底失去反抗之意。
他身子后仰,缓慢瘫在床榻上,裂出血痕的干燥嘴唇翕动,空洞眼神凝于帐顶。
“孩,咳,我的孩儿……”
趁虚而入,是兵家常用之计。
何霁月纵横行伍多年,极通此道,眼见闻折柳口齿放松,忙不迭将那颗救命的药丸,硬生生塞进他嘴里。
许是药味儿太呛,闻折柳舌尖刚一触到苦,眉心一蹙,喉结也跟着滚动。
将近两日没进食的弊端,此刻毫无遮掩显现出来——胃脘酸液过剩,无处安放,直直往上冲,将喉头辣过一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要从口中呕出。
“唔!”
闻折柳苍白手背青筋暴起,用力捂住嘴,他被恶心得眉头拧成团死结,但好说歹说,到底是将药丸咽了下去。
这药的确金贵,也正因如此,在关键时刻,它的确是个好东西。
何霁月在心中默默数了上百个数,终于看到闻折柳脸颊泛起些许血色,如同黑白山水墨画,泼上动人心魄的朱红。
与他那温柔恬静的眉眼,相得益彰。
“大司马。”恰有一小厮在将军帐外请示,“您先前吩咐,煎那活血化瘀的药,这会儿已经好了,军医说要趁热喝才好……可是要即刻端进来?”
“端。”
拜那保命药丸所赐,闻折柳脸色好不容易到了正常人的程度,身体机能正全面复苏,是最容易克化汤药的时候。
不趁此良机,将补身子的药给他灌下,更待何时?
强行忽略闻折柳闪躲的眼神,紧闭的双唇,何霁月用汤匙将苦药搅一搅,舀起小半勺,试过不烫,轻轻将碗往闻折柳手里送。
“乖,起来,把药吃了。”
闻折柳掩在唇边的手一抖。
“……嗯。”
天下少有爱苦恨甜之人,闻折柳尤甚。
若非他牙疾犯得厉害,被贺兰远勒令除喝药之后的蜜饯,不得再碰其它甜食,他巴不得一刻便往嘴里塞一颗糖。
身体常年虚弱,忌口多的缘故,剩下那些少有能入他口的东西,在他眼里,非黑即白,沾了点甜的,他多少要尝尝,而带苦味儿之物,敬谢不敏。
这碗药由诸多名贵药材,精心熬制而成,那苦臭气远远在帐篷口,他就闻见了。
他原本,是不想接过药碗来的。
但何霁月眼神过于关切。
他没忍心拒绝,胳膊肘一伸,这药碗就在手中了。
何霁月众多公务缠身,还亲自陪他喝药,实在是难得。
岁月渐长
,他这会儿,到底是大公子了,要仪态端庄,识大体,不可再像小时候那样撒泼打滚,随便耍小性子。
这“乖顺”二字,可是做夫郎的宗旨。
搁其她家里,都是夫郎照顾妻主的。
即使这妻主脾气暴躁,又成不了气候,成天在家里坐吃山空,夫郎也只能默默忍受街坊的风言风语,以男子之身抛头露面,挣钱供养妻主一家。
这爱女的世道,向来如此。
他身为男子,能侥幸登基,已经是超乎寻常男子的幸运。
更幸运的是,他有一个尚未娶他入门,便对他千娇百宠,大部分事儿都顺着他,肯亲自侍奉他用药的妻主。
男子嫁错人,如女子入错行,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连提和离都不成。
提出和离,可是妻主的特权。
好在何霁月不嫌弃他,没打算行此权力。
不过,西越那国师话还真没说错,他闻折柳会嫁于世间最尊贵的女子,这女子,在他心里,是极好的,在外人眼中,多半也没差。
何霁月她身居高位,还愿空出时间,陪身上罪证尚未洗清的他用药。
妻主如此,夫复何求?
自然是要感恩戴德。
尊贵如天上月的妻主,亲自将药碗端到他跟前,坐在旁边相陪,这碗里的,便是穿肠毒药,他这个做夫郎的,也该面不改色饮下。
“多谢……郡主。”
一时拿不准如何称呼何霁月,闻折柳略一思索,照着她封号来唤。
他往床榻边儿挪,要下来谢恩。
可他那双腿软绵无力,不仅没能顺利下榻,还险些摔了手中药碗。
“你身上高热未退,虚礼少行。”何霁月伸手扶闻折柳,拿两个软枕在他腰后垫着,“快把那药喝了,趁热。”
手上无力,腿更使不上劲儿,无法在下头支撑,闻折柳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他咬牙强撑,纤长睫毛垂下,薄唇贴上瓷白药丸,抑制住心中的胡思乱想,凑上那酸苦药汁,一口口咽了。
水气蒸腾,在他睫羽润出层水雾。
何霁月正看得出神,又见闻折柳脸色一变,捏药碗的指尖发白。
“呕!”
恶心感突如其来,闻折柳毫无防备,猝不及防,将刚入口的药呕了小半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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