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野瞧着眼前少女故作镇定,实则眼珠已经开始雾蒙蒙的模样,他眸色如夜潭,有粼粼月光漾开。
“我其实想选第三条路。”
骊珠眼睫忽颤,有些迷茫。
哪儿来的第三条路?
“不过,那条路似乎还没有准备好。”
他曲着的两条长腿缓缓收拢,将骊珠整个人往自己怀里贴。
身上冰凉的药膏已经干了,只有赤裸滚烫的身躯罩着她,恨不得将她的欲念和其他什么东西,一并烧起来。
“我也不想当反贼,到时候你父皇派那些个威武勇猛的大将军来杀我,我可打不过他们,好公主,你这么聪明,不如替我想个办法,帮帮我啊。”
他似笑非笑,像在懒洋洋地撒娇。
骊珠真是从未见过这么……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他明知道南雍将星凋零,满朝上下哪里能找出几个威武勇猛的大将军?
他简直就是故意嘲讽。
被摸着后颈的公主推着他胸膛,直起身来。
“你当不成反贼,只要我不给你这个机会就好了。”
骊珠双眼亮如淬火,带着点倔强的英勇。
“明日你等着看吧!我一定会救出丹朱!”
她一把将他推开,噔噔噔怒气冲冲走到门外,又扭头看他。
“顺便告诉你,这回是真吃醋了!”
门被哐当一声关上。
裴照野愣了一下,随即笑吟吟地瞧着她的背影。
片刻后,顾秉安踏入房中,此人眼珠一转,就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
“您向公主摊牌了?”
裴照野嗯了一声,又道:“寨子里准备如何?”
“都准备好了,明日判决出来前便会下山,若结果不利,随时行动。”
顾秉安又看了眼方才公主离开的方向,忍不住抿唇笑道:
“其实以公主的聪慧,转头就能想明白,山主这么做,也是不想让她独自承担朝堂上的压力而已,若红叶寨劫狱,便可推说公主只是受山匪劫持逼迫,并非自愿。”
反正他们红叶寨本来就与朝廷不对付,还怕多一个挟持公主的罪名?
裴照野淡淡道: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过。”
骊珠本就少眠,昨夜裴照野的话更让她几乎一夜没睡。
但早上醒来不仅不困,反而精神抖擞,斗志昂扬。
她问给她梳发的玄英:“医官去过太守府了吗?崔时雍还是称病闭门谢客?”
前几日骊珠便觉得不对劲,他这一棍子挨得未免有点太重了。
现在才回过味来,崔时雍是在装病。
玄英答:“正是,这位崔使君,大约是不想淌这趟浑水。”
骊珠恨恨道:“遇上容易得罪百姓,吃力不讨好的案子,就想往后退了,原来他这个百姓心目中的好官就是这么当上的。”
前厅传来喧哗声。
长君匆匆入内,禀告道:
“公主,前面升堂了。”
“知道了。”梳洗完毕,骊珠起身道,“我们出发,去太守府,长君,你留在这里,届时待时机恰当,就如我昨日交代你的那样做。”
“长君明白。”
骊珠一行人从官署后面的客舍往前院去。
还没到前面的正厅,便已经感觉到人满为患的骚动声。
今天开堂公审,许多百姓早早便围在官署外,只等林章开堂。
骊珠从正堂经过,恰好听到林章刚背完《大雍律》中的法条,申斥赵继强占良家妇女,按律当判具五刑。
——也就是先后施用黥、劓、斩趾、笞杀、枭首,最后剁成肉酱。
赵继当日被骊珠和裴照野先后踹了下身,早就只剩半条命。
他本以为父亲能像从前那样,替他把这些事全都摆平,这才吊着一口气,撑到今日,没想到当堂听到这样的宣判。
“区区五百石小官!你敢判我!我父亲是郡丞大人!!整个伊陵郡都是我父亲赵维真说了算!他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你胆敢——”
赵继面如金纸,哽住一口气,在草席上晕了过去。
林章喝道:“把他泼醒,带下去行刑。”
人群中霎时一片叫好声,唯有堂下候着的赵维真涕泗横流,痛哭不已。
“郑竹清,”林章道,“你是苦主,理当去观刑。”
郑竹清却只是抱住身旁被缚的妹妹。
她还在养伤,面色苍白,身形瘦小,却仍死死抱着比她强壮高大的妹妹。
“决曹大人已判他重刑,替民妇伸张了冤屈,他既将死,便是无关紧要的人,民妇只想问大人,要如何判我妹妹?”
人满为患的官署瞬间静了下来,赵继的哀嚎声不断回荡。
林章掌心额头全是细密的汗珠。
他瞥了一眼从旁经过的骊珠。
“国有国法,按律,郑丹朱闯入梅府,屠杀梅府夫妇及其儿子梅常平,理当施以笞刑一百,绞杀弃市……”
说到最后,林章的声音越来越小,官署内围观百姓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什么狗官!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就是!难道梅府的人死了,他们做的事就不作数了吗!”
“我听说郑竹清曾将此事告到官署,这些狗官却看着赵维真的面子上置之不理,要不是有郑丹朱这么一个妹妹,今日死的就是郑竹清了!”
郑竹清抱着丹朱亦是涕泪满面:
“梅家上下草菅人命的时候无人理会,赵家父子官官相护你们也装聋作哑,我妹妹被逼无奈替我报仇,你们这些做官的便跳出来断案了!这老天简直好不开眼!”
人声如沸,简直快把堂上的林章置于锅中煮了。
林章虽早有预料,但仍然忍不住开始脚抖。
他朝清河公主的方向投去求救目光。
骊珠朝他遥遥递去一个鼓励的眼神,又转过头对玄英道:
“我们走快些吧,这林章果然是个不经事的生瓜蛋子,动作迟些,我真怕他当堂撂挑子。”
玄英噙着笑,忙扶着骊珠坐上轿撵。
不止是官署内人满为患,就连走在长街上,也能看到无数人在朝官署的方向张望,四周茶寮酒楼,飘来的全都是今日开堂公审的话题。
甚至还有酒楼在弹唱骊珠所做的《金兰赋》。
诗赋中写了一对姐妹,从幼时一同长大,到妹妹落草为寇,姐姐成亲嫁人,本是一对并蒂花,命途却迥然相异,碍于世俗眼光数年不得相见,但心中仍然彼此牵挂。
再次相见时,姐姐却险些遭奸人迫害,婆家屈打,差点命丧黄泉。
歌伎悠扬哀婉的嗓音如泣如诉。
正是官吏无心正法,百姓有口难言,才逼得良善者提刀,替这不长眼的老天行道。
看着街上盛况,玄英道:
“公主那首《金兰赋》如同及时雨,要是没有这首诗赋,此事绝对无法这么快传开。”
骊珠却心道:
要说这都是《金兰赋》的功劳,那倒未必。
这首朗朗上口的曲子,郑家姐妹的案子,不过是干草堆里的一颗火星。
天下百姓受这些贪官污吏欺压久矣。
如今,借着天时地利人和,积压已久的民愤,终于撩起了一场大火。
骊珠的轿撵停在了崔府门外。
陆誉上前叩门,然而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府内却毫无动静。
他问:“公主,要破门吗?”
骊珠迟疑了一下,好歹也是太守府邸,二千石的官员,她这样破门,影响会不会不太好……
身后屋檐上忽而响起一个声音:
“不是要我等着看吗?公主。”
骊珠与其他人齐齐回头。
初冬天色晦暗,并不明朗,屋檐上立了十来个黑衣匪贼。
为首的那人身着孔雀蓝间玄黑的袍子,难得戴上了那顶与骊珠初见的怒猿面具,长身而立,挺拔如松。
他单手按剑,嗓音含笑:
“那位林决曹瞧着不像是个能顶得住事的性子,公主,你动作再慢些,我手里的剑,可就不知道会砍到哪位朝廷命官的头上了。”
骊珠一听这话,那还了得。
铮——!
陆誉错愕地看着突然拔剑朝门闩砍去的少女。
伴随着碎木落地声,骊珠有些咬牙切齿道:
“陆誉,给我把门踹开。”
这都什么时候了,崔时雍还敢装死。
想得到美!
他不想淌这趟浑水,坏了自己的名声,她就把浑水引到他家里去。
“你们留在外面,我一个人进去。”
骊珠提着一把沉得手酸的剑,在崔府众人震撼慌乱的目光中,径直杀去了崔时雍的院子。
彼时的崔时雍正在喝汤药。
药还没送到嘴边,公主的剑端便已横到了他眼皮底下。
骊珠呼吸急促,却眼眸清亮,她道:
“元嘉年间有一桩旧案,男子为母弑凶,上达天听,轰动一时,最终却判得无罪释放,有此前例,今日也可循此例,判郑丹朱无罪。”
“若是成了,你崔时雍便可扬名天下,若是不成,也仍然是百姓心中为民伸冤的清官好官,崔使君不想做红叶寨山主做不到的事吗?今日我给你这个机会,只看你敢不敢做。”
一双浑浊双目定定瞧着她,药碗震荡,泛起涟漪层层。
与此同时,官署外义愤填膺的人群中,传来小宦官的朗声高呼:
“这林决曹不过是个六百石的小官,他哪儿会断什么案!不如去寻槐阳巷的崔时雍崔使君,那位才是咱们伊陵郡的青天大老爷!”
屋檐上,裴照野看着长街尽头浩浩荡荡而来的百姓,无声地笑了下。
他就知道。
兔子就是不戳不咬人啊。
熙熙攘攘涌来的百姓, 很快将崔府门外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对伊陵官场内的争斗其实一概不知,只知道太守是一郡之主,是大官,有了冤屈, 自然要找最大的那个官伸冤。
于是一口一个“崔使君替百姓做主”“请崔使君去救救郑女吧”。
崔时雍虽出生于四世三公的离阳崔氏, 却一生政绩平庸, 何时有过这样被百姓簇拥着,期盼着的时刻?
“……诸位莫急, 崔某即刻便去, 定当竭力而为。”
崔时雍胡须花白, 眉眼宽和, 此刻眼眶泛红, 满面悲悯之色, 不知情的路人瞧见, 俨然就是一位爱民如子的一郡之主。
见百姓们簇拥着崔时雍走远,玄英默默摇头:
“如此因利而动,与贪官何异?只不过贪官贪钱, 他贪名声,于民无半点益处,实在是尸位素餐之辈。”
玄英看向身旁的公主。
“不过, 也多亏伊陵太守是这样平庸无才的人, 公主才能更好掌控伊陵郡。”
骊珠正警惕注视着对面屋顶的裴照野,生怕他有半分异动。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玄英说了什么。
她错愕道:“我为什么要掌控伊陵郡?”
玄英笑容微微凝滞:
“……难道公主不正是因为打着这个主意,才如此大动干戈,连丹朱姐妹都一并利用了一场?”
“我只是想要崔时雍答应我开仓放粮,赈济雁山饥荒啊。”
骊珠无比震撼地瞧着她,眼中甚至还有一丝委屈。
“而且, 丹朱不是一直不好见她姐姐吗?这样闹一场之后,日后丹朱也能坦坦荡荡地与她姐姐来往——玄英,我在你眼里是这么坏的人吗?”
公主紧抿着唇,唇角下垂,一派可怜模样,看得玄英哭笑不得。
难怪她说公主为何突然开窍,放开手脚弄权干政。
原来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玄英半揽着骊珠,将她扶上轿撵,安抚一番,又在临行前补充了一句:
“……即便公主想将伊陵纳入掌中,为此不惜利用旁人,这也不能叫坏。”
骊珠眨眨眼:“这还不叫坏?我若是个皇子,这便是割据一方,下一步我父皇就得怀疑我是否要谋夺他的皇位了。”
玄英随行在轿撵一旁,状似随意道:
“那也不叫坏——只能叫有野心而已,公主熟读史书,岂不知朝政颠倒,宦官弄权,天子威令不行,下一步群雄并起是常事,连那些无知草莽都敢肖想神器,公主想一想,怎么能叫坏?”
“玄英,”骊珠沉默了一下,“这话有些大逆不道,只可以跟我说,不能让别人知道。”
玄英笑道:“自然只会和公主说。”
他们说话真是太吓人了。
裴照野张口闭口就是造反,现在连玄英都开始说什么肖想神器。
骊珠的心一时跳得极快。
她抬头,看着前方崔时雍的背影,想到方才在内室与他的那场对话。
——臣一生愚钝,未曾替百姓做过半件实事,如今垂垂老矣,思之悔极,公主赐臣良机,臣感激涕零,必定倾尽全力,襄助公主。
好像什么地方不太对。
他是那个意思吗?
可她只是想借点粮啊。
等等等等。
骊珠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怀中的铜虎符。
有兵权,有一郡太守的全力襄助,她还在到处调粮。
……这好像也不能怪玄英多想。
一股莫大的恐慌笼罩在骊珠心头,若不是她坐在轿撵上,只怕双腿都要软得站不直。
宫里的人也会这么想吗?还有父皇,父皇……
骊珠想到了那张总是慈爱望着她的面庞。
那张脸在她脑海中扭曲,和史书中那些忌惮儿子造反,反目成仇,痛下杀手的皇帝重合。
父皇也会这么想她吗?
骊珠一想到这种可能,又有点想哭了。
心乱如麻之际,崔时雍已经在百姓的夹道欢迎中踏入官署。
闹着要辞官的那些官吏,此刻亦在人群中冷眼围观。
他们岂不知崔时雍的本事?
没想到还是会淌这趟浑水,他不是最重视自己的官声了吗?
然而一开口,听到崔时雍提及元嘉年间,那桩为母弑凶的旧案,在场众人无不齐齐变色。
“……元嘉年间,那时淮北有一男子,其母被人抢劫财物后杀害,官府无能,一直未能抓到凶手,倒叫这男子亲手破了案,将凶手送往官府。”
“谁料凶手买通掌刑狱的官员,从轻而判,免于绞死,那男子气不过,待他出狱那日亲手杀了凶手,替母报仇。”
崔时雍在众人瞩目之下,徐徐道来:
“当日之案,朝堂上数日争论,有人认为律法不可破,杀人者死,若人人都为私仇杀人放火,还要律法有何用?”
“然而,法不外乎人情,郑丹朱与当日那名男子杀人,非为自己,而是为了亲人复仇,郑竹清曾投告衙门,却投告无门,这才酿出恶果,罪责不在杀人者,而在于渎职枉法的官员,是他逼得良善者提刀,替自己,替家人讨个公道!”
林章也在此刻起身,对崔时雍恭敬见礼:
“多亏太守大人及时提醒,既然有此旧例,有例可循,那就好判多了。”
堂下赵维真听着这番说辞,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那些叫好声简直如同催命符,一阵阵拍来,将他一步步往死路上推。
赵维真道:“崔时雍,我乃一千石的郡丞,你想让堂上这小玩意儿判我死罪绝不可能,我的命,只有朝廷能……”
“自然要向朝廷上书陈情!”
崔时雍那双浑浊青白的眼,倏然投向门外来看热闹的官吏们。
朝中谏臣这几日参公主乱政的事情,连他也有所耳闻。
正是公主在顶着压力,以兵权压制赵维真一党,今日才能这么痛痛快快地杀上一场。
清河公主绝不能倒。
崔时雍忽而道:
“不只是我,我与林章林决曹,还有其他六百石以上的官员,都会联名上书,还郑氏姐妹一个公道,也将那些不作为的官员一并罢免!”
迎上四周百姓们的期盼目光,这些官吏们顿时意识到不对。
什么意思?
这岂不是说,他们要么联名上书,要么成为被联名上书罢免的那个?
他们之前辞官,只是碍于宛郡覃氏的威名。
官场内人脉关系错综复杂,今日他们给了覃氏面子,就算辞官,凭借覃氏随便引荐一二,再起不难,说不定官位还更高。
但现在,郑氏姐妹的事闹得如此大。
要是再被崔时雍这个太守上书朝廷痛斥,官声就坏了,日后还如何做官?
“……太守大人说得对,上书,一定上书。”
“对对对,如此大的冤屈,要是不替百姓伸冤,还有何颜面忝居此位……待会儿我便回官署起草文书!”
有一个人跳出来,余下的人也纷纷随之而动。
此时也不提什么辞官了,简直争先恐后,恨不得立刻回官署为民排忧解难。
堂上的林章有了太守作保,也终于敢放开手脚去判。
裴家兄弟,逼良为娼,替官员行贿索贿,替世族侵占田地,杀人无数。
统统处死。
赵维真一党七人,贪贿纳奸,结党营私,敛财无数,手上也颇多人命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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