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啊。”
“不是问这个。”
“那是问哪个?我好渴,给我喝水。”
裴照野扫了眼案几,递到她唇边。
骊珠咕咚灌了一大口,然而舌尖却传来辛辣口感。
“……这不是水!”
裴照野弯唇:“是吗?可能拿错了,喝这个吧。”
骊珠接过来又喝。
“……这怎么还是酒!”骊珠大怒。
“错了错了,这个才是水,喝吧。”
骊珠这次终于长了个心眼,又闻又舔,确认真的是水,才喝进肚子里。
然而她已经被骗了两盏酒,这回是真的醉得不辨东南西北。
这一醉,醉得骊珠心中百感交集。
“为什么你可以做到,我却做不到?”
她目光真挚地问他。
“你指什么?”
骊珠的手指拂过他紧绷的大腿,握住他腰间剑柄。
“我一点也不善良,我也想杀人,只是我杀不了。我小时候其实也有过大逆不道的念头,只是我翻遍每一页史书,字里行间都告诉我,这不可能,这办不到,所以我再也不想了。”
好一会儿功夫,裴照野才从她这些没头没尾的话中听出一点端倪。
看来今天是真的吓到她了。
简直像是惊弓之鸟,脑子里蹦出哪句说哪句。
他道:“你叫我多读点书,我看你倒是书读得太多了,书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看的那些书里写的东西,不也是人一点点琢磨出来,做出来的?没人做过的事书里不会有,但谁说就做不了了?”
骊珠偏头看他。
若是清醒的时候,她听了这话或许笑笑就算了。
然而此刻她看着这张年轻、锐利、简直无所畏惧的面庞,仿佛也被他所感染。
“我想做的事,都能成真吗?成不了怎么办?”
裴照野毫不迟疑:“我说能成,你就能成。”
骊珠晕乎乎地想,难怪她父皇喜欢那些嘴甜的宦官。
谁不爱听这种谗言?
就算知道是假的,可真的很好听啊。
骊珠感觉自己的胸腔一下子鼓鼓的,灌满了一种奇异的豪情与希冀。
“我要——”
裴照野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你要什么?”
骊珠:“……我要写字!”
“……”
喝醉酒的骊珠一时来了文人兴致,非要裴照野立刻给她找竹简找木牍来。
红叶寨里想找到刀斧不难,要这个却属实不易。
好在还有顾秉安,勉强替她找齐了笔和墨,骊珠很满意。
没有竹简木牍也不要紧,她的视线落在那几个角抵的汉子身上。
去膳房命人被解酒汤的玄英赶回来时,见到的便是骊珠非得要在那几个汉子身上题字的一幕。
如此荒诞失礼的举止,却没人拦她。
一众山匪围在一起,看公主提笔在那人后背上写写画画——
“这写的啥啊?”不识字的山匪问。
骊珠指着那四个字,目光坚定:
“精、忠、报、国!”
山匪们:“……”
“好!”顾秉安第一个带头鼓掌,不明所以的丹朱随后跟上。
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掩着唇在一旁闷闷发笑。
玄英简直不忍细看这场闹剧。
她连忙将半醉的长君叫过来,将骊珠背起,又问及今晚安排的住宿。
裴照野道:“就住她之前来时住过的那个院子。”
听起来是个独立的院子,玄英安心许多。
“让诸位见笑了,我先带公主回去休息,还请山主继续宴饮,不要扰了诸位兴致。”
裴照野微笑颔首。
两人护着骊珠回到小院。
院子还是骊珠离开时的模样。
玄英环顾四下,看到那些华丽奢靡但毫无审美的陈设,简直觉得眼睛疼。
长君问:“要备水沐浴吗?”
“公主太醉了,沐浴就不必了,你寻一套干净寝衣,我替公主擦一遍身子。”
“好……咦?这不是我们之前被抢走的箱笼吗?怎么又送回来了?”
长君打开翻了翻,除了那些药材消耗了一些,别的似乎一点没少。
就连公主最喜欢的那只金步摇,也摆在上头呢。
玄英若有所思道:
“那位山主果然……算了,既然箱笼回来了,公主平时爱用的花露也找一找,酒气难消,不除干净,公主也睡不好。”
“知道了,那我先去打水烧水。”
两人的对话声从内室飘出,落入屋檐上的男子耳中。
裴照野翘着腿,望着头顶深蓝夜幕上的弦月,耐心等候他们离开。
有些事想要弄明白,没有比今晚更好的机会。
那个红叶寨覆灭的梦……
梦的最后,他不再是红叶寨的山主,他杀了裴家二房一家三口,顶替了裴绍的身份,还说要扛起裴家的门楣。
而乘船从雒阳来到此地的公主,在见到他的那一日就说——
她是裴胤之的未婚妻。
还有,那一封写着裴胤之名字的举荐信。
这些疑惑在他心中盘桓良久,只是千头万绪,未曾理清,直到今日她醉酒失言,望着他一口一个“胤之”。
烛火吹熄,门扉阖上。
漆黑身影如燕子般荡入内室。
幽幽夜色中,只余幽微酒气,四处漂浮着清甜馥郁的花香。
骊珠并没有睡着,她乌发半干,散落在被衾间,半梦半醒地感觉到似乎有人走到她床边。
黑影在她榻边站定。
“……胤之,你怎么还不去沐浴啊。”
骊珠慢吞吞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又阖上。
“好大的酒气,不洗干净不准上榻。”
“……”
柔柔的嗓音落在他耳中,泛起无数涟漪。
裴照野没有父母,没有见过寻常夫妻私下该如何相处,但在他想象中,大约也就是如此了。
他缓缓蹲下身,握住她松松垂在榻边的雪白手腕,轻轻揉捏。
“洗干净,就可以上公主的榻了?”
骊珠半梦半醒地嗯了一声,又低声问:
“你是不是累了?”
裴照野眉眼舒展,凝视着她的睡容,前所未有的柔和。
“有一点。”
“……那算了吧。”她闭着眼往里挪了挪,嘟囔道,“就这一次,下次不许了。”
他摸了摸她被半湿的鬓发:
“不用,待会儿就去洗。”
裴照野还记得自己是来套话的。
然而,看着她酡红的面庞,微微翘起来的唇瓣,裴照野发现自己实在不是个东西。
一旦觉察到她有可能早就认识他,有非同寻常的关系。
隐忍多时的贪欲如开闸的洪水,滚滚倾斜而下,将他的眼神与身体搅得难以平静。
“公主?”
骊珠含混地嗯了一声。
他嗓音很低的蛊惑:“先亲一下再去。”
快睡着了的骊珠乖乖起身亲了他一下,倒头继续睡。
她哪里知道,她这完全是引火上身,下一刻,炽热的呼吸和吻便欺了上来。
柔软的舌肉勾缠着耳廓,暧昧水声占据她的所有听觉。
一只宽厚手掌穿过她的侧脸,插进乌发中,将她半抱入怀,缠绵而克制地从耳垂一路吻到脖颈。
“这里也可以亲吗?”
他从她怀中掀起眼帘。
眼尾动情,他的唇在吮舔中泛着艳红色,有种昳丽的色泽。
雪白脖颈松软地垂在他臂弯里,困倦和醉意令骊珠无力睁开眼,只能含糊不清地嗯嗯噫噫。
“那就好。”
穿着银环的舌尖勾舔过,骊珠浑身颤了颤,空气变得有些稀薄,她呼吸越来越急,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下。
“……不要了,我好困。”
“再亲一会儿好不好?”他的语气温柔如水。
然而只有骊珠知道,他亲得越来越过分。
空气逐渐升温,呼吸不成节律,裴照野整个鼻息都是她身上那种清甜又不腻人的味道。
闻得他简直快发疯。
“手……你的手……”
她用脚去踩他的臂弯,低泣着,却并不是难过的声音。
“不可以吗?”
他有商有量,很礼貌的样子。
“可以吧,因为不是其他人,是胤之,对不对?”
怀中的少女勾着他的脖颈,水润清亮的眼眸露出一个思索的眼神,片刻后,点点头。
“嗯,因为是胤之,所以可以。”
“……”
裴照野蓦然收回了手。
一瞬间,他的表情极其复杂。
汗涔涔扬起的螓首缓慢垂下, 骊珠看向那只手。
粗粝,修长,指腹有茧,像是常年握剑留下的, 此刻沾着湿漉漉的水光。
胤之有这样厚的茧吗?
骊珠困惑地看着他的手。
下一刻, 那根手指贴在一双薄唇上, 眼帘垂下,他伸出舌头, 很欲地舔了一下。
浓黑眼眸扫向抖了抖的她。
“不可以吗?”
骊珠默默缩紧脚趾。
“不是什么都可以吗?”
他尾音里有不易觉察的不爽。
骊珠微赧:“……我今晚没有沐浴。”
“都这么香了, 洗什么洗, 柴火要花钱的, 公主。”
“……”
……胤之会这么说话吗?
骊珠想看清眼前的脸, 然而内室没有烛火, 只有一点窗外月色。
雪花簌簌吹拂在窗棂上, 炭火噼啪燃烧着。
“那……”
她靠在他怀里,手指扣着他衣上银线,极小声道:
“那就做完再洗好了, 胤之,你平时不这样的,是不是我太纵容你了?”
她确实太纵容“他”了。
内室暧昧的温度逐渐回低, 眸光在夜色中漾动。
意识到她口中的“裴胤之”或许就是他之后, 她从前种种奇怪的假设,试探,都有了缘由。
那不是假设。
离开红叶寨,去雒阳,去做官,或许还尚了公主, 这些都不是一场只有他能看见的梦。
对她而言,大概真的以某种方式真切存在过。
这太离奇。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梦,裴照野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这种联想。
他亲眼看到了红叶寨的覆灭,他知道幕后主使是谁,设身处地,他更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怎么做。
那个人毁了他最重视的东西。
他后半生也会只为毁掉他珍视的一切而活。
只是,他半路起家,等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时,她是不是已经与覃珣成婚了?
没关系。
不重要。
他肯定还是会抢过来的。
如果不是这样,她又怎么会从雒阳千里迢迢来到伊陵,来到他身边?
只是,这样想——
裴照野看着她不自觉的亲昵,猜到两人曾为夫妻的狂喜,又以极快的速度如潮水褪去。
无处着落的嫉妒感侵袭而来。
他的眼神黑黢黢的,凑近咬住她的唇,舌尖侵入感极强地探进来。
他还不轻不重地捏捏她下颌,好像在催促她,再为他张开些,再容纳他更多些,让他侵占,让他填满。
“……啾……咕……”
他的喉结滚动着,毫不克制,亲出让骊珠面红耳赤的声响。
紧贴的两瓣唇分开时,勾出了一点银丝,他很轻地笑了下,眼底的欲几乎要满溢出来。
很快,他低下头。
鼻梁蹭了她一下。
垂在被面的手指无法承受地抓紧。
骊珠望着帐顶,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这和往常不一样。
柔软舌肉上嵌着什么,勾蹭着,存在感异常强烈,他没有半点技巧,丝毫不知循序渐进。
“……哈……”骊珠蓦然睁大眼,“……胤之……你先停……你慢一点……”
“嗯嗯。”他含糊地应,掌心温柔地抚。
但丝毫没有改变的意思。
这点倒是和平时完全一样。
裴照野还在慢慢探究,才刚要渐入佳境时,便听到她努力克制,却仍然变调的嗓音。
“这么快?”
他轻轻嘬了嘬,以做收尾,抬眼静静欣赏她此刻模样。
“不多享受一下吗?”
骊珠朝他丢来她腰下的枕头。
这还是他中途突然发现这样比较方便时塞下去的。
坐在脚踏上的裴照野起身,将已经完全浑身酥软的公主抱在怀中。
骊珠只穿了一件柔软寝衣,贴在他胸膛上时,被他衣上粗糙不平的纹绣硌得不太舒服。
她气喘未定,裴照野想低头吻她,却被她避开。
“……你……先去漱口。”
他笑:“公主自己的东西也要嫌弃吗?”
“漱口!”
裴照野随手拿起玄英留在榻边的水,灌了一大口漱口后,又含了半口,偏头渡给她。
骊珠昂着头,吞了一半,洒了一半。
“被子都湿了。”她扁嘴。
“不是刚才就已经弄湿了吗。”他无所谓道。
“……”
骊珠不想理他了,她觉得今晚胤之说话很奇怪。
快到亥时末刻,裴照野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她。
他用屋里的炭火烧了点水,替她清理干净,又替她换了床被子盖好,蹲在炭火旁将弄湿的地方烤干,再换回去,免得玄英发现端倪。
忙完这些,再瞧她时,榻上乌发披散的少女已经睡着了。
裴照野在她榻边凝视她良久。
她眉眼舒展,长睫垂下,侧脸线条柔美娇憨,一副餍足后慵懒入眠的模样。
他吻了吻她的眼皮,轻声道:
“他再好,也是死人,他能让你快活吗?”
月色静谧,无人回应。
骊珠又是被一道嘹亮的鸡叫声叫醒的。
睁眼时,天刚蒙蒙亮。
按照骊珠往日的作息,这个时辰她便该起了。
然而今日不知为何,她眼皮却沉得厉害,刚清醒没多久,翻个身又陷入了昏沉沉的睡梦。
中途,她还隐约听到玄英进来加炭的声音,然而仍旧没有力气睁眼。
直到日上三竿,她才终于被玄英摇起来。
“……公主以后不能再饮酒了。”
玄英一边替她挽发,一边道:
“这寨子里的酒可不是宫里那种甜酒,烈得很,一盏就够放倒您,公主就算再想拉拢寨中人心,饮一盏以表尊重就可以了。”
骊珠:“……玄英,你又把我想得好坏。”
玄英笑而不语。
内室炭火很足,骊珠还没更衣,坐在铜镜前,寝衣松散着,露出锁骨下的大片雪白。
骊珠忽而觉得什么地方怪怪的。
趁着玄英替她整理床铺时,骊珠偷偷拉开衣襟看了眼。
白的很白,嫣红的……也很红。
骊珠眨眨眼,后知后觉地回忆起什么。
她昨晚……
好像做了个春梦。
而且,梦见的好像还是前世的胤之。
断断续续的画面和言语涌上记忆,骊珠坐在镜子前,看到自己的双颊和耳尖瞬间红了起来。
这个梦也太……太……
骊珠心道,还好没有人能知道她梦见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她太久没有……?
骊珠低下头,心情有点复杂。
对她而言,裴照野就是她的夫君。
晚上要侍候她睡觉,早上要侍候她起床,衣食住行,只要与她有关的,他无事不过问,无事不关心。
他死后两年,骊珠好不容易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
但重生后,对他而言,她只不过是相识没几个月的公主。
他不仅不愿意被她招安,而且还可以为了他红叶寨的弟兄们,随时都做好造反的准备。
……可恶啊。
她还半夜馋他身子,简直没有出息!
玄英正要给她脸上涂脂膏,忽而见公主正色道:
“先不急,玄英,你让长君替我打一盆凉水。”
玄英:……?
用凉水洗了洗脸,骊珠终于抛开了那些旖旎念头。
“外面好像很吵,”骊珠问,“他们做什么呢?”
玄英:“公主出去瞧瞧就知道了。”
披上一件箱笼里取出来的白狐裘,骊珠推开门,这才发现外面一片银装素裹。
昨夜竟下了一夜的大雪。
云色淡淡,晴日映雪,长君晨起时清出了一条道。
骊珠顺着这条道出了院子,往膳房的方向去,却见沿途有不少山匪正在搬木头。
“公主好!”
“……!”
一路此起彼伏的“公主好”,常常是骊珠还没见着人,先听见声音,吓得她一哆嗦。
玄英噙着笑:“虽说有些鲁莽,但又知道向公主问好,也不算无礼了。”
骊珠:“……要是嗓门能小一点,我会更高兴。”
踏雪走了半刻,终于遇到一个会温柔问候的身影。
一身青色布衣,乌发编成一股辫子从左边垂下,正是丹朱的姐姐郑竹清。
她正在给盖屋舍的山匪们盛饭装菜。
见骊珠来,忙放下手里的活向骊珠见礼。
“民女参见公主。”
“免礼免礼。”
骊珠上前扶起她,笑问:
“你现在就在红叶寨中住下了吗?”
郑竹清见公主口吻亲切,没有丝毫架子,似有些意外。
她答:“回公主,蒙山主不弃,我如今在寨中膳房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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