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州正值饥荒,只要裴照野放出风声,那些无路可走的流民必会纷纷响应。
——就如前世雁山异军突起的那只起义军一样。
只不过,现在似乎雁山军快变成虞山军了。
想到这里,骊珠眼眶含泪。
她辛辛苦苦努力这么久,怎么又绕回了原点?
玄英也接过那封信快速扫了一遍,简直叹为观止。
“……这个顾秉安,既不阻拦裴山主,也不想真当反贼,还说是为公主去夺粮,忠君爱国之心天地可鉴,这不就是想让公主替他们想办法善后?”
简直是个两边都不得罪的滑头。
骊珠在席上坐稳,定了定神后,才慢慢回过味来。
原来这几日,他都在为此事奔波。
他是真的有反心了吗?
真有反心,当日他就不会将铜虎符还给她。
他是为她才兴师动众去宛郡夺粮?
也不对。
红叶寨的积蓄,寨中的一千精锐,这是赌上全寨命运的抉择,裴照野绝不会如此轻率莽撞,一定有什么他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骊珠的心悠悠落地,眸色寂静。
在背后支援葭草渠水匪的人,是覃戎,所以裴照野必须这么做。
他不会再被动挨打,他不会再任由红叶寨遭到这种莫名的暗算袭击,即便不能让覃氏覆灭,他也要他们尝到痛楚,付出代价。
……可覃戎为什么要针对红叶寨?
而且一出手便要将他们全寨置于死地?
骊珠隐约觉得这背后有什么隐情,像是隔着一层雾,若隐若现。
“我必须替他们善后。”
骊珠忽而起身,鬓间珠钗步摇晃动。
“不能让他们反贼叛军的身份坐实,一旦坐实,就真的没有半点回旋余地了……快替我准备车马船只,我要去宛郡!”
长君从未见过公主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
愣了愣,与玄英对视一眼,玄英颔首,他这才咽下了劝阻之语,命人套车去了。
直到坐上前往渡口的马车,骊珠仍然神色恍惚。
怎么会这样呢?
她见过他胜仗归来,满城鲜花着锦,百姓夹道欢迎的模样。
也见过他为筹措军粮军饷,挑灯夜战的呕心沥血。
覃氏想要的权倾朝野,甚至改朝换代,对于那时的裴照野而言都是唾手可得,但他却选择远赴边陲。
北地风霜严寒,他的旧伤日日都会发作。
他就这样忍耐着万千虫蚁啃噬骨头的隐痛,将最后一丝气息都耗在了北地。
她的夫君,明明是为南雍而战的大英雄。
他怎么会是反贼?
他怎么能被人当做反贼?
马车忽而停了下来。
骊珠抬手擦了擦脸颊上的湿润。
“玄英,怎么了?”
马车外的玄英道:“公主,前面的路被流民堵住了,要牵着马慢慢过才行。”
骊珠掀帘望去。
天色黯淡,空气里混杂着干燥发霉的衰败气味。
岸边停靠着许多船,不断有满满当当、吃水极深的船停靠渡口,衣衫褴褛的流民们一个接一个下船。
“公主,时间匆忙,行李未曾备全,待会儿再另派一只船送来,公主先行出发即可……公主?”
长君见骊珠久久未动,回头不解地望了过来。
像是有一块石头压在骊珠的心口,她呼吸有些急促。
真的要阻止他吗?
即便她能用自己的钱去筹措粮食,但冬日粮价高,光靠她的钱,筹措来的粮食能赈济多少流民?
“……参见清河公主。”
车外忽而传来一道声音,是驿站的信使。
“正好公主在此,不知这封信是送往官署,还是直接交给公主?”
骊珠霍然抬头:“什么信?”
“雒阳清河公主府来的信。”
骊珠离开雒阳时,公主府还在修缮,如今大约是已经修好了。
玄英接过信拆开,递给骊珠:
“这信是掌管财帛的私府长许平卿寄来的。”
骊珠立刻接过扫了一遍。
若说方才只是心口沉重,看完这封信,骊珠抬头望着茫茫江面,心彻底沉入水底。
“……不够。”
她喃喃道:
“这些钱,远远不够。”
“怎么会?”长君忙上前凑近了看信,“公主用度都是从宫中所出,平日节俭,这些年两郡三十二县的食邑积攒下来——”
长君看到那个数字,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
他抬头道:
“这绝不可能,有人在瞒报,吞了公主应得的食邑。”
前世的骊珠几乎从未为钱发过愁,自然也就没有关心过自己的食邑,她只知道,以她的开销,用几辈子也是用不完的。
但此刻真到急用时,她才忽而明白父皇过去的愤怒从何而来。
食邑是在封邑内按照户数征收租税。
但现在,却有人在瞒报人口,避开租税,中饱私囊。
有人在偷她的钱!
骊珠深吸一口气,彻底在马车上坐稳。
“……宛郡去不了了。”
长君讶然:“为何?公主不去阻止裴山主了吗?”
那位裴山主既然做了这么周密的计划,一定是势在必行。
公主要是不去阻止,他恐怕真能把天捅出个窟窿!
“他必须夺粮,否则,不出半个月,不仅伊陵要开始消耗留给本地百姓的存粮,还会失信于绛州。”
江面上涌来的寒风吹动车上纱帘。
骊珠放眼望去,水上还有几艘船,正朝着伊陵缓缓驶来。
很快,这些流民就会成为伊陵的负担。
骊珠静静坐在车内,寒风从四面八方涌来。
恐惧与迷茫如江水涛涛,伴随着周遭喧嚣,一浪接一浪地朝她拍打而来。
“……伊陵到了,伊陵终于到了……”
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上生出刹那光彩。
还有人在搀扶着泣不成声的女人。
女人哭喊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被人挤到水里了,他还在水里啊……”
声音盘旋在冬日寒风中。
少顷,玄英听到车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微弱泣声。
玄英心头一酸,想要掀帘安抚,却在动手之前迫使自己停了下来。
“公主想哭多久,玄英便在这里陪公主多久。”
她的嗓音如春风和煦。
江风却潮湿而刺骨,无孔不入。
“玄英,我好笨。”
“公主不笨,公主是天下最聪明的公主。”
“……天下现在就我一个公主。”
她闷闷地、懊恼地道:
“我就是很笨,什么也做不好,什么也改变不了。”
明明重生一次,应该占得先机。
然而时局却千变万化,半点不由她做主。
玄英笑道:
“什么叫做得好?要做到怎样才算好?两个月前,公主在皇后面前还只能唯唯诺诺,不敢顶嘴半句,两个月后,公主可以从皇后的屡次暗算下全身而退。”
“一郡之内,官员任免,兵马调动,都悉听公主的意愿,这些得到妥善安置的流民,也都是公主的功绩,天下英杰,又有几人能做到公主做的这些事?”
骊珠湿润的泪睫颤了颤,又很快丧气。
“……可这些都不是我最想做的,我最想做的,就是不成。”
“成不成,也要做了才知道,”玄英循循善诱,“但公主想要什么?”
鬓发凌乱,骊珠微微出神。
官吏贪名贪财,世族下欺百姓上叛君主,外敌虎视眈眈只待局势混乱便会狠咬一口,百姓被所有人踩在脚下不得翻身。
权贵的贪欲将所有人轻易绞碎,碾做滋养他们的血肉,直到新的权贵在旧血肉里脱胎换骨诞生。
她如此软弱、怯懦,试图跳出车轨,远离这个血肉横飞的修罗场。
甘心袖手旁观吗?甘心苟安一隅吗?
甘心上天赐下重来一世的机会,就这样走向无可挽回的境地吗?
江水阵阵中,骊珠不断叩问着自己。
然而即便如此,涌上她心头的也并非是残酷的杀欲。
她想救百姓,也想救她的夫君。
想要他堂堂正正,想要他长命百岁,在一个太平盛世里与她相伴一生。
她没有选择,没有退路。
因为除此以外的一切未来,她都无法接受。
过了不知多久,玄英和长君终于听到车内再度传来声响。
“……顾秉安在信中提过,裴照野是在城内买的私铁,传令给陆誉,让他想办法查出这个人来,他一定与雁山的起义军有联系。”
裴照野不是反贼,不会夺官府的粮。
就算夺了,那也一定有合理的理由……没有理由,她就给他创造理由。
骊珠道:“不去宛郡,我要去一趟雁山。”
“山主,差不多还有两个时辰就能追上押粮的车队,您要不要先去睡会儿?”
丹朱从船舱里钻出来,打了个哈欠。
“顾秉安都收拾好了,睡会儿吧,养精蓄锐,下船之后再休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正在磨剑的裴照野嗯了一声,倒上水将剑身洗得锃亮。
丹朱站在船头活动筋骨。
夜雪中,护卫四周的船只黑压压浮在水面,没有一艘船点灯,在风雪中沉默无声地顺水而下。
“现在这个时间,公主肯定知道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气得砸东西,嘿嘿,想想就很可爱。”
顾秉安道:“可爱?未必吧,也有可能是雷霆之怒呢?”
“那也是山主扛,反正砸不到我身上。”
仇二道:“……但山主的剑砍得到你身上。”
丹朱:“……”
懒得理会这几人,裴照野收剑入鞘,折回了自己的船舱。
他连着三日加起来只睡了五个时辰,并非忙碌,而是难以入眠。
那个梦在他脑海中越来越清晰了。
浸透虞山的血,散落的尸首,顾秉安断开的脖颈,丹朱在他身后被射死的箭鸣,细节分毫毕现。
好像不是一个旁观者,他就站在那夜的腥风中,跌在雪里,挣扎不起。
距离宛郡越近,在他血液里叫嚣的那种杀戮冲动就越来越强烈。
为什么要斩尽杀绝?
十四岁之后,他从不踏出鹤州,从不与覃氏的人来往,即便如此,那个人也不允许他活在这个世上。
随意地让他来到这世上。
又想随意地将他像尘埃一样拂去。
好像他们这样的人,谁都不会在乎,喜怒哀乐生来就该被践踏。
额头有尖锐的刺痛在跳动。
紧闭的船舱内空气稀薄,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他浸没在粘稠黑暗中,在微微晃动的幅度里一时如坠沼泽。
裴照野翻过身,额头贴着船壁,襟怀里露出半截粉白色的丝绸。
……是前几日落雪,她替他掸去肩头雪花时留下的。
他说洗过后再还她,却迟迟未还,公主有很多手帕,并不在乎这一条。
但他在乎。
翻过身来,垂着眼帘的裴照野将手帕盖在了脸上。
淡淡香息仍在,仿佛她就在他枕边,发丝贴在他面颊,睁开眼就能看到她恬静睡颜。
她此刻会在做什么?
应该会大发雷霆吧。
大发雷霆之后呢?
或许会哭,她一直很爱哭,但没关系,她身边有很多人,他们会替她擦掉眼泪,让她重新振作起来。
然后……
然后……
他在期待什么?
她喜欢的是梦里那个伪装成文雅文臣的裴胤之,从雒阳千里迢迢而来,对他爱屋及乌的包容。
她没有完全见过真正的自己。
她不会喜欢的。
扯下盖在面上的手帕。
那条她用来净手,用来拭唇的手帕慢慢下滑,被揉得皱皱巴巴,覆在一根根凸起的青筋上。
他的呼吸在滑动中渐渐急促,额头跳动的痛楚却得到安抚。
……比任何一次都结束得更快。
裴照野睁开乌沉沉的眼,起身洗过那条弄脏的绢帕,重新躺回榻上。
这一次他终于入眠。
卯时初,月照峡谷,押粮的车队从一线谷前方经过。
负责押粮的官员催促着小卒,见有人偷懒慢了几步,顿时抽出鞭子抽打。
“都快点!此地不能久留!”
有小卒不满抱怨:“彻夜行军,大家伙都累了,军爷何不在入谷前让我等歇歇脚,待会儿自然能走得快些。”
“废话那么多,你是军爷我是军爷?”
执鞭者朝前头看去。
“覃都尉都带人亲自前来押粮,谁敢耽搁?都动作快些!”
那人口中的覃都尉,正是本该留在城内的覃戎。
此刻,他骑着一头枣红大马,领兵行在队伍前头,警惕地审视四周。
那也与夫人谈过之后,覃戎心生疑窦,谨慎起见,还是决定亲自率人前来,将这些粮食押送回宛郡。
如今形势正乱,不可大意。
尤其是这处一线谷。
覃戎抬起一双鹰目,如果真要是有人设伏,此地最适合伏击。
“都尉,要不然还是在此地安营扎寨,等天明后再入谷吧?”
身旁副将如此劝告,覃戎却道:
“过了此谷离城不远,城中四五千常备军……谅贼人也没有这个胆子。”
夜长梦多。
倒不如尽快入城,方才安心。
覃戎自恃勇武,行军打仗从来速战速决,此刻也没有多做犹豫。
真有不长眼的小贼,也不足为惧……
轰隆轰隆——
入谷的军队霍然抬头,朝上方望去。
是滚石!
马蹄凌乱,小卒惊惶无措,覃戎勒马大喊:
“速速入城调将!何方反贼,再不停手,待我城内大军前后夹击,必亲取你项上人头!”
嶙峋峭壁间,传来一道森冷鬼魅的冷笑声。
“夹个鸟蛋。”
“还是爷爷先来取你这搓鸟的项上人头吧。”
谁敢在距离宛郡不过百里的一线谷设伏!
此刻天色将亮未亮, 正是人困马乏之时,这一遭惊变,顿时令所有人都失了方寸,竟还有不少小卒掉头四散。
看着四周滚木礌石并下, 覃戎心中暗自咬牙懊恼。
这些士兵小卒还能再招, 但饥荒将近, 粮草比金子还珍贵,绝不能放弃一石。
“此地难以回击, 全速离开!给我守住队尾, 谁敢临阵脱逃, 格杀勿论!”
覃戎当机立断, 派一名参军直奔后方压阵, 自己则率前锋先行脱身。
只要能出谷, 他便能回城调集城内守军, 反攻围剿,即便这些贼人抢了粮,也难以脱身。
“驾!”
一队数百人策马狂奔, 眼看着谷口就在前方,前锋却忽而嗅到空气中漂浮着一阵不妙的气味。
“……火油,是火油!”
覃戎霎时毛骨悚然。
他在疾驰中猛地朝山谷险峻处望去, 目眦欲裂:
“竖子歹毒!”
天光熹微处, 两派乌压压人影伫立。
其中为首三人,一人衣袂飘然,文士风流,另一人红衣挽重弓,箭头火光烈烈,弓弦拉满如弦月。
而中间那人, 虎背蜂腰,巍巍高山般立在山巅处,额间赤红色的抹额在疾风中张狂飞扬。
他手中空无一物,却缓缓抬臂,做挽弓引箭的姿态。
下颌微抬,睥睨而望,刀裁般的墨发后,那双乌瞳幽深不见底。
薄唇弯起一个冷淡弧度。
“啪!”
虚空勾弦的五指松开,身旁火箭顷刻飞驰而下。
大火舔地而起,昏晓交接的山谷口瞬间竖起一道火墙,拦住了覃戎等人的去路!
“啊啊啊啊——!”
“往回!快往后退!!”
山谷峡深,只有进退两条道,火势一起便是顷刻之间,打头阵的数百军士霎时身陷火海,无路可退。
烈火烧身的哀鸣伴着焦臭的飞灰,盘旋着,在山谷间回荡。
裴照野立在山巅,无声注视着自己的杀孽。
“他们已经阵脚大乱了,赶在火势烧过来之前,顾秉安,丹朱,你们带着所有人去劫粮。”
丹朱干脆应声。
顾秉安却没动,眉头紧锁:
“山主要去何处?”
“你没看到吗?”裴照野垂眸道,“乌桓的马驹的确非同一般,这样的大火都能跨过去。”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去。
果然,覃戎还有余下几个将领身骑乌桓马,正贴着火势最小的岩壁,试探一番后径直从火焰上跨了过去。
“山主不可。”
顾秉安遥指北边,神情肃然:
“如此大火,很可能会引起城内注意,大营离此地不远,如果他们派兵支援,绝非我们能抵挡……”
“我知道。”
裴照野转身往山下走。
“所以我一个人去。”
顾秉安缓缓睁大眼,一时被他这话震得哑口无言。
“山主!覃戎溃败而逃,我们已获大胜,见好就收,穷寇莫追啊山主……”
仇二也追在身后劝:
“二当家说得有理,纵然覃戎暗通葭草渠,害寨子折损了不少弟兄,但也没有伤筋动骨,不如以后慢慢谋划,山主何必急于求成?”
相似小说推荐
-
病美人被宿敌巧取豪夺后GB(荔枝壮圆) [古装迷情] 《病美人被宿敌巧取豪夺后GB》作者:荔枝壮圆【完结】晋江VIP2025-09-28完结总书评数:218 当前被收...
-
女配靠画符续命(顾海狸) [穿越重生] 《女配靠画符续命[穿书]》作者:顾海狸【完结】晋江VIP2025-09-29完结总书评数:75 当前被收藏数:6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