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三人俱愣了一下。
玄英欲言又止,然而还是一脸正色,将目瞪口呆的顾秉安整个人扳了一圈,与他一并背对回避。
“……虽说与公主的确是半日不见,度日如年,但我还以为只有我这种色欲熏心的人才会如此,怎么公主也……”
裴照野顿了顿,似乎发觉她情绪不对,敛了笑语。
“怎么了?”
出门前还好好的,才过了多久,怎么就突然这副模样?
骊珠缓缓松开他。
“裴照野,等事情忙完了,我们去找一位大巫,合一合我们的生辰八字吧。”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裴照野蹙了下眉:
“我不信这些,我也不相信你会信这个……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件事?公主,谁跟你说了什么吗?”
骊珠垂下头,没有说话。
她当然也不信的。
只是——
前世裴照野死后的一年宫宴上,她走在过长长宫道,隐约嗅到了熟悉的佛手柑气息,却被人拦住。
她听见薛道蓉说:
“她娘死得那么莫名其妙,你娶了她后又遇上这么多倒霉事,连那个裴胤之如今都横死在外,说不定都是她克的,你还敢找她?”
脚步顿了一下,那时的骊珠只是盯着自己孤零零的影子,没有回头。
佛手柑的香息渐渐淡去。
骊珠从回忆中抽离,望着眼前人,喃喃低语:
“万一,我真的克……”
握住她的手忽而一紧。
“克什么?”
他将她的帷帽撩开一点,骊珠抬起头,对上一双笑吟吟的眼:
“怕我克你?那下次找人算算,我觉得我这个面相……怎么也该是个旺妻命吧?”
骊珠望着他不说话。
少顷,身后传来玄英的低呼声:
“长君!你怎么——”
裴照野挪开眼朝铺子里望去,骊珠也回过头。
这一回头,把骊珠吓得魂飞魄散。
“长君!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换上女装,涂上胭脂,身形娉婷而面如美玉的小宦官。
他怎么……
怎么这样打扮,还真是个雌雄莫辩的小美人呢?
尤其是一身男装的丹朱大咧咧站在他身边。
衬得他更肤白貌美了。
裴照野掩唇,别过脸去笑了好一会儿,才牵起骊珠的手。
“走。”
他眉眼含笑,头也不回,牵着骊珠的手掌却炽热宽大:
“去薛家坞堡,给他们家二公子送他心心念念的小美人去。”
穿过邺都的繁华街市, 西郊的一片梅岭上,伫立着睢南薛氏的梅坞。
据说二十年前,梅坞还只是因北越王之乱而建立,用以自保的土楼。
然而二十年过去, 梅坞逐渐扩大, 内有工坊、粮仓、望楼, 其中上百户薛氏族人,闭门可坚守数月不出, 开门可迅速武装, 有拒敌之力。
前世的骊珠从没出过雒阳,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薛氏坞堡。
一行人趴在附近的小土坡上, 谨慎观察着。
丹朱叹为观止:“……这是坞堡?这么大!不知道还以为是雒阳皇宫呢!”
“那倒不至于比雒阳皇宫大, ”长君朝骊珠看去一眼, “不过, 我现在明白陛下为何要扶持覃尚书令了。”
骊珠抿唇不语。
丹朱偏头,一边拨着长君头上的珠钗玩,一边问:
“这个薛氏, 跟宛郡的那个覃家狗贼比起来,谁更厉害些啊?”
珠钗噼里啪啦撞响,面覆铅粉的长君正色道:
“当然是薛氏, 覃戎虽然能调动兵马, 但他粮草有限,要受朝廷节制,覃敬官至尚书令,但尚书令权重,而职轻,本质只是陛下用尚书令来分走丞相大权而已……”
“好了好了, 什么尚书令什么丞相,听不懂你们那个玩意儿。”
只听得懂前半句的丹朱连忙打断。
长君有点无奈地看她一眼。
裴照野:“也就是说,覃家是未成形的薛家,假如覃家能借朝廷的势,镇压薛家,那么覃家顷刻之间,就会比薛家还更上一层楼——”
他扭头望向面色沉静的骊珠。
一直以来,她担心的难道就是这个?
骊珠担心这个,又不只这个。
前世薛家借着绛州流民起义为由头,假借自保之名,招兵买马起事。
这一世,饥荒大乱的势头被她提前遏制,原本会投靠薛氏的起义军也被她分裂,削弱。
但薛氏的实力和野心仍在。
接下来,薛氏还会借什么时机,以什么理由造反?
……完全猜不到。
骊珠在心头默默叹了口气。
时局千变万化,即便重来一次,也只是稍占先机而已。
“——今日在首饰铺,公主遇见薛家三娘子,还有这位三娘子的姑母了。”
趁着这会儿功夫,顾秉安在裴照野耳边快速而低声道。
裴照野问:“你们去首饰铺做什么?”
“……”
顾秉安答应了公主不能说,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两人在背后说了公主不少难听话,我都听不下去。”
说完,他便将首饰铺里听到的始末同他简述了一遍。
顾秉安记性好,首饰铺里那两人说的那些话,他学得分毫不差。
裴照野起初并没有意识到薛三娘子的姑母是谁。
直到听见覃珣的名字,他冷沉的眉目才突然漾开波澜,神色有了起伏。
……是她。
覃敬的正妻,覃珣的生母,薛道蓉。
刀刃与齿根相撞的寒意被唤醒,裴照野搭在膝上的手臂紧了紧,指骨不受控制地收缩。
难怪她方才突然那么消沉。
这些年虽然身在伊陵,但裴照野对雒阳的事也并非全然不知。
薛道蓉替覃敬在后宅女眷中交际,周旋,辅助他在官场步步攀升。
对覃珣这个儿子更是无微不至,事必躬亲,将他一手培养成谦恭聪慧的翩翩君子。
雒阳城内,人人提起薛道蓉,都夸她是四德俱全,持家有道的内助之贤。
但对于威胁她覃家主母地位的人而言,她又是另一副恶鬼面孔。
一只大手落在骊珠的头顶上,骊珠有些意外。
他的手力道不轻不重,五指缓慢地轻拍着她,像安抚稚子,却没有解释缘由。
裴照野将方才从铺子里买来的一只绣鞋递给丹朱。
他道:“按我刚才交代的,去替你们家公主出气吧。”
长君和丹朱得令。
骊珠望着两人的背影,一时忘了那些沉重的时局,忍不住笑道:
“这回长君牺牲可太大了……待会儿回去一定记得给他买他爱吃的荷叶糯米鸡。”
裴照野:“不觉得他还挺适合这样打扮吗?”
骊珠拍了他手背一下,严肃道:
“不要这样说长君,他十四岁入宫做宦官,在这之前,也是文官家中清清白白的小公子,丹朱被当男子会不高兴,长君被说穿裙子合适一样会生气。”
她细眉微蹙的样子落在裴照野眼中,他道:
“你自己被人欺负的时候,也能像这样反驳就好了。”
骊珠愣了一下,扭头瞪了顾秉安一眼。
她无声做口型:
细作!可恶!
后者讪笑着拱手告饶。
“——除了薛三,薛道蓉最疼爱的就是薛怀芳这个侄儿。”
下方两人逐渐靠近坞堡,裴照野暗沉沉的眼底有笑意跳动。
山坡朔风猎猎,他居高临下道:
“既如此,姑债侄还,他受累,把这两笔账都一起结了吧。”
梅坞内的薛怀芳正犯午困。
内室坐着不少薛家宗族的长辈,正围坐在炉火边议事。
“……据探子回报,驻扎雁山的那些流民军,近日内部正斗得厉害着呢,那个吴炎能当上五千雁山军的头领,自然有些本事,怎么会甘于屈居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之下?”
“恐怕流民军还没组建成形,光是争流民帅这个位置,就足够让他们不攻自破了!”
“如此,何须我们费事,坐山观虎斗便是了……”
博山炉内熏香袅袅,价值千金的名香从内室到外院,绵绵不绝,一日能耗费一车。
薛怀芳听着这些老头子们的欢声笑语,颇觉无聊,他摇着刀扇,慢悠悠道:
“我看未必。”
众人朝他看来。
“那个清河公主在伊陵的所作所为,诸位叔伯不是不清楚,别忘了,要不是她解了绛州饥荒,平息了雁山军起义,咱们家现在早就收拾收拾准备起事了——万一她也有本事,让吴炎裴照野二人握手言和,共同效忠于她呢?”
薛怀芳这样一说,薛氏长辈交头接耳,有人问:
“子兰,可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没有。”
薛怀芳摸摸下颌,暧昧地笑了笑:
“不过,清河公主的母亲可是南雍第一美人,她随便使点美人计,钓这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夫还不容易?”
薛氏长辈们面露异色,挪开视线。
这个薛二,在薛家后辈中也算头脑灵光的了,偏偏德行低劣,好色好得整个绛州无人不知。
这样的场合,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薛氏长辈道:
“流民军暂时按下不提,覃氏那边,才是更该小心提防,他们要是中立就罢了,要是想做明昭帝手里的刀……”
薛怀芳道:
“已经让我妹去试探姑母了,清河公主与覃玉晖的婚事既然已经作罢,现在就看看覃氏能否同意我妹和覃玉晖的婚事,届时,覃氏的立场自然明了。”
炭火烘得一室暖意,气氛却骤然肃杀起来。
议事毕。
有家仆匆匆前来,对薛怀芳道:
“二公子,梅坞外有人求见,是一男一女,女子说有一物落在公子处,还请公子归还,好凑成个对。”
“叫什么?”
“对方没报名字。”
薛怀芳摆手:“名字都没报,也敢来求见我……慢着。”
他忽而回过味来,蓦然坐直。
“那女子说没说让我还什么?”
家仆道:“没说,不过,那女子很奇怪,手里握着一只鞋子……”
“瞧见她样貌了吗?”
家仆见薛怀芳骤然热切的目光,愣了一下才道:
“戴、戴着白帷帽,瞧不真切,不过风吹起来时隐约见到一点……似乎是个美人。”
他话音刚落,薛怀芳便一骨碌爬起来。
……一定是那日巡田庄时见到的小美人。
回想起那张让他一连许多天夜不能寐的容貌,薛怀芳又忍不住开始双目发直,一脸痴迷之色。
她怎么突然想通了?
还是有什么难处?
太好了,他这个人,最喜欢的就是替美人排忧解难。
偌大家产若不花在美人身上,他辛辛苦苦念书是为了什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快……快去把我的小美人请进来……算了,我亲自去请!”
薛二匆忙穿好鞋,让人备马,几乎一路疾驰朝梅坞门口而去。
这一去,正好和伪装成菜贩入城的吴炎等人擦肩而过。
“好不容易才摸进来,他怎么跑了!”陈勇大惊。
吴炎思索片刻:“糟了,快追!”
待这两拨人一前一后出梅坞时,门口已不见戴帷帽的女子踪影。
戍卫说,那女子身边的男人很没耐心,还责骂了那女子几句,说薛二公子怎么会认识她?定是她不想嫁给老头做填房编出来的假话。
薛二一听心心念念的小美人要被送去做填房,这还了得。
当即就要自己冲出去追。
家仆阻拦道:“此事恐有蹊跷,二公子莫急,我等去追,一定将美人替公子追回!”
薛怀芳这才止步门前,心急如焚,让他们全都去追。
等他们把小美人带回来,是让她住西屋,还是住东屋?
算了,另置一间房舍吧。
她和燕燕、双双、还有阿阮她们不一样。
……这次肯定不一样!
恰在此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薛怀芳的肩膀,他扭过头,只来得及看见一双乌黑如墨的眼。
下一刻,鼻尖被一股浓烈刺鼻的香味填满。
“薛二公子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裴照野很自然地搭上薛怀芳的肩,从后面看,像两个熟稔的朋友正在寒暄一般。
他道:“被公主迷得七荤八素,也是人之常情,但这副口水都快流出来的尊容,是不是太恶心了点?”
“什么人!对二公子做什么呢!”
身后传来戍卫的喝止声,跟在后头出城的吴炎等人认出了裴照野的背影,一瞬间心脏顿时狂跳。
此刻夕阳将近,天色昏暗,裴照野只微微侧首,看不清面容。
“跟你们薛二公子去个好地方吃酒,怎么,你们也要一道吗?”
几个戍卫听了这话,对视一眼,连忙低头抱拳:
“不不不,二公子慢走。”
裴照野弯了弯唇。
雁山军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人在梅坞门口,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将被迷晕的薛二公子带出了戍卫们的视野。
骊珠也是目瞪口呆。
“……你对他做了什么?”
至僻静无人处,裴照野把人往林子里一扔,一边捆人一边道:
“腌臜地方迷晕人常用的伎俩,既能让人不完全失去意识,又能让人没有反抗之力——我估计他这样的色中恶鬼,对这玩意儿也不陌生,是吧薛二公子?”
薛怀芳口中流涎,毫无反应。
抬起头,吴炎等人跟在裴照野身后而至。
看了眼地上的薛怀芳,吴炎道:
“是我们雁山军输了。”
骊珠笑道:“如此,便是二对二平局,待我想想,最后一局要……”
“胜负已分。”
骊珠有些意外。
“雁山狩猎那一场,红叶军忙着剿灭李达残部,没输,雁山军凭借地势取胜,也不能算赢,这一局应该作废。”
他们双方应该是一对一平局。
吴炎本想今日要是再赢一场,红叶军也就没有二话。
谁能想到裴照野别出心裁,不入梅坞,反将薛二公子骗出来擒获,简单利落地赢下这一局。
行军打仗,不仅需要勇猛,也需要谋略,还有处变不惊的定力。
方才见他被戍卫叫住,仍镇定自若的模样,吴炎不得不承认,这个流民帅,的确只有裴照野最合适。
陈勇似有话想说,吴炎却拦住他,对骊珠道:
“公主对雁山军的关照,这些日子,大家都看在眼里,这就够了,流民帅谁来当不重要,大家在这个世道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争来斗去,说穿了,不过就是想活二字。
“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吴炎问雁山军。
众人沉默良久。
陈勇问:“……就问一件事,俺们输了,那个布鞋还给俺们吗?”
“给!当然给!”
骊珠拍了拍他的肩,笑道:
“这几日的比试,只为决出流民帅,今后流民军内,没有雁山红叶之分,重新编营,练兵,不论出身,只论战功!”
天色全黑时,重新换回衣装的长君和丹朱回到驿站内。
骊珠笑盈盈地给两人递上热乎乎的荷叶糯米鸡。
长君谢过公主,边吃边道:
“……薛家的人我们都在城北甩掉了,放心,绝对没有尾巴跟过来,那个薛二公子现在去哪儿了?”
热气滚滚,玄英笑着给两人斟茶。
“裴将军和吴副将带着呢,说是要找个显眼的地方,趁夜深把人挂上去……两人一路勾肩搭背的商量,兴致勃勃,跟七八岁的小孩似的。”
丹朱没能参加,满脸都写着遗憾。
正说着,骊珠抬起头,见几人抬着一个大箱子进来,其中有两人正是在门口碰上,搭了把手的裴照野和吴炎。
那送货的男子笑着道谢:
“多谢两位郎君搭把手,否则这么沉的箱子,我一个人送进来着实有些不容易。”
吴炎少言,只微微颔首。
裴照野见他这箱子是送到驿站里的,拍了拍手上尘土,顺口问了一句:
“这是给驿站送的货?”
“不是,是给驿站里住的客人送的——”
送货男子瞧了瞧这位宽肩窄腰的年轻男子,道:
“你们也是驿站客人吧?”
裴照野双手环臂,神色淡淡地点头,又道:
“应该不是我们的,你问问别人吧。”
给雁山军添置的物资只会直接送去雁山,这箱子不可能装下。
那送货男子仍半信半疑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身段。
骊珠这时已经猜到是什么东西了,刚起身想去接,却听那男子出声道:
“掌柜的说,这箱子里的东西是一位沈娘子送给她的夫君——你是沈骊珠的夫君吗?”
上楼上到一半的吴炎突然觉得大堂气氛一凝。
他扭过头,发现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有那送货的男子又对着裴照野重复了一遍:
“你不是沈骊珠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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