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坐太久的骊珠伸直了腿,活动片刻,仿佛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很快她又仰面倒在席子上,双手叠在胸口上,笑得甜如蜜糖:
“算了,就算真的能,反正也不会捏我的骨头。”
他才舍不得呢。
覃珣:“……”
骊珠这夜充沛的精力,直至辰时终于耗尽。
听了一晚上的“裴照野”,覃珣从没有如此归心似箭过。
“等等。”
骊珠拦住他,将一封书信递给他,眼尾弯弯:
“你回去的路上,顺便替我把这封信也一并送了吧,多谢了。”
覃珣低头看了一眼。
【裴照野亲启】
这封带着覃珣的怨念的信,数日后抵达清河郡。
顾秉安带着两封信步入大营。
营帐内,裴照野裸着上身,医师刚给他上过药,见顾秉安进来,他抬手勾了勾,示意顾秉安先把左手的那封家书拿来。
顾秉安阴阳怪气地笑:
“将军伤成这样,都不肯跟公主提半句,还不急着看军报,先看家书,将军真是英明神武啊。”
“慌什么,军报真有大事,你肯定是连滚带爬进来的。”
裴照野冷嗤一声。
他当日与薛允对阵,掌心被他枪头刺穿,伤口这几日才有愈合迹象,此刻只能用牙拆开信上细绳。
站在一旁的顾秉安,看着从不爱看书的自家将军逐字逐句地看信。
三页信纸看完。
似乎又嫌不够,又倒回去看了一遍。
顾秉安受不了他,翻了个白眼:
“将军,差不多得了,正事还做不做了,这信上写了什么,看一遍还不行,得看两遍啊?”
裴照野面上丝毫没有羞耻之色,抬眼道:“你想看?”
“不必,怕看到什么我不能看的内容。”
他笑得意味深长:“这是公主的信,又不是我的信,能有什么旁人不能看的?”
顾秉安心道,那倒也是。
前几次他看将军自己写家书时,洋洋洒洒能写个四五页。
自打将军手受伤后,只能让他代笔,往往是他提笔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将军都想不出半句能说给外人听的内容。
可想而知,将军平日都写了些什么东西来污公主的眼。
看完第二遍,裴照野收起家书。
“军报写了什么?”
顾秉安展开给他念,裴照野听了片刻,发现和家书中的内容有不少重合。
归纳起来,便是让他速速整军,攻下泰阳山这处要塞。
裴照野也正有此意。
薛允当日在残兵护送下,侥幸从他手底逃脱,向东而去,如今绛州西北方便脱离薛允掌控,只待豪杰征讨。
此刻应放弃薛允,夺取城池为上策。
只是……
“去探薛怀芳的探子还没回来吗?”
裴照野目光冷沉。
顾秉安摇摇头。
薛怀芳此人阴毒狠厉,按照当日部署,本该由吴炎追击。
谁料突遇大雨,吴炎与部下身陷泥泞,薛怀芳却率一万军士,命人用重伤垂危的军士铺路开道,侥幸脱身。
这一去,便深入他们后方。
也就是平宁郡所在。
平宁郡虽然守军不多,但攻城战向来难打。
且有陆誉坐镇,薛怀芳手中只有一万兵马,想要围魏救赵,怕是不能。
顾秉安:“出征之前,公主便已经跟我们商议过此事,这些时日都会加紧城防工程,将军无需多虑。”
裴照野颔首。
顾秉安还想说什么,却见裴照野又拿起了家书,开始看第三遍。
“……虽说无需多虑,但将军还是要居安思危,不可半点不虑。”
裴照野:“你话真多,嫉妒我有夫人可以直说。”
“……”
呵,可笑!
有什么好嫉妒的,夫人哪有官位香?
顾秉安拂袖离帐。
闲杂人等走后,裴照野靠在榻上,看骊珠讲述那日在郡学里的事。
说谢稽如何疾言厉色。
又说她那时撒了谎的心虚,不安。
还有那些被她掀了帘子,比黄花大闺女还惊惧的文士。
她用词精炼,三言两语就描绘得仿佛亲临现场,让他几乎能想象到她写这些话时的神采飞扬。
一定是双眼亮晶晶的,像只等待表扬的小狗。
连日征战带来的疲惫和重压,在这些语句之下渐渐平息。
裴照野安静地看完。
识字好啊,识字真好,不识字就得让顾秉安给他念,换成他的声音,哪有空间留给自己浮想联翩?
裴照野将黄纸覆在脸上,浓黑瞳仁微微放空。
不知是否是他的幻觉,信纸上仿佛还残留着写信人袖间的一缕暗香。
她说:檐铃摇曳处,等风也等君。
无论有多少人想要他死。
她在等他归家。
暑气鼎盛时, 骊珠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惊动了三郡的官员。
各地纷纷张贴告示,搜罗名医,送往温陵替骊珠轮番看诊。
“……公主这是积劳成疾, 忧虑过深, 再加上暑热侵袭, 这才大病一场。”
伊陵郡推举来的华医师捋了捋白须。
“病倒是不难治,开些安神助眠的汤药, 调养一段时日自会痊愈, 不过, 公主缠绵病榻十日, 想必是没有遵医嘱的, 对吗?”
玄英冷着脸:
“那些汤药全被公主拿去浇花了, 我等说话, 公主是不肯听的,还请华医师晓以利害,规劝公主一二吧。”
从前她还嫌裴将军晚上总是折腾公主, 一晚上少时叫两次水,多时三四次都有,担心公主的身板受不住。
没想到裴将军不在, 没人管着公主, 她反而把自己折腾病了。
华医师目光慈祥地看向榻上公主。
骊珠病了快半个月,人消瘦了一圈,娇憨面庞显出了薄而利的轮廓,有了几分二十多岁时的成熟。
只是被玄英数落时,神色仍带着些孩子气。
“……喝了那些汤药一整日都昏昏欲睡,怎么有精神做事?现在至少我脑子是清醒的。”
骊珠捏着被沿, 小声嘟囔。
原以为这位华医师会和其他医师一样束手无策,没想到他听完骊珠的话,只微笑道:
“三郡百姓都指望着公主,公主的确不能整日昏昏欲睡,但张弛有度,方是长寿之道——这样,公主只需随草民做一件事,我保证公主不用喝药,也能身体康复。”
公主府内众人皆奇。
早听闻这位华医师是伊陵郡有名的神医,可不喝药怎么治病?难不成不是神医,是神仙?
头三日,这位华医师给骊珠施针退热。
第四日开始,他告诉骊珠,让他每日早晚,抽出两刻时间,与他在府内花园练武。
骊珠讶异:“华医师还会武?”
华医师银发矍铄,笑眯眯道:“医师最该善武,若病人不讲道理,草民也只好略懂拳脚了。”
园子里的女婢们咯咯笑了起来。
“可我也略懂一些拳脚,”骊珠上下打量年逾七十的华医师,“即便是木剑,也恐伤到医师。”
华医师:“无妨,公主只管一试。”
骊珠看着华医师气定神闲的模样,心道试试就试试,可别说她欺负老头。
前世她好歹也跟着女武师和裴照野学了两年……
砰——!
骊珠虎口一震,大为震撼地看着架在自己脖颈上的木剑。
七十岁的华医师:“不错,公主有几分基础,杀敌差一点力道,但强身健体刚好。”
“……”
骊珠不信邪,这次认真起来,玄英微微讶异地看着木剑在半空中翻了个利落的剑花。
——这次连手里的剑都被挑飞了。
骊珠张大嘴。
华医师:“这套剑术就不行了,实战不成,健体也不够,是街头艺人爱耍的叫花剑,舞着好看使的,公主与其学这个,还不如学草民自创的一套剑术,既能御敌,又能强身。”
骊珠点点头,然后转头回去就给裴照野写信:
【今日于公主府外见一犬,观其与汝别无二致。】
他真是一条狗啊!
前世竟然教她什么叫花剑!
难怪不让她学给女武师瞧,只能跟他用这个对招,每次还都故意装做招架不住被她打败的样子——
竟如此戏弄她,真可恶!
数日后收到裴照野的回信,开头第一个字便是:
【汪?】
“……”
骊珠悄悄将这份见不得人的家书收了起来。
另一封军报就光明正大多了。
秋分,裴照野率十万赤骊军连夺洛北八郡,势如破竹,薛允麾下诸将皆不能挡。
且裴照野铁血治军,占城后不屠杀,不掳掠,第一时间以恢复耕种生产。
所到之处,百姓闻讯而喜,有六县官员甚至主动投降,百姓纷纷开城相迎。
鼎盛时手握二十四郡的薛允,如今只剩三郡。
属官们从公主府离开时,俱是红光满面。
“……裴将军真如将星下凡,覃逐云转世一般,简直用兵如神啊!”
“有此大将,哪怕来日迎战覃戎,也不必畏惧。”
“何止,我看怕是要长江后浪推前浪了……”
众人拾级而下,走在后头的几位属官奉承着覃珣:
“前方战事捷报频频,裴将军固然有功,依我等之见,还是覃主簿筹措粮饷,调粮及时,功大一级啊。”
“正是,若非覃家鼎力相助,饶是裴将军再治军严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又岂能做到与百姓相安无事?”
覃珣只微笑以对,没有回应。
他心中并无多少喜悦。
薛氏落败已成定局,接下来,裴照野迟早会和覃戎对上。
现在明面上,二叔仍是奉陛下之意征讨逆贼,公主与二叔并无利益冲突。
可一旦薛允身死,胜负既定,父亲和二叔会做出何种抉择?
他们想做第二个薛允吗?
覃珣不知道,他做不了他们的主。
他只能尽他所能,在那一刻来临前,拉拢更多的覃氏族人站在公主这边,如此,才能保全他们。
玄英与众属官擦肩而过,将这些零星对话听得清楚,跨入门内时,面上含着浅笑。
长君问:“玄英姐何时如此高兴?”
玄英看向书案前心无旁骛,面容凝肃的公主。
虽说操心得有点早,但以裴将军的才智威望,换做任何一个君主,都该早做提防,不可令其一家独大。
现在覃珣不吝财帛,倾囊相助,正是为了在公主面前博得一席之地,保全覃氏族人。
裴将军和他身边的人当然不愿见此局面。
可对公主来说,这二人相互牵制,才是为君之道。
还好公主没有因为太偏爱裴将军,而弃覃珣而不用……
玄英将甜汤放在骊珠的案头,扫了一眼她正写给明昭帝的书信——
【我与裴照野夫妻一体,两不相疑,荣辱与共,什么分权制衡,早做防备的话,父皇休要再提!父皇还是多防备覃敬一二吧!】
【另,赤骊军已有剿灭薛氏逆党之力,无需覃戎相助,还请父皇早日下诏,令覃戎止戈罢兵】
玄英:“……”
骊珠一笔一划写得气势汹汹。
父皇都能信任非亲非故的覃敬,她为何不能信任自己的枕边人?
制衡这个,制衡那个。
这还没打几场胜仗,就担心功高震主,想着鸟尽弓藏。
她偏不。
如果裴照野日后真的野心勃勃,要称帝,要推翻沈家的朝廷,让她成了史书上引狼入室的雍朝罪人。
只要他能一统北方,驱逐乌桓,她也认了。
谁叫她父皇如此不争气!
还有雒阳那些朝臣,也不中用!
一个个放任薛允纵横两朝,结党无数,害得裴照野每一仗都这么难打!
“……公主,当真是信任裴将军啊。”玄英无奈。
骊珠头也不抬:“谁说的,他处处都把我骗得好惨,我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玄英:……你最好说的是真的。
寒露至,枫叶渐红,天一日比一日冷了起来。
骊珠的身体却再没病过。
全靠华医师每日早晚与她练剑。
武艺虽不能一日千里,却让骊珠不至于久伏案前,睡前耗尽体力,晚上也终于能睡个囫囵觉了。
前线也不断有好消息传回。
“——裴将军陈兵丹昌,已围城两日,丹昌城内屯粮不足,最多半月,薛允必死无疑!”
公主府书房内一片欢欣雀跃。
有人开起了玩笑,说要下注,猜丹昌城能撑几日才会开城投降。
“最多二十日。”
“未必,我猜最多十五日吧?”
“薛允一路屠城无数,缺粮了就拿百姓做粮草,早已民心尽失,如今困于丹昌,只怕不等我们杀进去,城里自会哗变——我猜十日!”
覃珣却注意到公主未发一言。
“公主为何事烦忧?”
骊珠微微蹙眉:“睢南邺都,薛家坞堡,到底还是被覃戎抢先一步占下了。”
裴照野征讨薛允之时,覃戎也没闲着。
借着扫荡几个薛允部下的由头,他迅速攻占了几个富庶之地。
既断了薛允粮草,同时也在充实他自己的腰包。
骊珠此刻倒没空计较这些细节。
“而且……薛怀芳自打从清河郡逃亡后,是否就一直没有露面?”
覃珣:“是,裴将军也嘱咐我们探查薛怀芳的下落,他手下虽只有一万人马,但此人狠辣,视人命如草芥,不可不防。”
骊珠虽然在意,却也没有太过担忧。
平宁、清河、伊陵各地,虽然只有三四千驻军,但靠着几家世族支援,城内屯粮充足。
攻城战向来是最难打的,除非敌人有十几万大军,否则靠强攻极难攻下。
但无人料到——
薛怀芳不打算攻城,他要骊珠自己开城。
十月中旬,裴照野围丹昌的第八日,薛怀芳派遣使者面见清河公主。
“……少主与薛大都督祖孙情谊深厚,实不忍见曾祖父饿死丹昌,只要公主愿意成全少主一片孝心,少主必不会伤平宁百姓半分。”
骊珠端坐上首,面色如常,呼吸却起伏剧烈。
满座属官也并不比骊珠淡定多少。
薛怀芳!
难怪数月不见他踪迹,他竟趁着秋涨,屯兵滦水河道,蓄水数月!
还编出这样的说辞。
什么祖孙情谊深厚,他就是想以水灌平宁来威胁公主,让公主下令召回裴照野,解了丹昌之困!
那使者顿时感觉到满室杀意朝他涌来。
屏退使者后,有人霍然起身:
“薛家本就有屠城之举,即便水灌平宁,他薛家难道在乎这点名声吗?他是想毁公主的名声!他这一淹,天下人只会说公主假仁义,弃百姓于不顾!”
“倘若公主召回裴将军,可解他们丹昌困局;倘若公主弃城而逃,一损公主仁德之名,二可占据平宁,好歹毒的计策!”
“平宁四十多万百姓,绝不能沦陷于公主治下。”
“当下应先准备护送公主,撤离平宁才是。”
众属官七嘴八舌吵成一片,但有一点是所有人的共识。
——裴照野不能再继续攻打丹昌,必须立刻率大军回援。
平宁郡外五十里的山坡上。
“……仲卿真的认为,那个清河公主会两者都不选,而提出与我当面会谈?这不是找死吗?”
薛怀芳咬了一口香瓜,慢悠悠地问身旁谋士。
谋士笑了笑,只问:
“若是少主,面对此局,当作何解?”
“废话,自然是立刻弃城,再寻良机以报此仇。”
河道决堤可不是开玩笑的。
兵来还有将挡,水来可没有土掩,洪水过处,只有一片死亡和瘟疫而已。
“这是少主的想法,”谋士道,“对于这些自诩良善有原则的人,他们自有一套行事准则。”
薛怀芳冷笑。
“什么行事准则?你不杀人人来杀你,乱世争霸哪有不死人的?一郡百姓而已,这天下四十九郡,岂能因小失大?”
“难怪人人都说那个清河公主窝囊,她要是真不肯弃这一郡百姓,任凭我以此拿捏她,不仅窝囊,还是个蠢货。”
谋士瞥了他一眼,垂下头。
乱世中有两种人最可怕。
一种是头脑清醒的杀神,另一种是有实力兼济天下的菩萨。
还有一种人最好对付。
自视甚高,看天下人皆不如他清醒高明,实际做事却一塌糊涂的蠢材。
但愿他跟随的这位少主是无往不利的杀神,而非蠢材。
圆月高悬,平宁郡一片皎洁月色。
温陵公主府内。
“走!当然要走!就算我此刻将裴照野召回,薛怀芳这种人又有没有信用可言,丹昌之围一解,他还是毁堤灌城怎么办?”
坐在左侧的谢稽平静颔首,道:
“确如公主所言,平宁郡不可留,公主应该弃城,撤至清河郡或伊陵郡。”
骊珠惊愕地张大嘴。
“您不劝劝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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