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中那道身影与武将截然不同,分明就是个女子。
余下的平宁守备军一听公主并未回城,还是率军要去攻占东南方的河道,一时尽皆精神大震!
薛怀芳不见踪影,清河公主却亲自阵前指挥。
平宁守备军犹如吃了定心丸,纵然各自为战,没有主将,也毫无怯意。
一名浑身血污的军侯拔出长槊,枪头甩出一片血雨,高呼道:
“谶言说得没错,‘龙颌珠,火流星,逢水动,天诛之’,赤骊军的骊便取自清河公主之名,正是骊龙颌下之宝珠!天诛薛氏,天助公主!”
“天诛薛氏,天助公主!”
声浪滚滚如雷,震得交战地上的薛氏兵卒战意全无,连连后撤。
另一头,刘屯长率人与骊珠一道抵达河道。
山下交战地的声音远远传来。
河道边守营的五千军士无人言语,只听着底下“天诛薛氏,天助公主”的呼声,犹如末日将至,人人自危。
恰在这时。
哨探来禀留守此地的校尉,颤声道:
“报!清河公主率兵亲征,已至十里外上游,派来传话的使者手持红袍衣角,称少主已经伏诛!还让我们尽快投降,投降不杀!”
帐内众多校尉军侯一片哗然。
也有人四目相对,彼此交换着隐晦眼神。
一名校尉大步上前:“清河公主率多少人?”
哨探道:“回费校尉,风沙太大看不清人影,只能看到林间有大量赤骊军的旌旗,不过也有可能是……”虚张声势的诈降。
“公主亲自上阵,林中定有伏兵!”
费校尉转身,面露痛色,对众人道:
“诸位,少主既已身死,我等继续苦守,也只是枉死更多兄弟而已,不如……”
“费海!”
薛校尉大喝:
“薛家对你恩重如山,少主生死未卜,你竟敢动摇军心!诸位还愣着做什么,还不与我一道将这个叛徒就地诛杀!”
话音落下,帐内只有他身侧的其他薛氏族人拔剑,余下几位校尉却按兵不动。
立场昭然若揭,杀意一触即发。
费海见状笑道:
“薛少主自己不中用,放跑了清河公主,还想拉着大家陪葬?薛校尉,自己下去给你们薛家人陪葬吧。”
十里外山坡上。
“……公主,这都扇一个时辰了,还要扇吗?”
“扇!对面没有动静前,谁都不能停——你累了吗?你累了我替你扇!”
眼看着公主真要来夺他手中的芭蕉叶,那名兵卒连连后退,口呼不敢。
也不怪他们质疑。
带兵赶来支援的刘屯长原本以为公主身边有大军回援,到了才发现,他们这五十人的小队才是大军。
不仅如此,公主还要带着他们去包围河道旁的五千大军。
他们六十人,去包围人家五千人。
刘屯长差点没当场自绝。
还好,公主没有真的要他们上阵。
只让他们用战车拉了数百旌旗入山,四处插旗,又借滦水江风,掘地扬尘,制造人数众多的假象,以诈降敌人。
不过依他之见,这简直儿戏。
平宁郡有多少守备军,对方一清二楚,只要派人来探,诈降之计顷刻就会被拆穿。
但公主却道:“放心,他们不会来探。”
尘土飞扬,清河公主的侧脸在风沙中坚毅笃定。
刘屯长看了一会儿,不知为何,浮躁不安的心定了几分。
有什么好怕的?公主金枝玉叶都不怕!
他们烂命一条,败了与公主同死,赢了加官进爵,怎么想都赚啊!
但倘若他能再往下挪一眼,就能看到袖口处一双搅紧的手正在抖个不停。
死手,不准再抖了。
这种关键时刻,绝不能露怯,让大家泄气!
众兵卒精疲力竭之时,突然,有人发现不对。
“公主!”那人兴奋高呼道,“乱了!他们的营寨自己乱起来了!”
所有人精神一震。
大步上前,果然见远处营寨喊杀冲天,人如蚂蚁般乱做一团。
这些人一乱,必是有人倒戈!
只要有人倒向他们,这五千大军就无力援助薛怀芳,也没法再水灌平宁,平宁之困解了!
骊珠定定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旁边有人一把扶住她,她才反应过来,刚才她差点脚一软从坡上栽下去!
众人欣喜若狂之余,刘屯长迅速镇定下来道:
“公主莫急!我等先去探探情况,若确定敌军投降,立刻命他们缴械,再传讯于山下!”
骊珠用力点头。
刘屯长带着五十骑兵而去,余下十人仍护在骊珠身侧。
此刻看着这位清河公主,众人再不复之前的怀疑,皆满目崇敬之意。
之前他们听闻赤骊军和裴将军赶不回来,原本已不抱什么希望。
那里想到还有这样的转机!
“公主放心,薛氏麾下军士本就战意不高,若听闻山上众人全数投降,必定纷纷弃甲投戈,陆校尉再率兵攻之,岂有杀不得薛怀芳的道理?”
骊珠此刻除了点头,还是点头。
她真怕自己开口,话还没说半句,眼泪先掉下来。
站在这里等待的一个时辰,她已经给自己想出了十几种死法,整颗心跟在油锅里煎一样。
将军不是寻常人能当的。
人各有所长,她再也不逼裴照野多看书了。
众人却只当她气定神闲,恭维道:
“我等有眼无珠,从前只知公主羸弱,没想到公主竟是个军事奇才!日后凭他是谁,有公主调兵遣将,平宁郡必固若金汤……”
什么日后!没日后了!
等裴照野回来,她绝对绝对,不会再亲自上战场遭这种罪了!
正当骊珠坐在树下,等陆誉清理战场,拎着薛怀芳的人头来见她时,身旁兵卒忽而警戒起来。
“有马蹄声!”
“有人来了!公主快起身!”
骊珠一骨碌爬了起来,面露绝望。
“不好,是从薛氏大营里跑出来的,怕是忠于薛怀芳的薛家人。”
“公主,此地不可再待,我们得速速下山!”
“下山也不成啊!山下战局未明,陆校尉分身乏术,还不如往山里跑,找个藏身之地,等陆校尉腾出手来,再救公主不迟!”
这十人商议片刻,句句在理。
抛开多余的情绪,骊珠揉了一下脸,打起精神道:
“好!我们弃马入山,躲个一日半日,陆校尉必定会来救……”
“公主小心!”
箭矢飞来,骊珠被人摁头躲开这箭。
这下不必多言,众人护着骊珠,撒腿便往密林深处逃。
再撑一撑。
骊珠大口呼气吐气,竟比身旁军士跑得还快。
再撑一撑。
薛允死了,薛怀芳也死了。
等叛军尽除,覃家若不想和薛家一样造反,就只有听朝廷的调令。
很快,她就可以回雒阳,再见到父皇,与父皇一起努力除掉覃敬,收拢兵权,北地十一州便不再只是南雍人遥远的幻梦……
“——清河公主就在前面!生擒清河公主,少主必有重赏!”
身后弓弦拉满。
跑在最前面的骊珠突然脚下一滑。
“公主!!!”
失重感和枝叶拍打的疼痛蓦然袭来,兵卒们呼喊的声音拉远。
天旋地转中,再次触地的骊珠痛得眼冒泪花,第一反应却是——
她得赶紧爬起来。
千万千万,不能让裴照野知道。
傍晚有雷鸣隐动, 暮色四合时,天空倾下一场秋日暴雨。
薛怀芳欲水灌温陵的传闻,早已在温陵城内传开,这场雨下得又大又急, 人心如城墙上的旌旗, 在风雨中飘扬欲坠。
谢稽和几位世族家主在城墙上观战。
三千守备军出城, 余下守城的军士不足两百。
豪族的家丁,庄上的佃户, 有一个算一个, 全都被动员起来, 乱中有序地穿行在暴雨中。
——倘若公主兵败, 他们需要为有可能到来的攻城战做准备。
但所有人都清楚, 真到了需要守城的地步, 这两百军士加上三四百民兵, 根本没有守城之力。
公主败,温陵失。
屠城之祸尽在眼前。
谢稽身披蓑衣,在风雨中无声远眺。
实话说, 他从未将清河公主视为理想的君主,不过是时无英雄,若想要挽大厦之将倾, 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但就在昨夜, 公主府内属官已经备好辎重,等着裴将军归来接应他们向清河郡转移时。
那位一贯温吞的公主却抬起头,有些紧张,但却目光坚定地对众人道:
她没有下令召赤骊军回援。
他们会自己打赢这一仗。
谢稽很难形容自己那一瞬的感觉。
他在心潮激荡中受到一种奇异的感召,仿佛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反复提醒他——
就是她了。
大雍两百年国祚,中兴之望, 皆系于她身。
“公主亲征,大败滦水畔五千军士!水灌之祸已解!守备军第三曲屯长刘胜,押送敌军降将十人,开城纳降!开城纳降!”
暴雨如注,传来一道犹如天籁的声音。
所有人纷纷涌向女墙。
又有马蹄声紧随其后而来。
“报——敌军听闻清河公主亲征,军心溃散,陆校尉集结两千兵马合围敌军,与主将阵前交锋二十余回合,斩于马下,敌阵大乱,陆校尉一人持枪入阵,已将薛怀芳及其谋士枭首!”
城墙上轰然震动,众人在雨中大喜大泣。
唯有谢稽还能保持镇定,他挥手命人打开城门,又问:
“公主何在!”
刘胜道:“谢公放心,公主就在河道边上的密林中,谢公可速速派人前去接应!”
夜色漆黑,战事在暴雨中平息。
但陆誉却并未腾出手来。
暴雨令河道水位暴涨,他带着守备军忙着移开堵塞河道的巨石。
投降的薛家军需要缴械,收押,以免又生乱事。
直到子时,陆誉和城内的谢稽等人才终于收到消息——
仗是打赢了,但公主,丢了。
和温陵城中劫后余生、一片欢庆的氛围截然相反。
骊珠穿行在红枫如血的谷底,尚不知温陵城中情况,一瘸一拐走得焦急如麻。
——她得赶紧回去,告诉他们她看见了什么!
自从昨日掉进这处山谷谷底之后,骊珠本想尽可能留在原地,等着其他人来寻她。
谁料突降一场暴雨,骊珠不得不腾挪着找地方躲起来。
山洞幽深,她不敢往里进得太深,躲在洞口吹了一夜寒雨,出来时发现昨夜大雨滑坡,把她来时的原路冲得面目全非。
此刻的骊珠已是饥寒交迫。
也不知道跟着她的那几个兵卒,有没有遭薛氏余党的毒手。
最坏的情况,就是没人知道她丢了,也没人知道她丢在哪儿。
骊珠不敢坐以待毙,只好一边自己找路回去,一边在沿途做下记号。
谷中多枫树,骊珠便在那些枫树上画一个圆,再写一个“珠”字。
她就这样在林子里画了大半日。
傍晚时,骊珠突然发现不太对劲。
除了她以外,还有人在这片山谷的枫树上留下了鹰状记号,附近还有军队驻扎留下的痕迹。
骊珠这才突然想起来,裴照野与她闲聊时曾提过——
乌桓人没有文字,刻木为信,部众莫敢违之。
鹰是乌桓人的图腾。
骊珠背脊后顿时一片薄汗。
之前乌桓人寇边,神女阙尚有军报传回,为何这次却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而且,如果只是小股流窜劫掠的乌桓兵,以他们的机动性根本不需要留下这些标记。
只有大批乌桓兵需要汇合、议事、调度,才需要彼此留下信息。
他们怎么悄无声息出现在这里的?
又要趁乱去哪里?去做什么?
骊珠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要尽快将这个消息带回去。
蹲在树下挖出的泥坑里,骊珠一边思索着这件事,一边将松鼠藏在里面的野板栗一扫而空。
……偷来的东西是挺好吃的。
吃饱喝足,肩负重担的骊珠顿时来了精神。
算着时日,远在丹昌的裴照野也应该往回赶了,军队扎营不会离水源太远,只要她沿着滦水往上游走,就一定能和他碰头。
雨过山路泥泞。
不出一日时间,骊珠整个人就脏得看不出原貌。
两日过去,山里的野果野菜已不能让她饱腹,骊珠想要下河捉鱼,却差点被水冲走,慌忙爬上岸后再不敢下水。
抱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晚上入睡前,骊珠想:
裴照野吃五碗饭,好像也不算多。
她觉得她现在能吃一头牛呢。
经过两日的折磨,骊珠本以为不会再有比露天上茅房更绝望的事了。
但事实证明,她绝望得还是太早。
“——大哥!这边好像有个人啊!”
“真有个人,脏得跟泥人似的,我还以为是只野猴子呢!”
骊珠打眼一瞧,就看出这一行二十余人绝非寻常百姓,而是流窜山中的匪贼!
骊珠毫不犹豫,转头就跑。
还没跑出二十步,饿了三日的骊珠就被人拎小鸡仔似地提了起来。
“大哥,不是野猴子,是个小娘子!”
他身后的大哥一边剔牙一边问:“身上有首饰没?”
“没有。”
“一点也没有?”
“真没有,就是个小叫花子,闻着都馊了。”
骊珠:……那是她掉泥潭里了!她才没馊!
“那你还揪着干嘛?捆起来,带去人市上换几个酒钱!”
“捆我可以——”
骊珠攥住对方的手腕,双目放光:
“但人市上能卖几个钱?实不相瞒,我乃……乃赤骊军主帅裴照野之妹!我兄长的大名,诸位好汉一定听说过,只要你们将我送至赤骊军军中,我保证,他会赐你黄金百两,招你入军为将!”
赤红枫叶飘落水中,随涛涛滦水奔流而去。
自丹昌大胜后,吴炎留守丹昌坐镇,裴照野带着十万赤骊军轻装简行,急行军四日,终于抵达温陵城外五十里处。
覃珣的马在马厩内吃草。
帐内,下颌冒着青茬的裴照野双目如鹰隼,久久凝视着前来传话的覃珣。
“……公主前脚下落不明,赤骊军后脚就收到了朝廷传来的诏书,以陛下病重为名召回公主,还要封覃戎为大将军,让我将赤骊军的军权交给覃戎——覃珣,你真是你爹的一条好狗啊。”
覃珣深吸一口气,神色凛然道:
“你认为是我向父亲告的密?裴照野,你动动脑子,我若与我父亲同心,就不会来这里,让你此刻不要回城。”
“同不同心不是嘴上说的。”
裴照野反手抽出旁边剑架上的一柄剑,在覃珣警惕后撤的目光下,他横剑冷声道:
“杀了你爹派来的中书令,我就相信你心向公主,不事二君。”
覃珣蓦然瞳仁紧缩。
“裴照野!那是奉陛下诏令而来的中书令!你想造反吗!”
“现在到底是谁要造反!”
裴照野声如虎啸,剑眉带着浓重戾气,眼中血丝遍布。
覃珣被他如此注视,仿佛能清晰听到他理智即将崩裂的声音。
“你别在这儿捏着鼻子哄眼睛,皇帝怎么会突然病重?又怎么会在病重前下诏让公主回雒阳?你们覃家才是狗胆包天,想逼公主造反,好顺理成章地推你那个蠢表弟做天子!”
握紧剑柄的手臂青筋寸寸暴起。
“——既知道我父亲是在逼你造反,你又何必说这种糊涂话!”
覃珣跨步上前,握住他横在面前的剑刃,字字冷厉:
“我二叔正在赶往平宁的路上,裴照野,收收你的脾气,你既与公主夫妻一体,在找回公主之前,你的决定就是她的决定,你绝不能让史书工笔,抓到任何能够指摘公主的错漏!”
鲜血顺着抓着剑刃的那只手滴滴滑落,落在裴照野的靴面上。
裴照野看着眼前面如冠玉的公子,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梦中所见的覃敬的模样。
他们在前线浴血奋战,九死一生。
那个人遥坐庙堂,只需要挥笔写几个字,就能轻易夺走他们拼命博来的一切,好像不管他们再如何扑腾,都不过是他笔刀下的木片。
可以轻易地涂抹、修正。
弹指便可逆转局势。
……他真以为万事都尽在他的掌握?
公主无恙,万事好谈。
家养的疯犬若是没了主人,他会让覃敬看到,自己是如何被疯犬从那个倨傲的位置上撕扯下来,踏成肉泥。
剑拔弩张之际,帐外传来兵卒的声音。
“裴将军,营外有几名莽汉说救了你的妹妹,要来讨赏。”
“让他们滚!”
裴照野面色狠厉,怒声叱骂:
“什么狗屁妹妹,再放这些招摇撞骗的混子进来,我赏他脑袋碗大个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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