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她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想一辈子都待在仙人身边。
想……也如她这般。
“仙师,我们找到了三棵。”侍卫粗犷的声线直接打破了这一片的唯美,也惊醒了愣愣出神的阳滋公主。
她脸色微红,近乎羞恼地瞪了侍卫一眼:没眼色的东西。
但此时仙人已经睁开眼睛,飘然落下,清清淡淡的嗓音中带着年轻姑娘的清甜,
“几位辛苦了,等会儿带大家去掏蜂蜜。”
在糖没有量产的时代,所有甜味都弥足珍贵,蜂蜜更是许多人的钟爱。听到她这句话,众人干活就更卖力了。
阳滋公主脚步也挪动几下,原本就柔和的声音更是轻缓许多:“仙师,我也找到一棵,还开着花儿呢,放在院中又遮荫又好看。”
“仙师先看我这边。”
微生雪收起几棵挑中的大树,又丢下几粒种子催发,细细嫩嫩的枝叶从土壤中冒出来,在难得充裕的阳光下努力发芽抽苗,可以想到,再过几年,这里又是一片茂密。
“仙师,”阳滋公主站在树林外,目光眷恋地流连在旷野中,“我能不能,在这里再走一段?”
微生雪环顾一圈,没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却也尊重她的选择。
身后几个侍卫一人抱了半个荷叶包裹的蜂巢,也还不想走,万一能再遇到一个蜂窝呢。
于是一行人就沿着乡间小路慢慢走着,走着……
微生雪停住脚步,侧耳听了听,然后朝着一个方向散开神识。
“啊——”
神识感官中,扭曲得有些变形的传来,只依稀能辨别出是女子的惨叫声。
微生雪脸色一变。
“那边有女孩子在受虐待,我要去救她。”
阳滋公主脸色一肃:“我与仙师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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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里外的庄子上,一阵阵惨叫声断断续续回荡在上空。
荡漾着血色的水盆被一盆盆捧出产房,似一盆盆喷涌而出的鲜血,酝酿着不祥的未来。
站在院中的男人拍拍头,甩开心头萦绕的恐慌,勉强坐下灌了一杯茶,又按捺不住地站起来一圈一圈打转。
“出来没?”
“有消息了吗?”
“啊——!”
一声拉长的惨叫响起,随后就陷入了寂静中。
男人蹭地一下冲过去,被早有准备的下人七手八脚地抱住。
“少爷,你不能过去!”
“产房不吉,男人不能进啊!”
“若是被老夫人知道了,您让我们如何交代!”
男人伸手踹脚也没挣开,只能扬起声音问:“人好吗?我儿子还好吗?夫人还有力气吗?”
产房中是久久的寂静,只有稳婆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嘎吱——
房门打开,走出来一个半身沾满血迹的年轻女人,她神色悲痛,又带着怜悯:
“你妻子难产了,保大还是保小?”
嘴上虽然这样问,她却已经知道了答案,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男人哭了两声妻子,就吐出了一句话:
“一定要保住我儿子!”
微生雪带着人一路飞过来,刚到院子上空就听到这句。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男人。
这种可刑可铐的话也是能说出口的吗?!
根据星际法律,未出生的婴儿不算人。
他们在团伙谋杀孕妇!
怒火上涌,微生雪已经忘了这里不是她长大的地方,直接从天而降一脚把人踩在脚下:
“杀人犯,受死!”
微生雪把那男人从脚底下放了出来,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仙师……”阳滋公主上前一步,话刚开了个头,就被旁边的年轻女人打断。
“仙师?!你是泰山的仙师!”她语速又快又急,却很清晰,“求仙师救命,胎位不正,若是再生不出来,就要一尸两命了。求仙师怜悯!”
阳滋公主看着她,动了动唇,最后还是没出声。
“仙师!你是陛下带回来的仙师!”男人身上沾满院中的尘土,原本正被下人伺候着扫去衣服上的灰,听到她的话,眼中骤然亮起希冀的光。
他跪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过来,邦邦邦地磕头,“求仙师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妻子!我愿意用我的命来换!求仙师救救他们!”
微生雪歪头看他,眼中浮现浅浅的疑惑。
她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能毫不犹豫谋杀的人,现在却会为她放弃一切尊严苦苦哀求。
据她所知,这个世界的人很少用到跪拜大礼,这是一种很重的礼节。
察觉到屋内越来越弱的气息,微生雪把这个疑惑先压在心底,转身向屋内走去。
“阳滋,你在外面等我。”
脚刚抬起来的阳滋公主又退了回去。
“多谢仙师开恩!多谢仙师!”男人满头满脸的土,与刚才磕出来的血混在一起,显得极为狼狈凄惨,但精气神却比方才好了不止一点。
“公主殿下,我也先进去了。”沾了半身血迹的医女叉手一礼,也匆匆回到产房。
微生雪一踏入产房就闻到浓郁到刺鼻的血腥味。
靠墙的床上躺着一个大汗淋漓的女人,眼睛闭着,胸口微弱地起伏,下半身被一张薄被掩盖,垂在床沿的浅色床单晕出大片大片的暗红,承载不住地血水顺着纹路一滴一滴砸在床边的踏板上。
滴答,滴答,滴答……
混在带着哭腔的呼唤中,晕染出一片沉沉的死气。
微生雪往四个角落投出种子,在灵力的催发下,开出朵朵浅红的小花,花朵摇曳间散去了浓郁的血腥味,也唤醒了产妇已经麻木的疼痛。
在剧烈的疼痛中,已经进入昏迷状态的孕妇慢慢恢复了意识。
微弱地呻|吟从苍白的唇间溢出,
“疼……阿娘……好疼啊……”
“醒了,醒了!”
染了半身血迹的医女急忙忙地就要往床边冲,唬得微生雪眉心狠狠一跳。
去外面溜了一圈,连消毒和清理都不做的吗?!
这是去接生,还是去送活阎王啊。
一道青色灵光在医女身上绽开,灵力从她身上每一寸流过,扫去所有的脏污。
“多谢仙师相助,您看这位……”
微生雪示意她上前:“照你会的做,我会出手保住她的命。”
她可没学过接生,这种技术活还是让专业的来吧。
虽然……她环顾一圈,能在这种简陋的条件下接生,看起来也不太专业的样子。
“啊——!”
一声惨叫从产妇的口中溢出,只听着仿佛就能感受到那撕心裂肺的痛。
微生雪搓搓胳膊上竖起的鸡皮疙瘩,退到一处方便观察情况的角落。
“夫人还请忍着,腹中的胎儿位置不对,老婆子要先给你转过来。”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妇人,瞧着和善,面对一声声惨叫的人,手底下的动作却一点也没慢。
微生雪还是第一次见到自然生产的人,有点被这惨烈的场景吓到。
——难怪大家都选择用培养皿培育后代,这也太难了吧。
一道灵力落到产妇身上,很快,惨叫声就消失了。
产妇动动身体,那种仿若噬心蚀骨般无法摆脱的疼痛竟然消失了,这一刻的舒适让她感觉自己好像要飘起来了一样。
“这是仙法吗?这是仙法啊!”她一脸喜悦地喃喃,“我有救了!我的孩子有救了!”
她把手轻轻搭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孩子,神仙来救我们啦!”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血淌了满地,等到血腥味浓郁到逼得微生雪又催生了几株花枝吸收,等到屋内燃起了蜡烛……
那位中年妇人终于宣布:
“胎位正了!”
“夫人,你可是我见过第一个正完胎位还活着的人,仙人保佑,您一定会顺顺利利地生下大胖小子。”
“来,夫人,跟着我喊的做。”
“一二三,用力!再用力!”
微生雪感受着体内消耗的灵力,大致推算出产妇有多少次濒死,不禁悚然一惊。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生孩子真是太可怕了!难怪我们那里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养育后代,这简直是要做噩梦的程度。’
要不是她前段时间已经用功德修复好所有伤势,今天还真不一定能扛得住。
“不行,还是生不出来。”
中年女人拉长的声音显得冷漠而残酷,
“刚才这家老爷选的是保大。”
被她看着的医女还没反应,微生雪先怒了:“我说,我会保住她的命。”
中年妇人立刻点头哈腰地赔笑:“仙人说得是,是小妇人无知,仙人恕罪。”
说着就从随身带来的包裹中取出一把剪刀,还带着喜气地在产妇耳边说:“夫人,这是顺利接生了几十个人的剪刀,带着福气呢,肯定能助您顺利生下小少爷。”
那剪刀红红黑黑,微生雪还想着这东西哑光质感做得好,定睛一看,竟然是干涸的血迹层层叠叠,已经把剪刀整个覆盖包裹住。
微生雪:!!!
“住手!”
“你,你,你拿这种脏东西用在、用在她身上?!”震惊过度,直接给她吓结巴了。
中年妇人脖子一缩,反射性躲了躲,这是面对贵人的下意识反应。
然后才把她刚才的话又磕磕巴巴的解释了一遍,成功让微生雪的脸更绿了。
她直接从空间里取出一把未使用过的剪刀,递给医女:“你来。”
半个时辰后,一声啼哭响彻院子。
“我的孩子……”
医女把孩子包好放在她枕边,“是很健康的小子。”
“那就好。”
她在孩子脸上摩挲片刻,抬头努力露出一抹笑,带着感激与劫后余生的庆幸:“多谢仙师救命之恩。”
微生雪面无表情地把遍布半个房间的花枝收回,沉默地摇摇头,转身走出产房。
院子中,兴奋的叫喊还在一声叠着一声传来,她闷闷地走到阳滋公主身旁,“我们回去吧。”
肉眼可见的兴致不高,一行人没有异议,微生雪直接走到角落里起阵,就在他们即将顺着传送阵离去时,一道稚嫩的童声响起。
“仙女姐姐,你等等。”
微生雪回头,是一个不到大腿高的小女孩。
她掩去烦闷之色,露出对孩子的温柔友善:“小妹妹,你有什么事吗?”
小女孩从怀里掏出一把野草,从中挑出最好的一株,双手捧着举高,“仙女姐姐,送给你。这是我给阿娘摘的祈福百草,谢谢你救了她。”
微生雪接过这株有些蔫巴的野草,对着她露出一个笑:“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你阿娘只要好好修养,就不会出事了。”
说完袖袍一挥,带着众人传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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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宫内的走道上,阳滋公主看着依旧闷闷不乐的仙人,想找话哄哄她,却连她为什么不高兴都猜不出来。
这让她不由得有些泄气,枉费她自诩善解人意,现在连心情写在脸上的人都看不清楚。
她近乎没话找话地提起:“那小姑娘不知从哪儿听到的百草祭,这本是祭祖时祈福用的,只怕她听了半截,以为能保佑母亲,就急忙忙去摘了。”
“百草祭?”
“据说采集一百种草,在祭祖时奉上,就能保佑来年平平安安。”
阳滋公主低头看了眼她手上的这株野草,“这是芦菔,一种野菜,底下的根和上面的叶子都能吃。”
许慎撰所写的《说文解字》中就提到过:“芦菔,似芜菁,实如小尗者。”
这时候虽然还没有这本书,但已经开始食用这种野菜。不过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会认识这种东西,是因为她也干过类似的事情。
从回忆中抽身,阳滋公主发现仙人的心情似乎好转了一些,忙抓住时机问道:“仙师因何感怀?不如说出来,阳滋或许能开解一二。”
微生雪也没瞒着的意思,只是稍微好转一点的心情又开始低落。
“这里的生产条件都是这样吗?没有经过消毒的房间,沾染灰尘后直接进入产房的医生,还有拿脏剪刀送手术的……”她没把后面这个词吐出来,私心里并不想把那个人当做医生。
阳滋公主沉默。
这就是这里妇人的生产条件,富贵人家也只是睡得床更软,接生的产婆更多,最关键的一关,还是要靠自己熬过去。
生孩子就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这绝不是虚言。生过孩子的寡妇格外抢手,也是这个原因。
微生雪只是想倾诉,也没有真的想得到什么回复,见她沉默也不以为意。
“走吧,先回住处把它种下去。小姑娘的拳拳爱意,可不要辜负了才好。”
身后随侍的侍卫在他们进入咸阳宫后就自觉停住脚步,目送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宫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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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滋。”
“我在。”
“我想开培训班。”
“嗯?”
“就是教大家知识和技能的课堂。”
片刻的沉默后,长长的宫道中才又一次想起轻轻柔柔的声音:“仙师想教什么?”
“教大家怎么接生,以及手术中需要注意的事项。你认识今天那个年轻医女吧。”
“她是夏医师的孙女。”
“哦~那第一节要叫上她。”清脆的声音带上一点期待,“还要去找墨戈,让他给我做点东西。”
微生雪想着今天看到的简陋工具——
至少先把产钳做出来吧。
跟嬴政打过招呼后,仙人要授课的消息就随着学堂丁零当啷的装修声传遍了咸阳。
“仙人要开班授课?”
那人蹭地站起来,目光灼灼,“传授长生之道?!”
来传消息的人露出一个尴尬的笑:“不是。”
“那定是授仙丹之术!”
“额,也不是。”
“啊,我知道了,是那天在蒙家门外展示的缩地成寸之术!”
“……不是。”
那人又猜了好几种,把自己知道的‘仙术’都说尽了,也没猜到,最后放弃了,“那到底是什么高深的仙术?我等真的能学会?”
传消息的人木着一张脸,一字一顿吐出几个字:“产妇接生。”
“啊?”
“啊?”
“让我去当班长?”
“这是真的吗?真的是仙人说的吗?”
“这是不是要收我为徒的意思?”
“这束脩该给什么?仙人什么都有。”
自从收到阳滋公主派人传来的消息,夏医女就陷入了狂喜之中,往常的寡言完全被抛开,嘴巴一刻都没停过,让难得在家的夏无且嘴角直抽抽。
“不如写几卷行医记录,以示你向学之心。”
夏医女脚步一停,陡然转身,“有道理!大父,我先去写课业,这些药材就交给你了。”
今天传出授课的消息,下午就直接开始报名,让那些离得远些的人恨不得脚上踩一双风火轮,蹭蹭蹭就飞到报名点。
“这么多人?!”
微生雪翻了几页报名表,上面的信息非常详细,恨不得连祖宗十八代都排查一遍。
但阳滋公主却是一脸‘这很正常’‘这是仙人该有的排面’的表情。
“仙人亲自授课,这是只有古籍中才有的传说。如今能亲自得见,如何能不让人趋之若鹜。”
她甩了甩手中的登记表,“这还是筛选之后的,来的人比这更多。仙师定下三十人之数,之后我们还会进行几轮筛选,选出最优秀的一批。”
“只有优中择优,才有资格聆听仙师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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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
微生雪刚走出教学点的院门,就有一人直接扑过来摔在地上,也不等不及站起来就往前爬了两步,最后在离她两尺外停住。
那人抬头,竟是下午不在的那名预备学生。
但她此时的情状却与上午大不相同,袖口裙摆不知沾染了什么污渍,连发髻都散了几缕下来,一看就是凄凄惨惨的样子。
“三娘子!”她的好友惊呼一声,忙快走几步上前,蹲下要把人扶起来,谁知却被对方挣脱开。
阳滋公主上前一步,沉下脸后属于皇族的威严显露无疑:“是谁欺负了你?”
连仙人预定的人都敢动,是该好好感受感受秦律,长长记性了。
“不不不,没有人,是我自己。”三娘子连连摇头,脸上还带着泪痕。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仙人,又低下头,摆出五体投地的姿势,哽咽的声音闷闷传来:“仙人,求仙人救救我兄长!”
“他是为了我给我摘花才摔下山崖,求仙师救救他!他会莳花弄草,他养过的花草树木都长得格外好!他能养出仙人喜欢的树!对,他一定可以的,求仙人救救他,救救他……”
三娘子每说一句话就磕一个头,说到最后一句时意识已经快模糊了。
阳滋公主面色沉沉,眼中酝酿起风暴,与刚才带上丝丝忧心的关切不同,此刻她落在三娘子身上的视线已经染上一缕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