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念影还是虚心地问了问:“她倾心郡王又何妨呢?郡王又不喜欢她。”
“这男人……送上门的哪有不要的道理?当然,郡王与那些人是不同的。他是谦谦君子。这君子嘛,也有君子不好的地方。”
“嗯?”
“这样的男人会格外看重情分……这女人在跟前伺候久了,付出久了,铁石心肠也要暖热了,想着给她个名分。”
“哦。”
说话间,施嬷嬷带着人迎出来了,这对话也就此打住。
傅翊晨间起身,就果然听见了皇帝的声音。
“这药,朕尝了一口,真苦啊。”皇帝将药碗放到桌上,轻叹着气。
傅翊坐起身,面不改色道:“因而世间的苦由臣子来尝便是。”
皇帝无奈笑道:“做臣子的都这样说,但实践了的,却只你一个。”
“陛下抬爱,并非是旁人的忠心经不起考验,而是未有这个机会罢了。碰巧臣有幸,才得救驾之功。”
“昨日的事,朕听闻了。这些从宫里头出来的,竟敢自恃出身,拿起主子脾气。该杀啊。”皇帝皱着眉。
傅翊脸上这才有了笑意:“陛下,才超度过一个小厮的亡魂,眼下怕是超度不过来那么多。”
皇帝改口:“那便杖责吧。”
他看向身边的大太监:“你去执行。”
大太监躬身行礼,待直起腰来,他犹豫道:“奴婢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说来听听。”
“近来怎么这样多事发生在郡王府上?”大太监露出疑惑之色。
皇帝沉着脸:“你是意指郡王自己故意弄出来的?大胆!”
大太监连忙跪到了地上。
这出戏未能让傅翊有任何表情上的变化,他淡淡反问那太监:“是啊,为何总有这样多的事发生在我府上呢?”
“是因外间都恨我在陛下这里领了要职吗?”
大太监狠狠甩了自己两巴掌:“奴婢只是猜测郡王是不是冲撞了什么霉运。”
“我想是没有的,陛下为我指婚冲喜,岂有霉运之说?”
皇帝斜睨那太监一眼:“滚出去吧。”
太监赶紧连滚带爬地走了。
皇帝沉吟片刻,道:“这些宫人不得用,杖责后,就都从你府中撤走吧。只是你身边没什么熨帖的人,朕放心不下。”
“木荷尚算尽心,便留下她,干脆抬个侍妾,如何?”
“……”
皇帝没得到回应,不由低低唤了声:“怀晏,如何?”
傅翊的目光落在窗外,他指着道:“臣在看一个人。”
皇帝走近,便也看到了站在楼外的程念影。
皇帝微笑:“郡王妃温柔得体,自会体谅你纳了木荷。有木荷在你身边贴心伺候,她也能轻松些。”
他说着,转头吩咐道:“去将郡王妃请上来。”
程念影就这样被请了上来。
而皇帝走到了屏风后,便是留时间给傅翊,让他只管与郡王妃提一嘴就是。
程念影熟门熟路地穿过经幡来到面前。
傅翊问她:“怎么这样早就来了?”
程念影道:“想起来有一件事要问问郡王。”
傅翊唇角勾了勾。
与这不知来历的小姑娘聊天,都比与皇帝说话来得有意思。
他耐心地问:“什么事?”
“你喜欢木荷吗?”程念影直截了当。
傅翊:“……”
没等傅翊开口。
程念影接着道:“你不喜欢她,对吧?”
为了进一步确定“郡王妃”的位置不动摇,程念影继续追问:“郡王将来能不纳妾吗?”
傅翊忍住了笑意,正色问:“娘子何出此言?可是府中起了什么风言风语?”
程念影挨着他坐下来:“我自己瞧出来的。”
“你从哪里瞧出来的?”
程念影正待编两句谎话,傅翊紧跟着开了口:“底下人若无见风使舵,故意博宠,又岂会被你看在眼中?”
程念影没能插上嘴,便听见他又问:“你不愿我纳妾?”
程念影连忙点头。
“我若纳妾……”傅翊顿了顿,抬手托住她的下巴,沿着颌线轻轻摩挲上移。男人的手掌宽大,就这样几乎盖住了程念影的大半张脸。
傅翊轻声叹:“怎么哭起来了?”
她没哭啊。程念影怔了片刻,自然不会逆着傅翊的话来说。
她想着这一套兴许还真是有用的,便干脆顺势扎到傅翊肩上,低低地呜咽了两声。
她的哭声极细,极低,但还是不可避免地透过屏风,传到了皇帝的耳中。
皇帝头疼。
这下出去也不是,竟还将他置于了尴尬的境地。
“莫哭。”傅翊低声安抚。
程念影暂且收了收声,指尖扒拉住他的肩头,微微抬脸一看——肩头都湿出了两个圈儿。
也不知他嫌不嫌。
程念影且装作没看见,悄悄将脸往一边转了转,倒贴着傅翊的脖颈更近了。
气息温热得令傅翊都绷紧了一分。
他不轻不重地抿了下唇,将程念影推开:“先擦擦脸,好不好?”
“嗯。”
傅翊拔高了声音:“来人,打热水来。”
门外立即有人应了声。
傅翊这才又将目光重新落到程念影身上。
她配合极佳,一提哭,便真掉了眼泪,一说莫哭,便真打住了。
因而并没有真哭得狠了的狼狈劲儿,一双眼只余潋滟水光,倒哭得好看。
不多时,下人端水的端水,拿巾子的拿巾子,这样一通进进出出,便将室内气氛搅了个干净。
皇帝见时机差不多了,终于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怀晏,你室内供奉的佛像当补一补漆了……”
待他转出来,话音猛地一顿,“玉容也来了。”
程念影陡然明白了方才的一切。
她赶紧起身要行礼。
皇帝失笑:“又忘了?”
程念影坐回去:“法师。”
“嗯。”皇帝慈和地笑笑,在二人对面落了座。
“设漕宪帅仓,分三司,兵不血刃瓦解兖州兵祸、于阗之乱……怀晏为我桓朝实在付出良多。有时入夜,想到他仍在忍受病痛的折磨,我便也跟着难以安眠。”皇帝说着长叹了一声。
而后,他话音一转,问程念影:“你来替我想一想,我还能如何封赏他呢?”
这是除救驾之外,程念影第一次听到旁人提起丹朔郡王的功绩。
她呆了下,哪怕不善此道,却也敏锐地知晓这个问题该是很不好答的。
程念影沉默不过片刻,皇帝已经笑了起来:“瞧我,你怎会有答案呢?”
“为他添几个美人,如何啊?”皇帝决定了让程念影来直面选择。
傅翊掀了掀眼皮,话到唇边,还是被他吞了下去。
不必急。
“怎么不回话?”一个两个都有意避开他的问题,皇帝略有不快。
程念影知道这时候丹朔郡王不能帮她。
她要自己答。
她慢慢抬起脸,神情间天真未去,她问:“不能赏我吗?”
她顿了片刻,又慢吞吞地接着道:“常说夫妻一体。赏我,便也是赏了郡王是不是?”
室内寂静。
皇帝笑了:“就那么不愿我赏赐美人给他?”
“嗯。”程念影一边答话,一边都想好若有个万一怎么杀老头跑路了。
皇帝转动掌中的佛珠:“善妒,不好。”
程念影稍作思忖,问:“您觉得我不好?”
人是皇帝亲手选的啊。皇帝目光闪烁,道:“是外间会传闻你善妒,说你的不好。”
“那倒没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
程念影还是慢吞吞的,她在一边思量一边回话,但她本就年纪不大,这般也只显得符合年纪的可爱。
她道:“您和我都知晓郡王是一个怎样的好人,但外间一样会说他不好。可见……外人的嘴,是堵不住的。若因畏惧外人如何说,便违了本心,不好。”
室内彻底静寂下来。
皇帝转动佛珠的动作一点点变快。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终于,他收住动作,起身笑道:“对,若因畏惧外人如何说,便违了本心,不好。不好。”
他冲程念影招了招手:“来,你过来,跟我去瞧瞧。”
“瞧什么?”
“府中的宫人失了体统,竟不知主仆之分,他们在受罚。你去瞧瞧,便不会再被气得哭了。”
皇帝还没忘记交代傅翊,“怀晏,你就好生歇着吧。”
傅翊心下暗笑,颔首倚了回去:“是。”
程念影便跟着皇帝一步步下了楼,穿过几道门,来到了另一处院子。
院中太监手执拂尘,涂白的脸垮着。
没有惨叫。
只有棍棒重重在皮肉上的动静,以及那沉闷的痛苦的哼声。
唯一没有挨杖责的便是木荷。
木荷跪在一旁,脸比上次见了死尸还要白。见皇帝露面,她立即叩了头:“都是奴婢的过错。”
所有人都在挨罚,独她没有。这比她挨罚还可怕。
除非……除非她摇身一变,成为郡王的侧室。
但陛下会这样做吗?
木荷小心地抬起头,掩去眼底隐约的希冀。
“连伺候人的差事都办不好,实在叫人失望。”皇帝摇头,“既然这样粗手粗脚,都罚入浣衣局吧。”
不可能一个不留……
木荷念头刚动。
就听见皇帝接着道:“木荷,也当罚。去尚食局帮工吧。”
尚食局,自然是在宫中。
也就是说……他们所有人,一个都不能再留在郡王府上了!
木荷骤然受此打击,浑身颤抖。这不仅仅是意味着,她所倾慕的将离她远去。陛下这样的退步,更意味着,他们令陛下极为不满,搞砸了陛下从前的嘱托。
回宫后……才是真正的折磨。
不!不!!!
木荷甚至不明白,为何这样突然地就败了。
“陛下,府上的事务……”她颤抖着试图出声。
皇帝扫她一眼,没有理会。
皇帝很失望。
他试图为她搭起阶梯,奈何她接不住。
“见他们挨罚,害怕?不敢看?”皇帝转头问起了程念影。
程念影的确没有看那些受罚的宫人。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往下一瞧:“哦,在瞧我手里的佛珠呢?”
程念影在看佛珠。
她只是觉得,手持佛珠,身披僧衣的皇帝,站在这里,听着耳边不绝的杖责声,极是怪异。
外人初初听闻的时候,还以为是丹朔郡王终于失了皇帝的倚重。
但再细细一打听,才隐约听闻,似是宫人出了乱子。
“这郡王妃是个有手段的。”嬷嬷在康王世子妃身边,一边给她倒茶,一边说。
世子妃问:“打听到了什么?”
“那木荷姑娘咱们都是见过的,她倾慕丹朔郡王,明眼人都能瞧出来。那可是陛下赐的人,大家心里头都有数呢,知道她将来在丹朔郡王身边,肯定是有一席之地的。”
“如今宫人被驱逐干净,连这木荷姑娘都没留下。哪里像是巧合?”
世子妃甩了甩手中的帕子:“倒是我小瞧她了,想来先前那些憨话也是装出来的。”
傅诚进门听见妻子与嬷嬷的议论,不由斥了一声:“妇人之见,浅薄。”
世子妃面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立即起身行礼。
嬷嬷也吓得不轻,暗骂起外头看门的下人来。
傅诚随即挥退嬷嬷,沉声道:“此事不过是一出博弈罢了。”
“博弈?”
“陛下要用傅翊,却又不能容他手中权势太盛,才以皇恩的名义,赏赐下宫人。看似是看重,实则是为监视。”
傅翊手中握的太多,身上风险也愈多。
说来,不论什么人嫁给他,都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傅诚脑中飞快地掠过程念影的影子。
他更不快地道:“这其中弯弯绕绕,归结为后宅女子争宠,实在可笑!”
世子妃面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柔声道:“嬷嬷没见过世面,自然只有说出这些浅薄话来,惹世子一笑置之了。”
“你日后也莫再同她们说这些的蠢话。”
“是。”
“也暂且不要往郡王府送请帖了。”
是要远着些吗?世子妃点点头,如释重负,正巧,她也不想再同那郡王妃打交道了。
被惦念着的程念影此时坐在正厅主位上,身边跟着震撼恍惚,还未能回过神的邹妈妈。
另一只手边,则是站着施嬷嬷。
下首立着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
再往前看,是跪了一地的下人……
“今后咱们府上的职责便暂且这样重新划分了,请郡王妃过目。”中年男子双手捧着册子近了。
程念影接过来,翻开,上面是一个个名字。
“今后府中赏罚便要主子劳心了。”男子打起笑脸。
程念影应了声:“唔。”
她不大懂这个……但权力得收着。
“都一个个过来向郡王妃请安。”男子低声道。
这便是要程念影认脸了,今后才真正知晓内院各自负责的都是什么人。
程念影撑着下巴,不知认了多久的人脸,又了解了多久的府中各色事务,一直到天色晚了,才算勉强揽下了事。
等人都散尽,邹妈妈按不住喜悦:“这才算真正掌了大权的主母呢。”
说完,她又纳闷:“只是奴婢昨日才提起那木荷,怎的今日人就没了?”
程念影没提起皇帝的问话,只道:“我去问了郡王喜不喜欢她。”
邹妈妈“哎哟”了一声:“怎么能这么问呢?”
“怎么不能?”
“那……那郡王如何说啊?可有不快?”
“没说什么,只是……兴许,不会纳妾了吧。”是吧?
邹妈妈语塞,她将程念影上下一打量。
这位着实手腕高啊!太高了啊!
解决了府上的事,程念影照旧往魏家去。
孟家姑娘也在,近半月不见,脸圆了一圈儿。
她们知道宫人被撤走的事,都关切了两句,得到回答后,和邹妈妈一样,亦纷纷露出了敬服的神情。
程念影不在乎这些,只问魏嫣华:“你大伯还有再来吗?”
“没有了。”
“哦,那便好。”
瞧着似乎是一切都极好。
魏嫣华的母亲蒋氏气色渐渐变好,魏嫣华也在好起来。
郡王府上的下人们对程念影愈加恭敬。
而程念影慢慢习惯了失去味觉和嗅觉。
她连着多日晨起出门在魏家练功夫,日落便回府,回府后先探望傅瑞明的伤势,然后再与傅翊一同用饭。
程念影估摸着时候差不多,在用晚膳的时候提了起来:“我想去一趟天光寺。”
“怎么想到去那里?”傅翊抬眸。
“郡王久病,我要去那里为郡王上香祈福。”
“我久居佛楼,日夜得佛祖庇佑都不见好,你去上香祈福,便能有用?”傅翊好笑地问。
程念影这人撒谎是绝不会有一丝脸红的,她正儿八经道:“我正想着呢,是不是那些佛不够灵。”
“御医你觉得是庸才,佛像你也说不灵。”傅翊抿唇笑着道:“在陛下跟前,可莫要这样说。楼中的佛像是他主持修起来的。”
“这天光寺,过去可从未传出过灵验之名。……那是魏家要送蒋氏去的地方吧?”
程念影:“嗯?郡王连这也知晓?”
“我知道的事有许多。只是没想到,你对魏家姑娘的事这样上心,怎么?还要代她一探天光寺?”
“她的大伯应当许久不曾登门了吧。”
傅翊三言两语,却展现出了他对这些事惊人的掌控力。
程念影心下微惊,但见他面无异色,半点没怀疑自己的样子。
她自如地接着道:“是,不过总怕他将来再来纠缠。”
“我早说过,魏家姑娘该好好地谢谢你。从康王府的请帖抵达时起,他们只要不是蠢货,就不会再来招惹了。至于这个日期的尽头……”
“大概是直到我死为止。”
“又或者,哪一日你不再是郡王妃了。”傅翊的目光意味深长地轻轻从程念影身上掠过。
那……就没借口去天光寺了?程念影悄悄皱眉毛。
傅翊低声问:“一定要去天光寺?”
程念影:“也不是……”
傅翊道:“过两日,我向陛下提议。”
提议什么?程念影一头雾水。
用过晚膳后的第二日,傅翊正式搬出了那座供佛的楼。
与此同时,皇帝又来到了郡王府。
“夔州一行……要委屈怀晏一同扮做僧人了。”皇帝看了看傅翊的头发。
傅翊拾起皇帝带来的僧帽,冲程念影招招手,给她扣上,随后慢条斯理地笑道:“扮小尼姑也不错。”
“你要带她?”一道声音不可置信地响起。
程念影侧目看过去,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