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宣至渊当着众首领的面宣读了这圣旨,便毁去了谢玄览将兵的正当性,也是将二人置于对立面。
一边是交情尚浅的谢氏逆贼,一边是掌军为帅、重振宣氏军往昔辉煌的机会,凤启帝笃定了宣至渊一定会遵从圣旨、照旨宣读。
何况这旨意与朝论相反,是出其不意、猝不及防,当宣至渊当着诸将的面展开宣读时,纵然他有心为谢玄览转圜,也没有了机会,他绝不可能有临场篡改圣旨的动机和勇气。
宣至渊的确没有,但是姜从萤有。
谢玄览单膝跪地好一会儿,没有听见从萤宣读旨意,微微抬眼望向她。
恰与她望向自己的目光相撞,这一眼似惊鸿掠雪,隐约有几分温柔坚定的情意,他心里微微一动,待要仔细瞧时,她却将目光又落回了圣旨上。
清了清嗓音,缓缓宣读道:
“朕承天景命,守御四方,今西鞑来犯,窥我社稷。”
“咨尔谢氏玄览,武略将才,屡建奇功,虽有小节之失,无伤大局之势。即日授卿定北将军之衔,假二品西北统帅节钺,总制边陲四州兵马,诸州官员皆听任调遣,盼卿尽命用事,犁庭扫穴,卫我河山。”
话音落,谢玄览尚不待如何,身后诸军士猝然欢呼出声,齐齐山呼万岁。
适才挨了一句斥的副使又开始得意忘形,向谢玄览俯拜贺:“恭喜大元帅,贺喜大元帅!”
谢玄览勾了勾嘴角,声音低而散漫:“何喜之有,徒增笑尔。”
他的目光始终紧盯着从萤,此时站起身来走向她,虽然她高他低,气势却迫人。
向她伸出手:“圣旨拿来我看。”
从萤说:“圣旨虽然先宣,却要等帅印到了再一同交付——”
话未说完,谢玄览嵌住她的手腕,轻轻松松将圣旨夺了去,展开迅速扫视。
从萤气得涨红了脸:“放肆!你简直疯了!”
谢玄览看罢圣旨的本来面目,将明黄锦缎重新卷好,目光复杂地望着她,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看你才是疯了,不在云京好好待着,跑来蹚这浑水?”
他伸手稍一用力,便将从萤推回了马车中,哐当一声关上了厢门。
这才道貌岸然地下令道:“把几位护车的兄弟都放了吧,迎钦使回帖花儿城,今晚设宴为钦使接风洗尘,人人得饮酒三盏!”
马车外顿时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欢呼:
“元帅威武!”
“钦使英明!”
“天子万岁!”
第120章 识破
接风宴设在帖花儿城城主楼上,到场的除了谢玄览及其麾部外,还有新任的帖花儿城城主唐某人。
唐城主曾是詹州主簿,为人谨慎近乎胆怯,因不敢参与康知州勾结鞑子、骗饷贪污的勾当,遭了许多年的排挤。康知州前往云京述职却被问罪后,康党一系官员皆受株连,唐某人不得不出面维持詹州事务,因干的太好,被谢玄览注意到,强行将他拎到帖花儿
城来暂代城主。
唐城主对此苦不堪言,他连跟着康化雨贪污的胆量都没有,岂敢跟着谢玄览一起造反!
今日听闻朝廷派来了钦差监军,且是查办了康知州的晋王之王妃,唐城主如大旱之望云霓,宴席上一相见,立刻迎到晋王妃面前,神情激动、两眼汪汪,使人疑心他下一瞬就要扑通跪地,大喊“冤枉”。
“哎呀,晋王妃殿下,您能到此化外地,传达陛下与晋王殿下的旨意,实在是有劳,有劳!辛苦,辛苦!”
“晋王妃殿下,朝廷既已对谢将军有所褒赞,对我等州吏官员可有安排?”
从萤看得出来,唐城主十分战战兢兢,生怕被朝廷扣下一个谋反的罪名。
不仅是唐城主,在场诸位文官武将,也都殷切期待地望着从萤,希望她能明示朝廷的态度,给众人一剂定心丸。
从萤清了清喉咙,端起晋王妃的架子说道:“吾乃晋王妃,亦是朝廷钦使,于私能代表晋王,于公能代表朝廷,吾在此向诸位承诺,只要诸位武能忘身于外、文能安民于内,就都是我大周之良臣,不仅无忧,将来更有论功行赏!”
众人闻言皆大喜,起身向她敬酒,口称“晋王妃千岁”。
唯有一人冷笑连连,徒手捏碎了薄瓷茶盏,看上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谢玄览扫视一眼喜形于色的诸僚属,语带嘲讽道:“我与诸位同袍出生入死,带着你们建功立业,也不曾见你们感动得要哭,没想到晋王妃一句话就能收服你们——”
他又转向从萤,脸上是笑的,目光却沉沉泛凉,隐约有几分切齿的意味。
旁人恭维她一口一个晋王妃,她竟也心安理得地受着。
他说:“看来晋王妃这个身份,你倒十分受用。”
醋坛子打翻了三里地,从萤被呛得掩唇咳嗽了几声,婢女连忙为她递水。
从萤指着桌上的醋碟说道:“都说西北的醋又酸又辣,今日一试名不虚传,我受不了,撤下去吧。”
她竟然还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
谢玄览当即要起身去寻她对质,被身旁赵明川眼疾手快地按住。
赵明川小声劝他道:“我知你对朝廷派来的监军不爽,可人家是晋王妃,说不定是将来的皇后,态度怀柔抚慰至此,已经够意思啦!咱们不能真造反吧?谢统帅,谢三公子,有什么牢骚咱们私下聊,这时候你可别扫大家的兴。”
谢玄览挣开他的手,冷冷一笑:“你懂个屁。”
这时从萤斟满了茶盏,以茶代酒向他举杯:“本王妃此行是为公事,是盼着将士们能驱除西鞑,西州百姓安居乐业,至于私人恩怨,都要置于此后,谢帅以为然否?”
赵明川轻轻用手肘碰谢玄览:“王妃这是代夫表态呢,已经够大度了!你快说‘然’。”
谢玄览沉默不言。
一向在谢玄览面前怂如鹌鹑的唐城主也有些急了,生怕他惹怒贵人回头挨参,起身转圜:“王妃殿下您别见怪,谢帅他是太高兴,有点喝多了不清醒。”
从萤轻轻一笑:“谢帅就算醉酒,忘了自己是谁,也不会叫我下不来台的。”
闻言,谢玄览眼皮撩起。
二人目光对视,在众目睽睽下,自有一番不为旁人所知的情绪流动。
许久,谢玄览终于举起酒杯,起身对从萤道:“钦使因公忘私,谢某感佩,既然身为监军,就请安心在城中住下,我等将士绝不会让钦使失望的。”
语罢,环视众人一圈后说道:“晋王也好,晋王妃也罢,不是军营里的身份,以后诸位都随我同称钦使大人,以正名顺言。”
众人频频点头,觉得这才像句人话。
遂举杯同贺钦使大人福体安康。
谢玄览将盏中酒饮尽,向从萤示意:“钦使大人以为然否?”
话已至此,从萤也后退一步,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这一小风波起于无缘无故,息于无影无形,很快被众人抛之脑后,宴席间恢复了一派谈笑风生。
但因战时戒严,不得纵饮,众人都觉得缺点意思,不知哪个二百五皮痒了喊出一句:“从前那城主养了一班美姬,不如唤出来佐酒!”
有人反对:“咱们今日是为了给王妃……啊不,是给钦使洗尘,哪有叫美姬来自己乐的道理。”
那二百五道:“就跳舞嘛,人人都能看,再说咱们也有俊俏的小伙子——唔唔——”
嘴被旁边的人一把捂上:“人家是晋……这话要是传到朝廷,你不要命啦?”
从萤淡淡笑了笑,她知道军中多粗鲁武将,倒不同他们计较。
谢玄览却冷飕飕道:“我看你是三杯马尿喝得找不着北了,再不闭嘴,把你舌头割下来佐酒。”
二百五挠头“嘿嘿”一笑:“晋王妃大度,不会向晋王告状的,谢帅又何必生气?”
谢玄览被这句话噎了一下,气极反笑。
好好好,如今他一个无关旁人,连置喙的资格都没有。
从萤见他脸色难看至极,好容易压下去的毛又要炸开,连忙出言将这个话题揭过:“西鞑人的舞乐没什么意思,待将来诸位凯旋回朝,在云京奏乐赏舞也不迟。听闻军中有舞剑弄枪、摔跤搏击,本钦使倒很想见识一番,不知有没有这个眼福?”
席间众人闻言都跃跃欲试。
一方面,他们的确喜欢聚会时斗武佐酒,另一方面,监军拿捏着他们的前程,谁都想好好表现,何况美人如斯,谁不愿当回英雄?
好几个人嚷嚷着“我来”跳到了席间空地中,正要活动手腕较量,却见谢玄览慢条斯理站起身,抬步走下来。
众人惊得险些将眼珠子瞪出来。
这位不是一向嗤宴会搏斗为耍猴,所以从不下场吗?
数九寒天里,谢玄览只穿了一身赭色单衣,乌发半束,做的是世家公子的打扮。和在场的魁梧披甲将士一比,显得他单薄风流,但谁也不敢真把他当小白脸,见他下场,纷纷摆手又坐了回去。
“当着钦使的面,你们只有这点出息吗?怕什么,我饶你们两只手便是。”
谢玄览优哉游哉将手负到身后,神情似笑非笑,朝方才那二百五一挑下颌,命令道:“你来。”
军令如山,二百五被迫上场,咬牙大叫一声,朝谢玄览挥出了拳头。
他这一套拳法小有盛名,凭此杀了不下上百个西鞑蛮子,两个月的时间从无名小卒提拔成了千夫长。他以此拳法教人,难免自负,见谢玄览自缚双手,以为有戏,哇呀呀连出几十拳,拳拳擦着谢玄览身体空过。
接着谢玄览抬腿扫在他肩上,将他踹倒在地,不过一招而已。
若是敌人,这一腿扫在颈间,只怕脖子已经折了。
人人都知谢帅骁勇,用兵如神,但演武时自己对上,仍不免倒抽冷气。
谢玄览目光在场中扫了一圈,点名几个方才喊“晋王妃”喊得次数最多的人:“你们三个今日精神不错,上来让我
指点一番。”
三人齐上,连刀带枪,也没能摆脱被一脚撂倒的下场。
赵明川看着场中惨状,不由得挠头,自言自语道:“这些人惹他了吗,怎么如此大的火气?”
从萤这时转头来问赵明川:“赵将军,谢帅不动胳膊,是不是受过伤?”
赵明川略有惊讶:“钦使好眼力,他半个月前中过一箭,但不是在胳膊,是在肩膀。”
为了在监军面前凸显谢玄览的英勇,赵明川将他当时以一当百的情况讲了讲。
从萤闻言蹙眉,转头去看谢玄览,低低道:“他行事太险了。”
她的语气全无褒扬之意,听起来有些古怪,但具体哪里古怪,赵明川也说不上来。
说话间的功夫,谢玄览又将矛头对准了唐城主,唐城主连连摆手叫苦:“我是个文人,不会舞刀弄枪,谢帅不要拿我取笑,不敢不敢。”
从萤看得出他是在挟私报复,又怕别人也瞧出来,开口道:“谢帅,到此为止吧,你已夺了魁首了。”
谢玄览望着她慢悠悠一笑:“既封我为魁首,钦使可有彩头?”
从萤愣了愣,她什么时候说要给彩头了?
谢玄览:“是钦使自己提,还是我来选?”
从萤略感无奈:“我此番身无长物,唯有一杯薄茶代酒,敬谢帅英勇。”
谢玄览勾了勾唇,没说可也没说不可,只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赵明川扫见他似含笑似含嗔的眼神,也觉得十分古怪,再瞧瞧身边年轻貌美的钦使,忽然一激灵,想起从前他家镇上一对无媒暗合的狗男女。
这分明就是传闻中的眉来眼去!暗送秋波!
赵明川只觉得咽下去的酒在脑袋里炸开,冷汗一阵一阵往外冒:
这小子贼胆包天,难道他想勾搭晋王妃,想给晋王戴绿帽子?他还真是奔着造反去的啊!
意识到这一点的赵明川有些坐不住了,感觉明晃晃的铡刀已经悬在了自己头顶上。
一时有些痛心疾首,只差对着谢玄览捶胸顿足:兄弟欸,死也分好死赖死,被人当奸夫抓起来打死也太窝囊了!
接下来他的目光不住往这二人身上瞟,从萤心思敏感,自然注意到了,垂下眼睫轻轻蹙眉。幸好宴近散场,她不必再说什么场面话,谢玄览也就没有再闹幺蛾子。
散宴时,自然是尊者先走,谢玄览说:“给钦使安排的住处就在城主楼里,钦使第一次来,我带钦使去认认路。”
听在赵明川耳朵里,无异于:我陪钦使去睡个觉。
赵明川太阳穴突突直跳,连忙站起来:“我也一起!”
谢玄览目光凉凉扫了他一眼,赵明川硬着头皮视若无睹。
从萤心里叹气:“请吧。”
二人跟在她身后一同走出宴厅,西北的风刺骨,吹得从萤抖了一下。谢玄览要从婢女手中取来她的披风,却被赵明川抢先一步拿去,殷勤献宝。
谢玄览当即脸色一寒:“你放肆!”
赵明川心说:是你想放肆在先。
但是当着钦使的面,他不好直接挑明主帅的龌龊心思,遂只笑着对从萤道:“外面冷,钦使大人请赶快回去吧。”
从萤披上披风,点点头就走,眼见着越走越快。谢玄览憋了一肚子的话要问她,正要抬腿跟上,忽觉肩上一沉,赵明川跳在他身上,勒着他的脖子圈着他的腿,像只大马猴一样将他死死按住。
若不是念着一点同袍情谊,谢玄览早将他从城头扔下去了,但此刻脸色也难看到了极致,咬牙切齿道:“赵明川!你喝假酒的吗?好端端的发什么癫!”
“究竟是我发癫还是你发癫?!”
赵明川气喘吁吁:“谢三爷,您老真是要命的祖宗!那可是晋王妃,数一数二尊贵的女人,她长得再美咱也不能动歪心思啊!你又不是缺女人,西州四城哪个美娇娘不是任你挑?我收回上次说不让你做西鞑女婿的话了,你就算把西鞑公主抢回来当老婆,也比动这份歪心思强啊!我求求您嘞三哥!三爷!三祖宗!”
谢玄览一条腿被他死死抱住,挣也挣不出来。
他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于这荒诞的好笑里又生出几分不足与外人道的悲凉。
难怪那人舍得放她来西州,难怪她要在他面前拿腔作势,原来晋王妃的身份在旁人眼里真是一道不可冒犯的天堑。
谁来问他心中感受,谁同他温往日旧情?
谢玄览气到极致,反而渐渐冷静,阖目吹着风,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说:“好,我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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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赵明川,信他你这辈子有了。
第121章 夜会
西州气候干冷,从萤夜半焦渴醒来,望见帐外朦胧坐了个人影,猛一激灵,在喊出声之前又迅速闭上眼装睡。
却听外头那人低低笑了声,说:“你气息变了。”
从萤装不下去了,叹息一声,起身披好中衣,撩开了青帐。
谢玄览翘着二郎腿,坐在与架子床正对的窗几边,借着月光看她写了一半的信,是给晋王的。
她要将圣旨的事告诉晋王,请他探问背后的原因,因尚未想好如何表述,所以暂未落笔,信的前半部分只有简单的问安和寻常关切,以及描述自己在帖花儿城的见闻。
虽只有寥寥几句,却让谢玄览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他说:“我来西州这么久,不曾收到你只言片字,你待他倒是殷勤,来了第一天就给他写信。”
他当着从萤的面将那信读了一遍,然后攥成团,投进了火星明灭将熄的炭炉中。
从萤蹙眉望着那火苗:“你大半夜不睡觉,特意来寻我为难吗?”
谢玄览点点头:“不错,正是如此。”
他起身向她走过来,握住了她欲将青帐摘落、将他挡在外面的手。
他一条腿抵在床边,只一倾身,就将她圈在床头。今夜月光十分明亮,恰如二人新婚那夜,只是今日既无红烛高照,也无佳人羞怯笑迎,干燥寒冷的西州深夜,流溢如银的月光下,只有一双爱恨交织的眼睛,对上另一双清棱棱的眼睛。
谢玄览问她:“你究竟为什么要到西州来?”
从萤说:“因为我不想你谋反,更不想你走投无路。”
他笑了笑:“这么说,是为了我?”
那笑显得讽刺,从萤轻轻落睫:“你不信,那就不重要。”
“信啊,也要你肯让我信。”
他抬起她的下颌,低头要吻她,从萤略一偏头,那吻落在了她唇角,微怔之后是重重一吮,齿尖在她下颌处咬出浅痕。
从萤没有挣扎,她既已到此,挣扎是无意义的。
但她仍要表露自己的态度:“外人面前,我是朝廷钦使,是晋王妃,到西州是为了宣布朝廷恩旨,令诸将定心。倘若我与你在此苟合,传了出去,会令人觉得我有失公允,折损我的威信,疑心我的言行并非代表朝廷,而是出自你的授意,那我来此的目的就达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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