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
他看着自己手上分量不轻的典籍,本就晒黑的脸色似乎更暗淡了点。
“至于我嘛,能不能说服官家还不确定。我的当务之急是,先从海一般的弹劾中活下来。”扶苏调皮地wink了一下。
大约明天风声就会传到朝堂上去吧。也不知道官家会如何应对呢?他既紧张、又期待。
确实是海一般的弹劾。
仁宗批奏折时,险些被折子淹没。
上一回他的案前如此热闹,还是范仲淹将要出京之前。但那时候说白了,是他先流露出退却之意,漏给了下面人看,他们才抓住机会把人弹劾去了西北的。
但他最近似乎没对谁不满啊?
仁宗怀疑人生,随机翻开了一本弹劾本子。弹劾新科状元赵宗肃私见护国节度使狄青,似有意图不轨之嫌。
下一本,新科状元,护国节度使。
下一本,状元,节度使。
下一本,三元……
仁宗不由气极反笑,一把把这封折子甩在了桌上:“他还知道肃儿是三元!”
“官家,你可着身体,别把自个气坏了。”
黄都知劝道。
官家毕竟修养极好,一度被臣子当面喷唾沫教训一顿都能忍。坐下来喝了口热茶,心气便平顺了许多……才怪啊!
骂他的,姑且算他有错,尚可以忍。但谁看到铺天盖地弹劾自己儿子的能开心啊?
仁宗一开始挺诧异的,毕竟从未把肃儿和狄青两个名字联想在一起。但到了后面,他的气愤完全盖过了一开始的惊奇。
什么“阴私谋权”、什么“积名夺誉”,仿佛这二人明日就要打进大宋皇宫,改朝换代了。
我呸!肃儿夤夜来信,建议他命范仲淹选拔西北有能武将的时候,你们弹劾之人又在哪里?还在朝堂上对侬智高束手无策,急得团团转呢吧?
而且,我的儿子,我自己不知道吗?
他要是真想掌权,还用朕费心造三元神童的势?早用那小脑瓜子算得朕退位了好不好?皇后一定是他最坚定的支持者。如今像个商山四皓般的隐士避着人度日,不就是为了图个清净自由,想干嘛就干嘛么?
仁宗接受得十分良好。
他不算个十足有能的皇帝,但唯独识人之能是满点。若不然,也不会大宋文臣半壁江山皆出自仁宗朝了。肃儿的经纬与能力,身为老父亲还能看错眼了去?
可以说,就算是扶苏与狄青拉上帘子悄声密谋什么,府上还隐隐传来铁甲兵戈之声,仁宗也只会觉得在研发什么新武器,而非自己儿子意图谋反,夺取神器。
仁宗的目光往北方看去。
因为,他的儿子目光所向,不是到了年龄就能板上钉钉坐上去的龙椅(甚至还不想坐呢),而是先祖数代人都未能收复的幽云十六州……乃至更远的地方。
无论向南,还是向北。
所以啊,私会武将怎么了?
交往过密怎么了?
仁宗吩咐了内侍一声:“你们把弹劾肃儿的奏折全数出来整理在一处。然后铺纸,磨墨。”
他知道自己现在不太冷静。做的事也是先祖未有之事,甚至有违大宋国策之事。
“朕要亲自给肃儿写反劾状,通发台谏。”
内侍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就递来一支沾满墨水的笔。仁宗接过后提笔就写:
——三元郎乃是朕亲选的天子门生,是朕之“党人”。
你们这些弹劾他欲阴谋夺权、动摇国本的,难道是说背后指使其图谋不轨之人,是朕?
是朕,要夺自己的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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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90章
宋朝的台谏, 即“御史台”与“谏院”,乃是独立于行政体系外的监察机构。他们拥有“风闻奏事”的特权,即不需要掌握切实证据, 只肖听到传闻就能参上一本。
人人皆知物议是一把好用的剑, 位高者或多或少都在台谏中有几个来往密切之人。在王安石当政的时代,台谏甚至一度能左右宰相的任免。
不说远的, 就说最近的事吧。按照历史原先的轨迹, 庆历五年,也就是今年, 欧阳修就会因为和家中女眷不检点的传闻, 又苦于无法自辩,被迫调离汴京, 远迁滁州太守, 写下千古名篇《醉翁亭记》。
台谏甚至连皇帝的过失也能弹劾。最近司马光不久就指责官家对成王殿下的照管疏松,仁宗为了帮扶苏遮马甲, 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台谏的权力如此之大,所以当他们言及扶苏之时, 是真是没觉得自己的遣词造句很过分, 甚至还暗合了大宋的政治正确呢。宋以文立国, 历代皇帝都极为忌讳文官武将往来勾结。
一开始,谁都以为,这把稳了稳了。
官家定然会勃然大怒, 认为自己眼瞎看错了人——给予三元郎天大的恩遇, 他却根本不识好歹, 和武夫勾结。三元的官途就此断绝,连带着狄青也不会有出头之日。
虽然后者是被牵连进来的,但是没办法啊, 谁让你是武人呢?要恨就恨赵小三元为什么偏偏要找上你吧!
……但是官家反劾是怎么回事?
这事儿自大宋开国以来,不,自三皇五帝以来,都闻所未闻啊!
拿到反劾折子的人俱是一脸恍惚,以为自己没睡醒在梦里呢。不然怎么会碰到如此离谱之事?
但迷瞪瞪翻看一页之后,立刻被吓清醒了:官家说赵小三元是他的党人?怀疑赵小三元就是在怀疑他?
“官家是被魇住了吗?”
“三元到底给官家喂了什么迷魂药?”
大宋的科举前所未有之兴盛。朝堂上有能之人谁不是经科举考上来的?按理说,他们谁还不是个天子门生?但谁真的敢把自己当成天子门生?更遑论“党人”二字,官家简直把偏私包庇之心明晃晃昭彰于笔墨之上。
谏官,乃至背后指使他们的人,许多都差点没喘上一口气。他们甚至想立刻冲进垂拱殿,摇晃着仁宗的肩膀:官家、官家,您到底怎么了呀?
“党人”的话您从未对微臣说过!
就连扶苏都被仁宗力挺的姿态吓了一跳。
“这下子你尽可放心了吧。”曹皇后说。
扶苏重重地点头:“嗯。”
刘据、李承乾、胤礽……甚至他自己头破血流都解不开的死局,这次竟然无伤通关,连一点儿油皮也没擦破。以后只要他不做出像宋徽宗大开汴京城大门,让金军长驱直入的脑溢血举措,不管再做出什么来,仁宗都不会刻意阻拦。
扶苏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幸福也来得太突然了吧……
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样的话,以后我就能和狄将军没顾忌地来往了。”
“哦?”
曹皇后的眼神好像看穿了什么:“真的只是来往那么简单吗?”
“我们相约好,我要教他念书。”
实则是他单方面约好的,狄青完全是被他忽悠着答应的。
“你就是为了这个?”
说话的人不再是曹皇后,仁宗快步踏入坤宁宫中,一下把扶苏从腋下捞起来,在空中抖了好几下泄愤:“你可知你阿爹在早朝上被呛了多少次,就为圆你这先生梦啊?”
“哎哟,哈哈哈……”
扶苏被搔到痒痒肉,双脚凌空狂蹬了几下,不一会儿脸就红了。被放下之后他才发现,仁宗的脸也微微泛红,显然是跟大臣们对线对得激动了。也难怪大臣们心情激愤,皇帝刻意纵容文臣武将往来的,大宋开国以来还是第一例。
“对不起嘛,官家。”扶苏认真地说:“我下次一定……”
他本想说“一定不会再犯”,但话到口头,又改成了“一定提前告诉你”。
仁宗瞪大了眼:“还有下次?”
他摆了摆手:“罢了,就算再有下次,你那时也在朝堂上。朕……”
他也本想说“朕就撒手不管了”,但对上儿子乌溜溜的大眼睛,到底没忍心:“朕只负责拉偏架,你自个自辩去吧!”
曹皇后偏过头去,忍俊不禁。
仁宗饮了一杯茶,平顺了下心气:“肃儿你还没说,你上狄卿的门,究竟是为了什么?总不至于真为了拜访他吧?”
扶苏故意卖了个关子:“官家你也没说,买到了吗?辽国那边的马?”
王安石亲赴边关找门路,他自己出马,又搭上了柴氏的线,薅来了一大笔买马的资金。事情过去了一个月还多,怎么都该有个结果。
仁宗点了点头:“买到了。”
“你是说,此事和狄卿有关?还是……和十六州?”
说到后几个字时,他的声音格外轻。
因为仁宗突然想起来了,儿子殿试所书的平戎策中,就有训练士兵素质与培优战马两样。
扶苏自信地点头:“狄将军是不可多得的良将。若真有那一日的话,大宋恐怕要仰仗他。我当然要提前和他搞好关系。”
官家:“就非他不可了?别人不可担纲?”
扶苏:“对。”
狄青乃是经过历史检验的名将。而且他的成功并非空穴来风。即使侬智高的叛乱提前了十年,他一样打得漂亮异常。若说谁堪当收复十六州的领军统帅,扶苏心中没有第二个人选。
官家:“肃儿说了,那就他吧。”
或许狄青自己都想不到,他第二次的好运就在天家父子不经意间的闲谈中尘埃落定。
此刻的他,还在为自己无辜卷入新政派、保守派、小三元乃至天子都参战的漩涡中无比头疼呢,
曹皇后见状,半开玩笑地吐槽:“八字没一撇的事,你们却如此信誓旦旦呢?”
官家:“……”
扶苏:“……”
失敬失敬,这位可是徒手画地图的狠人。
“娘娘,你说得对。”
扶苏在心里默默盘算着了一下:养一批购入的战马到投入训练,需要一两年。繁殖一批幼驹到成熟需要三四年。至于让士兵识字、知礼,也是个长久的活计。两者皆非一日之功。
所以,他现在空口无凭,吹得天花乱坠也无用。还不如待万事俱备,把养兵和养马的成果一起显露于世人面前。
“还是操心一下当务之急罢。”曹皇后问:“肃儿,你确定你要当官?”
“嗯。”
官家:“封肃儿为劝农使的圣旨,朕已经命吏部盖章下去了。”
曹皇后又说:“虽则这道圣旨是官家早有准备,但满朝文武可不这么想。他们会觉得,这是官家气头之上的产物,所以……”
“……所以,我会被认为是讨官家欢心的奸臣?”
曹皇后一脸孺子可教:“我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肃儿,棉花的事情你准备得如何了呢?”
虽然儿子即将成为朝中许多官员的眼中钉肉中刺,甚至要被扣上奸臣的帽子,但曹皇后本人却丝毫不慌张,甚至有种看儿子笑话的感觉。
“要不还是回来当你的成王罢?”
扶苏一脸无奈:“娘娘,你就别激我了!”
“棉花的事情,我心里大致有了个想法,只是苦于不知如何推广。不过既然我都快成奸臣了,说明千万双眼睛都盯在我身上,岂不是一波白送的热度?”
“有办法了?”
“嗯!”
进士及第之后,每一位进士都有三月左右的假期,供他们荣归故里、安顿家小。有的人顺遂地衣锦还乡,而对于赵小三元来说,这个休假和他炸裂的头衔名号一般,精彩得不相上下。
有心人整理出了他的行动轨迹——
进士夸街之后,风头最盛之时,既不摆宴也不结交,离奇消失,连“亲爹”濮王和母校国子监都不知他身在何处。
好不容易出现之时,竟堂而皇之拜访了护国军节度使将军狄青,一手葬送了自己炙手可热的官途。
然而峰回路转,不知道官家出了什么毛病,为了这三元公然与言官、甚至与整个朝堂开呛,早朝一连争吵热闹了数日。台谏们气不过,纷纷写起折子,连同官家一起谏!
就在这时,身为风暴中心的赵小状元却再度离奇消失。官家的回护他不曾回应,言官们快要扣上的“奸臣”帽子,也毫不在意。
数天之后,风波稍稍平息之际,他又出现了。这一次,刷新在了国子监的大门前。
“你还知道回来!”梅尧臣说。
天知道他听说赵小郎去拜访狄青之时,恍惚间心脏差点骤停。然后立刻舔着老脸去信给自己结交的友人,拜托他们不要落井下石,帮忙多说几句小三元的好话,能捞一点是一点。
谁能想到呢,官家竟然出手了……再然后,就是自己这不知该怎么形容的学生,没事儿人般出现在了国子监门前!
“梅先生,许久不见,久疏问候了。”
他说。
那张软糯可爱的面颊上,悠然无比、气定神闲的神色,不禁让人想摇晃着他的肩膀问:你这段日子去哪了?学陶渊明隐居去了?你完全不知道汴京发生了什么对吗?
但梅尧臣不敢。生怕他来一句“对啊”,反把自己气个半死。而且他能保证,自己绝对不是最被气到的那个。
“你来国子监作甚?”他没好气地问道。
“梅先生你忘啦。你当时有来信问我愿不愿意回国子监见见先生们,再办个文会什么的。”
“所以我来赴约啦!”
扶苏笑眯眯地说:“不过我不打算只我一人讲来着。除了国子监,太学不也有学生吗,把他们也叫上好了。”
梅尧臣咂摸出不对劲了:“你想干什么?”
以他了解的赵小郎的折腾劲,朝堂上风起云涌的,他闭门安心开学会?怎么可能?那可是种个菜都要喊来官家见证的闹腾人。
“帮我吹嘘一样东西。”扶苏说。
他在怀中摸了摸,掏出了一件织物,套在了梅尧臣的手上:“您是先生,我先送您。”
至于其余的,当然是文章写得好才有了。
梅尧臣低头一看。汴京的农历四月,近乎入夏了。那件织物被套在他的手上后,手指之间渐渐地烧了起来,宛如暴露在酷暑下炙烤一般。
“你要人吹嘘的,莫非就是此物?”梅尧臣语气变得激动:“它,它叫什么名字?”
“棉花。”扶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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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大家以为的扶苏:挑起朝堂大战后深藏功与名,不知道躲哪里偷笑
实际上的扶苏:在皇庄带头纺织,敲着脑袋思考珍妮机怎么做[狗头叼玫瑰]
第91章
“棉花……”梅尧臣喃喃地将手套取下, 炙热的感觉几乎立刻消失,在和煦的春风中恢复了往常的温度。织物的保暖性可见一斑。
他不禁遐想起来,若是在冷冷寒风之中, 全身都被这织物包裹住, 该有多么暖和。是不是曾经被迫蜷缩着取暖而弯曲的脊背,都能挺直起来, 堂堂正正地走在风雪蔓延的街市之上?
他立刻说道:“我立刻就去和杨祭酒说, 这件事你就不用担心了。到时候,你只需要出个人就好。其余的我们来安排。”
“还有联络太学那边……”
“对, 太学!”
扶苏看到梅尧臣恍然大悟的模样, 就知道他肯定和自己想到一处去了。国子监中还有不少官宦子弟,但太学里全是各地推举来的贫穷优秀学子。他们更能“哀民生之多艰”, 看到棉花时, 也会更真切更用力地吹捧它如何“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太学那边有位博士和我有旧,由我去联系即可。赵小郎, 你的文会安排在几时?”
“五日之后,就在国子监举办, 怎么样?梅先生来得及吗?”
梅尧臣无比郑重地点头:“届时你可一定要来。”
他已然意识到, 赵小郎手中之织物会给大宋带来多大的改变。单凭此物, 就足以他在史书上单开一传,各地立碑建寺庙,香火几百年都不会断绝。而他执意要把文会定在国子监, 不是在借国子监的事, 而是给国子监一个青史留名的机会, 是在照顾他们!
富贵之后衣锦还乡之人屡见不鲜。但是连官袍都还没穿上身,就能凭自己的本事泽被母校的,可真是世所罕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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