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野口中这一声爹娘出口,众人晃了下神。
哦哦,这说的是林大山和何氏。周野小子叫得这般顺口,他们险些以为自己记错了,是周野的亲爹娘活着找来了。
山上竹子多,竹子又好伐,周野带着一群手里有家伙的壮汉去伐了些竹子回来。
竹子当支架,再借助大树的枝桠,一个草棚很快便能搭建出来。
山间棕叶芋荷叶这些都不缺,多摘一些搁在棚顶,再割一些树皮搭上去,勉强可遮风雨。
等到十来个简易草棚搭建好,山上所有村民都挤入草棚时,夜晚已悄然而至,外头的大雨也终于转为了小雨。
从山腰处望向甜水村,大半个甜水村尽收眼底,村里的路被大水淹了,茅草屋垮了大半,还有那大片大片的田也都成了一片浑浊的汪洋。
村民们望着这一幕,有人双目呆滞,有人唉声叹气,有人则在草棚里呜咽低泣。
“居然真的发大水了……”
“没了。家没了,啥都没有了,我家走得迟,好些东西都没带走……”
“再等一个月就能割稻子了,我家还种了两亩芋头,这大水一发,田里收成还能剩下几成?劳碌数月的心血都被大水毁了,这往后日子可怎么过,呜呜呜……”
小命和手里的粮食算是保住了,可往后要怎么办呐?
没了新收成,只守着手里这点儿粮,再是省着些吃,怕也挨不过几个月!
一人仓惶茫然下哭泣,许多人也都红了眼掉了泪,更有一些失声痛哭,泣不成声。
一时之间,灰暗的情绪笼罩着草棚里所有村民。
便是那些一开始窃喜自己走得早,保下了家里大部分家当的村民,此时也再无庆幸的心思了。
田地啊,他们的田地!
家家户户的劳力汉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日辛苦伺候田地,不就为了能有个好丰收,可这一场暴风雨连茅草屋都能冲垮,更别说田里那些水稻了。
即便朝廷因这一场大水免了今年的税收,他们也还是没法活啊!
最后还是里正站出来道:“怎么就没法子活了?要不了几日,上头便会调动附近州县的粮食来赈灾,镇上也会有大善人设棚施粥。即便没了田咱还有山有河,没有粮吃咱就去山里挖野菜采野果,去水河里捞鱼虾,怎么着也饿不死自己!等咱再坚持几个月,朝廷还会拨下一批官银赈灾,撑到来年完全不成问题!”
里正这话一出,村民们得到安抚,心里的不安少了些,渐渐平静了下来。
林姝却和周野对视一眼,心情沉重。
里正的话没错,可她和周野皆知,这种只是最理想的情况。
如今虽说天下海晏河清,但自古朝堂皆不缺贪官污吏,朝廷下发的赈灾饷银一层层剥削下来最终还不知能剩多少。若非如此,当年周野何至于日子过不下去带着全族人一起逃荒?
而西南之地,天高皇帝远,这边山多路陡,又不乏草寇匪贼,朝廷发下来的赈灾物资能否安然无恙送到地方官手上都难说。
再是那临近州县调粮赈灾,不知此次洪涝祸及多少地方,若是周边数镇甚至上头的县都发了大水,这赈灾物资肯定是先紧着县城百姓,而后各大镇,最后才是镇子下头的村。物资紧缺的情况下,分到最后还能剩下多少?所以灾荒最可怕不是灾祸本身,而是灾祸之后所带来饥荒甚至瘟疫这些。
靠人不如靠己,最后还是得自己想办法。
但有一点里正说得很对,他们靠山靠水,再是没粮,哪怕日日吃野菜嚼树根食野果也是饿不死的。
甜水村村民甚至因为有林姝周野提前预警,保住了家中大部分粮食,这些粮食足够应对一段日子了。
“……不知明日这雨还会不会继续。”林姝望着草棚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忧心忡忡。
大雨转小也不能松懈,若是就此雨歇还好,若是连日下雨,连生火都是件麻烦事。
周野将自己身下的一块棕树皮挪到林姝身边,同她挨着坐一起。
每个草棚都挤满了人,但因着林大山一家走得早,家里东西多,所以周野将草棚搭得更宽敞一些,两人所在的这草棚里除了林大山一家,还有三叔林大水三婶张巧花,李春苗一家子,以及廖老汉家的廖墩子。
几家人口加起来其实远不如别的草棚人多,可每一户都是背篓箩筐大包小包的,搬出来的家当便占了近半位置。
草棚下铺了草垛,但草垛也是湿的,周野便在路上剥了棕树皮垫在草垛上叫林姝坐。林小蒲何桂香几人也有份。其他人便顾不上了。
周野坐到林姝身边,神色沉稳,握着林姝的手安抚道:“阿姝别怕,便是连日下雨,我也有办法给你寻来干柴,深山的石洞里我亦囤了不少。你若想吃热乎的饭菜,我去石洞里生火给你做。”
林姝一阵无语,“哪有你说得这般轻巧。平时去深山都有些路,更遑论眼下发大水,咱倒是可以划着竹筏
去,但山路泥泞难走,石洞里的干柴还是先别动。等雨停了咱们在后山寻一寻,若能寻到枯树,把枯树外头一层皮刮掉,里头的还能用。粗壮些的木柴也是同理。再看看哪里有岩洞树洞,这些地方也能找到干柴。火镰我叫阿爹带着了,生火倒是容易,铁锅也有,到时候在地上先铺一层石板再搭灶……”
林姝说着说着,见周野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话语蓦地一顿,再一转,“别问,问就是看话本看的。我跟你说,京城什么话本子都有,不光是谈情说爱,还有野外生存手册,教你如何辨别野菜野果,如何钻木取火、过滤脏水、搭建草棚等等。哦,还有做竹筏这些,所以你别这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模样。”
周野收起那探究狐疑的眼神,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原来如此。”
恰这时,叽咕一声,林姝的肚子响了。
先前她和周野忙碌之下不得空隙,虽提前叫阿娘做了许多面饼,她和周野却都没有来得及吃。
此刻的何桂香正发愁呢。她带的面饼揣凉了都没敢拿出来。
虽说那是自家的粮食,但凡有些眼力见儿的人都不会去问别家讨吃的,可眼下哪跟平时一样。村民们若来讨食,她给还是不给?若是不给,该想个什么说辞?若是给,又怎么个给法?
眼下已过晚食的饭点,忙活这半天,不管是汉子还是妇人小孩,全都饥肠辘辘。大部分人没有干爽衣裳,即便带了被褥这些,一路过来也被暴雨淋湿了。
人群中有不懂事的小孩子在哭闹,也有懂事的小孩跟阿娘说悄悄话,“阿娘,我好饿……”
草棚里的林小蒲和王银根也饿,但两人默契地没吭声。
林小蒲晓得阿娘做了好多面饼带着,可这么点儿面饼哪够分。
王银根也晓得,他鼻子灵,闻到面饼的味儿了。
好饿好饿,可是没法生火做饭,好渴好渴,可是阿娘说水脏没法喝。可他看到小蒲偷偷喝水啦,是干净的水。
见他眼神老往林家那边瞟,李春苗偷偷拧了他胳膊一记,低声道:“别盯了,你是想别人都晓得阿姝家里有干粮?一顿不吃又死不了人!早些年收成不好的时候,阿娘跟你一般大小,家里一日只吃一顿,不也这么过来了。”
王银根垂头丧气地哦了声。
林姝听着其他草棚传出的小孩哭闹声,忽地问周野,“阿野,你忙活这么久,也饿了罢?走前我叫阿娘做了些面饼,你赶紧吃一些。”
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旁边草棚里的村民都听到了。
李春苗连忙给她使眼色,叫她小声些,林姝却冲她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她这便懂了,阿姝这是故意的。
顶着村民们惊诧的目光,林姝将何桂香做的那二十多个面饼全都取了出来。
当即有人倒吸一口气,“嘶,这么多面饼!”
村民们艳羡之余,纷纷嘀咕起来。
“林大山家逃命前还有闲功夫做面饼呢?”
“何止有闲功夫做面饼,我看林老二还拎了两大桶鱼上山咧!家里的鸡也一只没落下。”
“林老二还把铁锅带着了,我家走得急,连陶锅都忘了拿,唉……”
“他家这么多面饼肯定吃不完罢?”
“看得人好饿啊,今儿早食我就喝了两碗稀粥……”
林大山听到这话,险些脱口而出“我分你们一些”,只是话到嘴边又被他及时咽了回去。先前婆娘就叮嘱过了,叫他闭上嘴一句话别多说,这面饼阿姝和阿野自有安排。
经过今日发大水一事,甭说村民了,他对女儿女婿那是深信不疑。
他不说了,他啥话都不说,开始装聋子。
林姝瞥了一眼林大山,心道幸好便宜阿爹没开口,他要是敢开口,她就敢一饼子塞进他嘴里,“孝顺”得叫他说不出话来。
二十多个面饼,林姝给林大山分了俩,何桂香林小蒲各一个,周野胃口大,给分了五个,自己则留两个。剩下十多个,她分了半个给偷偷往这边瞄的廖墩子。
廖墩子眼睛大瞪,反应过来后连连摆手,“不成不成,我不能收!”
“拿着罢。廖老爹在镇上要比咱村里安全许多,他还有赵三叔林婶子帮扶,你也别太担心。”
廖墩子表现得再成熟,到底也只是个半大小子,心里怎么可能一点儿不慌乱,他没表现出来,林姝却看出来了。
廖墩子直愣愣望着她,双手接过那半个面饼,口中喃喃一句:“谢谢阿姝姐。”
林姝再给眼巴巴的王银根分了半个。
王银根双眼一亮,伸手就要接,却被李春苗一巴掌拍掉,换成她伸手去接。
李春苗还故意提高了嗓门道:“阿姝,婶子不白拿你的,我用半碗糙米跟你换!”
林姝领了她的好意,顺着这话道:“好嘞婶子。其实这面饼多的也没有,只能给村里的孩子们分分。”
李春苗心领神会,立马接话,“是咧是咧,你这面饼看着多其实也没几个,咱们这些大的老的还能熬一熬,家里的小娃子可熬不得。”
这话一出,那些原本想厚颜换几个面饼吃的村民顿时不好意思开口了。
林姝才不管村民们的小心思,家里砧板菜刀这些都带了出来,她兀自取刀将剩下的面饼全都对半切开,再将切好的面饼放到竹篮里递给林小蒲,“小蒲,给你个任务。你和王银根一起,将这几个面饼给村里的小娃子分了。十一岁以下的分半个面饼,五岁以下的半个再对半,奶娃的嫂子和有身孕的嫂子,每人也分半个。”
林小蒲眨了眨眼,随即咧开嘴应道:“好咧阿姐,保证好好完成任务!”
林姝没有自己动手,而是喊两个小娃子来分饼,这么一来,馋这一口面饼的大人就更不会讨要了。
而且她算过了,这些饼正好够她说的这些人分。
张腊梅这边的一家子,眼睁睁看到吴氏分到半个面饼,一个个的都馋死了。
尤其最小的林多粮,他今年十三岁,根本分不到这饼,可他心里不忿极了,村里好几个十一岁的小子长得比他还壮咧,这面饼怎么就不能分他半个!
面饼放了这么久已经变得干硬,但在饿了一日的村民眼里,还是香得很。
分到面饼的小娃子爹娘都对林姝感恩戴德,他们饿一顿就饿一顿,家里娃还小,哪里受得了。托林姝和周野的福,他们保住了家里大部分粮,拿到饼时都承诺不白吃,回头给林老二家舀半碗糙米过去。
吴氏没吭声,羞得脸都红了。她如今手头没粮,连半碗糙米都拿不出来,哪敢承诺什么,好在阿姝那边没计较。
她捏着手里半个面饼,小口小口地吃,面饼干硬,得用唾沫嚼烂了嚼软了才好下咽。
“大郎,你饿不饿?你也吃两口。”吴氏将饼递给林多仓。
林多仓笑嘿嘿推了回去,“我受得住,你自个儿吃,可别饿着肚子里的娃。”
吴氏吃着吃着,动作慢了下来,忽地唤他一声,“大郎,若是爹娘真的赶咱俩出门,咱俩便顺势分家罢。”
林多仓连忙摇头,“阿娘那是说气话咧,回头咱们好好哄一哄她,她就忘了这回事。咱俩要是被撵出家门,我拿啥子养活你娘俩?”
吴氏还想说什么,忽觉喉咙发痒,咳了两声,“咳咳,大郎,我怕是感染风寒了。”
柴火生不起来,她身上的衣裳湿哒哒地黏着肌肤,夜风再一吹,冷得她浑身打哆嗦。
林多仓心里慌得很,可也束手无策,“我、我去问问哪家有干爽衣裳,去借一套来!”
吴氏拉住他,“家家户户都一样,你问谁借去?便是家里有干爽衣裳的,也是紧着自己先用,哪有多余的借人。”
却在这时,林老二家那幺女林小蒲抱着一身干爽衣裳过来,“嫂子,这衣裳是我阿娘的,先前包在被褥里被阿娘带上山,没怎么淋雨,你拿去换上罢。明儿我阿姐和姐夫会想办法生火,到时候熬一锅姜汤分给大家喝,你忍一忍,千万别病了。”
吴氏听到这话,鼻尖倏然一酸,落下两行泪来。
第199章 雨停
见媳妇光晓得哭,东西都没接,林多仓赶忙帮着接过那衣裳,感激不已地道:“小蒲,多谢二叔二婶,多谢你家,多谢了!你嫂子正需要一身干衣裳!”
林小蒲解释道:“如今家里是阿姐说了算,这衣裳也是阿姐叫我拿过来的。我阿姐说了,这是因着嫂子有身孕才多关照了些,换成是别人,她也会这样做。”说着,又递来一块棕树皮,“这是我姐夫割的棕皮,里头这一面是干的,嫂子垫着歇会儿,多余的被褥我家是没了。”
吴氏回神后,急急抹了把眼泪,跟着林多仓一起道谢。
林老二家这边的确没有多余的被褥了,虽然何桂香将家里所有被褥都捆了带上,但雨太大,最后也只包在最里面的两床被褥是干爽的,一床被褥何桂香林大山和林小蒲三人一起挤挤用,还有一套是林姝和周野结婚用的新被褥,自是给他们俩用。
不过眼下这条件,村民们能有一块干爽的地皮坐着歇息便不错了,哪敢奢求能有一床干爽被褥睡。多数村民都是彼此靠着取暖,年纪小的娃娃则被当娘的搂在怀里,冰凉的手脚来回搓着,生怕半夜发起高热。
林姝目光落在一个抱着奶娃娃的母亲身上,逗留须臾后转开,结果又见一个父亲将三四岁大的孩子搂进怀里,光着上身,用自己的怀抱给孩子取暖。
沉默片刻后,林姝轻叹一声,问身边的汉子:“阿野,今晚我靠着你睡好不好?”
周野已猜到她要做什么,“嗯,你抱着我睡,比被褥还要暖和几分。”
林姝嘴角轻勾,望着周野没有说话,眼底却藏着只有周野能明白的情绪。
周野心里一角变得极软极软。
他很早之前就晓得,阿姝是个极善良的女子。跟从前的自己不一样,她的善良恰到好处。就似这面饼,阿姝会先紧着自己吃,等家里每个人都分足了,剩下的才会分给别人,就算是分给别人吃,也是先给最需要面饼的妇孺。
若换了其他大善人,他又如何分得到五个面饼。如今他食量稍减,五个面饼便能吃个六七分饱了。
再是阿姝提前烧的那滚水,水沉不好带,他们也只带了那么一罐子,方才吃饼的时候,阿姝全留给自家了,尤其是他。他干的活多流的汗多,阿姝让他喝了大半罐,那面饼因为有水可以泡着吃,他吃得无比满足。
最后是这被褥。他和阿姝忙碌过后各自换了干爽衣裳,有这被褥是锦上添花,不用也成。那些身上湿哒哒的村民,尤其是老弱妇孺,的确比他们更需要。
林姝走到那带娃的妇人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妇人受宠若惊,妇人身边的汉子亦是一脸感激之色,连声说着什么。
没多久,那妇人抱着奶娃娃往林姝这边的草棚而来。
在看到那大红被褥时,妇人惊诧不已,“阿姝,你换一个罢,这可是你的喜被!”
这妇人正是先前用背篓背着娃娃赶路,又被林姝用竹筏送到后山的那个,先前的事情已叫她对林姝感激不已,没想到林姝又将自己的喜被喜褥让了出来。
“不碍事的嫂子,你和娃赶紧到被窝里暖和暖和。这被褥大,挤一挤还能再睡两个人,嫂子可介意?”
那妇人忙说不介意。
都这种时候了,叫她跟臭脚老太太同挤一套床褥她都不介意!
于是没多久,大着肚子的吴氏,另一个奶娃的母亲也都被林姝喊了过来。
何桂香见林姝将被褥都让了出来,和林大山林小蒲商量过后,也打算让出他们的。
未料林姝却道:“阿娘阿爹,这被褥你们留着自个儿用,我和阿野之所以让出来,是因为我俩年轻熬得住。而且阿野身上热,我靠着他便能取暖。咱做好事可以,却也不能委屈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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