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么一开始就告诉我，要不然就别告诉我，现在……”
“别这么在意，你照样可以当做不知道。”
“那不一样。不知道和装作不知道是两个难度。”
沈希真说了个短短的绕口令，有点发晕，手指在眉心点了两下，自言自语道：“让我想想。”
在此期间，灰狼仍安静地卧在她脚边，在保持原本体型的时候，它一点儿幼年期的活泼劲儿都没有了，安静优雅，目光炯炯，看起来让人很有安全感。
沈希真目前还不知道，变成幼年体究竟是改变了它们的心智，还是仅仅提供了一个大胆展露本能的窗口。
她思考的时间有点长，过了一会儿，灰狼站起来，走到面前，耳朵向后压下去，用脑袋轻轻蹭她的手指。
好可爱。
虽然仍在冥思苦想，沈希真还是顺势摸了一把。
伊戈尔打量着她，神色平静自然，就像正在讨要摸摸的精神体并不属于他。
“与其临时思考应对方法，为什么不直接把你的情感问题解决呢？”他用眼神示意了下静音室里，说，“你大可以全部拒绝，或是答应其中一个，无论选哪种，情况都会变得简单很多。”
说完这段话，伊戈尔甚至觉得自己在人格的某些方面有点伟大了。
但沈希真只是不解地看向他。
“为什么我要那么做？”她打了个哈欠，在灰狼的头上轻拍了一下，说，“我喜欢各种各样的精神体，希望每一种都可以接触，现在不就是这样吗？”
“有时候，人多起来会有点麻烦，可是，我也没有损失啊。”
听完，伊戈尔沉默了。
沈希真问：“为什么不说话？”
伊戈尔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说：“我对你的认知正在发生变化，真希望……真希望我们头顶的这个监控有录音功能。”
沈希真笑了笑：“是吗？我不觉得我说的有问题，毕竟，我又没有向你们索求某些，嗯，范围之外的好处。”
说完，她不再就这个话题继续延展下去，抬头看了一眼监控镜头，眨了一下右眼。
“不说了，我们进去吧。我想知道那个追捕逃犯的紧急任务，究竟有什么内情，是不是和我想象的一样
伊戈尔问：“你有什么可共享的信息吗？你的想象是什么？”
“不告诉你。”沈希真说，“是我的猜测，对他们目的的猜测。”
她说得云里雾里，伊戈尔只是偏头想了一下，并非追问。相反，始终沉寂的那道声音反倒波动起来，在精神海里荡开了一层涟漪。
【你的猜测是什么？】
沈希真不说话，盯着静音室看了几秒。突然，她一手拉开门，一手拽住伊戈尔，把他推了进去，边推边说：“你先进去和他们聊聊，要是大家心情都很坏，就告诉他们我有事先走了。”
不等伊戈尔回应，她就反手再次拉上了静音室门。
走廊瞬间安静下来。
头顶的监控还闪着红光，沈希真仰头看了看，没有刻意避开，说：“你不是知道吗？”
“他们怀疑当年的实验其实成功率，到这是来找S级攻击型向导的。”
静音室里,就在不久之前，蓝凇的确刚提过“S级攻击型向导”这个名词。
白若从接到消息起就神色严肃。
“他们认定实验成功，坚信有一个攻击型向导的存在。”他看着屏幕,“理由是？”
蓝凇注视着窗外,目光落在镜湖塔周边植被稀疏的地面上：“有一份化验报告。”
“能不能拿到？”
“早就被销毁了。”
白若注视着文字汇报书，握着终端的力度逐渐增加,这时才问：“内容是什么？”
“根据知情者的回忆,实验进行到最后阶段时,就是焰湖被大火烧毁的当天，仪器检测到了攻击型向导的特殊精神波动,不能确定是S级,但必定高于A。”
蓝凇说着说着,有些分心,很快便察觉到青蛇的鳞片被狠啄了一下,刺痛在精神海中上浮。
他神色不变，指尖在窗台上轻轻点了点,接着说结论：“此前没人知道焰湖有幸存者,都以为那个攻击型死在大火里了。最近,他们不知从哪个渠道得知还有一个幸存者,理所当然，开始寻找沈希真。”
在他说话的同时，两只精神体还在缠斗。
不过,两个人表现得都很平静。
它们是同一个色系的，只是一深一浅一明一暗，平常很容易分辨，这样你啄我我咬你的混斗，有点分不清谁是谁,导致观感上打得非常激烈。
沈希真反正是被劝退了。
等伊戈尔进去了一分钟，她也推开门，还没走进去，就为两只正在凶狠打斗精神体所震惊，趁白若和蓝凇还在讨论正事，朝室内其他人比个个嘘的手势，悄悄过去把静音室外的监控转了个方向，缩回到了门后。
这时，蓝凇正好说到最关键的地方。
“对焰湖的封锁要延长三天——在现在的基础上，暗区边缘难以展开搜查工作，001最近也在往这个方向靠拢了。”
他皱眉思索，没过几秒，很快又改口道：“延长一周。”
沈希真：“？”
还没等她彻底理解这个噩耗，就听见白若的回答：“可以。”
不，等等。
不可以！
沈希真睁大眼睛，差点叫出声。
稍微弄出了点动静，一时间，站在门附近的几个人都朝她看了过来，缠斗的黑翅鸢和水母分开了，闪蝶如呼吸灯般倏然亮了一下。
沈希真连忙往门外缩了缩，抬起右手，食指朝他们虚点了好几下，确定每个人都不会出声之后，才彻底退出静音室，把正巧站在门边的伊戈尔拽过来遮住自己，然后轻巧地将门关上了。
速度快到静音室里的几人都来不及做出反应。
白若一直侧对着门，此时若有所感，从记录里抬起头来，但只在门口看见几个碍眼的人，皱了皱眉，连熄灭的监控屏都没注意，就再度低下头。
他如今没有空闲来管这些人，等之后，等到返回白塔，一定……
许多种情景从脑海中依次闪过，但很快，白若发现它们并不能让他的心情轻松哪怕一点，于是低头回到了工作里。
其他人也是一样。
沈希真进来又离开，像是为这个空间按了两下暂停键，按第一次全员停止呼吸，按第二次时间恢复流动。
打成几团的精神体们又闹腾起来，蓝琦和尤莲对视一眼——算不上对视，只是目光交错轻擦了半秒——就转开视线，望向相反的两端。
伊戈尔没看室内的其他人，望向门锁，伸手准备拉开门走人。
下一秒，雪豹突然扑过来，张口朝灰狼咬去，虽然没得手，却强行打断了他的动作。刚碰到门把的手收了回来，伊戈尔看向雪豹身后的艾尔，轻微地眯了下眼睛。
打成一团的精神体很快又多了两只。
众人当中，唯一处于争斗范围之外、没被按下第二次暂停键的只有安瑟。
闪蝶明灭了一瞬。
安瑟看着静音室门，眼睛微微睁大，表情似有些茫然。
他几乎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沈希真关门离开前，避开所有人的目光，朝他轻轻眨了下右眼，点着终端无声地说了两句话。
看口型，第一句是“等会来找我”。
第二句是“别让其他人发现”。
黑夜渐渐笼罩了镜湖。
办公楼下非常安静，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虫鸣，草丛间还有缓慢低飞的萤虫。
沈希真看着飞来飞去的光点，给安瑟发了个“半小时后见”，心想，这样应该来得及吧？
“我们现在就去焰湖。”她低声自语，“就现在，不能再迟。”
精神海浮现出一个小小的涟漪。
【可以再等等，没有必要这么着急】
沈希真在花圃旁的小台阶上坐下来，手掌托腮，语气听起来没什么特别的：“你不是着急吗？”
【现在不安全。我听见他们的话了，焰湖有其他人，001也来了】
沈希真沉默了几秒，换了个手掌托腮：“你要见的不就是001吗？你不想回去？”
她这次说得有点快，不等声音回答，就继续往下抛出问题：“你白天问过我，把镜湖塔弄成这样是想做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作为交换，你也要告诉我，你去见001，究竟是想做什么。”
精神海安静下来。
一段令人焦躁的沉默。
沈希真耐心地等待着，没过多久，看见陆续有外出夜巡的人经过附近，起身往后挪了挪，坐到了花圃的另一边。
她坐下后抬起头，忽然一顿，觉得面前的景象有些熟悉，歪了歪头，在浆糊似的记忆里翻找起来。
【我只希望一切彻底结束，希望过去的事情都能真正过去，所有人都能遗忘伤痛，继续往前走，而不是为了他人的过错毁掉一生】
【假如不是这样，才会让我极其痛苦，比死还痛苦】
沈希真突然啊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她指了指周围，惊奇地说道，“我以前经常坐在这里等人。”
【……如果你不愿意听我的意见，至少也听听我说了什么话吧？】
沈希真还在自说自话，手指伸向前方：“这里地势比较高，坐在最后这级台阶——或者花圃旁边，就能看见所有进出镜湖的
人，有灌木丛遮挡，也不容易被人发现。”
“你说得对，过去已经过去了。”她轻声说，“所以我做的一切都只是个巨大的错误吗？”
【…………】
空气凝滞如胶。
沈希真托着脸，静静望着远处明亮的灯光，不用特意去感受，此时此刻，精神图景里层层叠叠的涟漪也够明显了。
【不，那是不得已的选择，不是你的错】
【但也到了该纠正的时候了】
沈希真低了下头，安静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开口说：“三年前，我本该接到消息就去焰湖，可是指挥说暗区的面积正在扩大，附近很危险，白塔会派人增援，让我就在镜湖里等，后来——”
像是有一颗星星掉在睫毛上，她猛地眨了眨眼睛。
“暗区最初就因为被异种侵染的哨向而出现的，在这方面，白塔一直很重视，如果确定焰湖有一个被污染的向导，他们一定会追查到底，直到完成无害化处理为止。”
“必须在白塔的增援赶到之前解决问题……我本想设法清除污染，但已经来不及，必须另想办法，我只能……”
沈希真说：“我只能把你藏起来。”
话音落下，精神海平静了一瞬，接着几乎震荡起来，那波纹般的声音突然清晰，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愕。
【你，等等，为什么你会知道？】
沈希真笑了起来，黑眼睛弯成月牙，看起来有点狡黠。
“你演得真的非常烂。”她点了点额角，唤道，“姐。”
【我……不，先说完，然后呢，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希真说：“我必须把你藏起来，保证没有人会追查你的行踪，时间太紧，我只能想到一个办法，现在看来太粗糙太愚蠢了，但当时我只想到要这么做。”
“就是让你从记忆层面‘消失’。”
安瑟走进电梯。
他在摆脱其他人上浪费了大半时间，其中花在控制住梵伊的精力是最多的，直到离开静音室去赴约，心情才平静下来。
在电梯里，他又遇见了另一个熟面孔。
方泽柔抱着几摞资料，低着头慢慢走进电梯，一进来就缩在角落，看起来十分沮丧。
而造成这种情绪的原因，不说镜湖塔里的人，连他们这些外来者都很清楚：沈希真不肯见她。
不过，这也不奇怪，因为沈希真几乎不肯见镜湖的任何人，问起来就是不熟没必要。
也许是最近见了太多古怪的人物，安瑟的猜测是，这也许是因为她不想打破镜湖塔的这场集体梦境。
他看了一眼方泽柔，又想起对方那些前后矛盾如在梦中的话。
其他人也许不容易想到，但作为天生的多意识体，与此类似的情况，在安瑟过往的人生里也遇见过许多次。细说起来，和人格分裂症患者的遭遇有些相似。
方泽柔，还有镜湖塔的所有人，在提起沈希真的时候，他们似乎……
在同时描述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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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章重写了三遍[心碎]，还是这版最好
之前有看到评论区的一些猜测，但是其实真相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小故事啦，也没有想写悬疑小说来着
再有几章就完结噜
“嗯。”
沈希真看着灌木丛,白色光线从叶片中漏出，像雨水滑过玻璃的湿痕。她低下头，双手抱膝,将下半张脸埋进臂弯中,低低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靠锁住精神图景来隔绝污染,不是长久的办法。你能感受到的,哪怕有你的精神力隔绝,只要我存在，就会源源不断地吸收污染。总有一天,会令你无法承受】
【所以绝不能再收集我的碎片了——我越完整,负担越大,S级也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呀】
默默听完这番话,沈希真深吸一口气,肩膀朝上稍稍抬起，很快又塌下去。如被一阵无形的风吹过,她埋在臂弯里的脑袋上下点了点,仿佛没有凭依的小草。
【况且,你的精神体要怎么办呢？】
风忽然猛烈起来,小草被吹得更弯了。
“嘘。”沈希真抬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说道,“我知道了，不要讲这些。”
精神海安静下来。
过了很久，沈希宛轻轻叹气。
【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你不再耽溺往事，去过普通的、正常的生活,那是你本有的人生】
沈希真闷闷地问：“那你呢？”
【我当然也该回到我的命运里去了】
“好吧……之后再说，无论如何，我想先去见001。”沈希真揪着衣角，将脸抬起来一点，“先让它把另一部分碎片交出来，也许，完整的你不会这样想。”
【不要任性，真真】沈希宛说：【那只是很少很少的碎片，这次不要再和001抢了，被你们抢来抢去、碎成几片，那种感觉很奇怪。就让我和001一起消散吧，对我来说，这不是个坏结局】
——为什么？
沈希真咬着舌尖，强行把这句疑问吞了回去，可随之而来，更多的疑问翻涌上来。
就像说起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不幸那样，不，甚至还要更加、更加平静，连会对他人展露的同情都没有了，安静得像是在念剧本。为什么会这么平静？
沈希真很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
情绪搅动着记忆。尽管一切都尚未回归原位，她还是找回了不少从前的念头，曾经的疑惑不断扩大。
但此刻作为询问者的并不是她。
【还有，你到底对自己的记忆做了什么？】
“一点点简单的处理。”
沈希真模糊地嘟哝了一句，边说边站了起来，有点突兀地拍起衣服上的灰尘。
【……讲清楚】
“真的只是非常简单基础的操作，真的。”在讲清楚以前，沈希真反复强调，预先确认，“我说了你不能生气。”
沈希宛不为所动：【我不保证】
沈希真：“……”
她立刻进入唉声叹气的状态，伸出手指一下下戳着面前的树叶，小声说：“总之很简单——只是把我自己的记忆全部锁住，然后结合你的经历制作了一份虚假的，之后就是一些很琐碎的调整。现在已经全部恢复了，但几重记忆叠在一起，很难分清。”
从听到第二句话开始，沈希宛就只恨自己如今没有形体，不能狠狠地敲妹妹的头。
“我正在整理。”
“都怪我把假记忆做的太逼真了。”沈希真捧着脸，装模作样地叹气，“不止是骗过了外人，连我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才是真的了，唉，我真是……”
沈希宛打断道：【真是太聪明了太优秀太天才了？】
沈希真：“嗯……嗯哼？”
气氛略显尴尬。
虽然姐妹俩此刻位于同一具身体之中，还是营造出了一种诡异的面面相觑之感。
沈希真抱膝想了想，用手掌撑着脸，说：“总之，我已经在努力整理了，也许还需要几天，但不会影响什么。”
“你不是要去见001吗？”她歪了下头，像是要看身边的人似的，目光触及到寂静的空气，一顿，慢慢坠回原点，“那就先去见它吧，事情总要一件一件的做完。我的记忆又不会跑，等以后回到白塔，再慢慢处理也来得及。”
沈希宛说：【我的事情也并不着急。去焰湖的前提是安全，你的精神图景还经得起更多折腾吗？我说什么你都不听，从来都是这样，当年我去暗区之前，不是特地嘱咐过，让你乖乖留在镜湖塔吗？所以为什么总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