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什么都没说么。”
嬴政失笑,“下巴。”
般般依言抬起下巴,他拿帕子给她擦干净。
“就这样好吃?”
“待在要紧的人身旁,再一般的吃食也会变得美味。”
“有道理。”他含笑道,心神微动,刚好将晾温的酸辣羹用掉。
用了膳漱过口,两人到楚河边散步。
这条河流横隔般般视野之内的所有疆土,“这条河流有名字吗?”
“它是江的分支,分支太多,因而并非每条细河都会有具体的名讳。”嬴政解释道。
“江?就叫江吗?”般般疑惑。
“它非常长。”赢政道,“横跨整片地域,岷山导江,至东之尽,途径不同国度 、不同段的名字也不同。”
“它自楚地流过,被称为荆江;上游自蜀地流过,被称为蜀江。楚地阔天边,苍茫万顷连描述的正是荆江。”
般般冥冥之中知晓了它真正的名字,“既没有了楚国,荆江之名何必留下,待表兄攻下齐国,它就不需要其他名字了,不若就叫长江好了。”
这名字符合秦国的简练、朴实无华之风,嬴政也觉得甚好,自然答应。
说到了齐国,因为楚国覆灭,目下战国七雄只剩下了秦国与齐国,齐国近来安静如鸡,秦王忽然到楚地视察,似乎没有要继续兼并疆土的意思,齐王这颗心七上八下的。
“齐王一贯是个胆小怕事的,年年都给大秦纳贡,自觉小心侍奉,没准真让萧衡说准了,他真的会主动投降也不一定。”
“是一定会投降。”嬴政轻轻敲了一下表妹的脑壳,“怎的旁人说什么你都要相信?”
般般懵了一瞬,对上他的眼睛,这才想起来姚贾带着重金贿赂各国重臣的事情,她不大服,“是因为萧衡说这话的时候,表兄不仅没有反驳,还主动跟他打赌,我这是信任表兄,与旁人可没有干系。”
“母后将他夸得天上人间仅此一个,想要我见一见他,我自然要看一看他的资质,给他个施展才华的机会罢了。”
般般闻言,一脸的怨念。
接连抽了他手臂好几下,扭头自己走。
他自身后忽的将她拦腰抱起,吓了她一跳,使劲儿捶他,“你做什么!”
“让表妹看一看更宽阔的风景。”
是更高的吧?
般般咋咋呼呼的,犹嫌不足,要坐他的肩膀。
“这有何难。”他轻松将她举起。
她心惊胆颤抓紧他肩头的衣裳,“你握紧我的手,我害怕掉下去。”
他见她实在害怕,要她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如此双腿用力夹紧,也能稍稍多些安全感。
般般还有些害羞,被他催促了两回才照做,果然如此惧意能稍减几分,抬起脑袋眺望远处,她顿时‘哇’出声。
“好像柑橘啊!”
地平线的太阳就要消隐,将江水蒸馏出一层细微的雾气,水面倒影出一道波光粼粼的橙色光路,通往天际。
西边的天空燃烧着壮烈的霞光,仿佛要将最辉煌的景致揉碎进暮色将近的江水。
“又像鸭蛋黄!”
她的比喻多与食物有关,透着一股美味的气息,令这样波澜壮阔的景象多了几分烟火气息。
仿佛炊烟袅袅近在咫尺,鬼神造就的神迹也不复敬畏。
让嬴政将到了嘴边的‘淬炼到极致的赤珠’、‘沉入江底尚在燃烧的炎玉’、‘一滴熔化的金’等形容吞回了腹中。
他轻笑出声,正经道,“明日早膳不如就用鸭蛋吧。”
“好啊好啊。”她在他肩上手舞足蹈,“我还要喝菽浆,多放些细糖。”菽浆便是豆浆,秦国近年来磨豆的技术越发进步,已经能喝到豆浆,只不过煮过之后要将浆中的豆渣筛两遍。
次日,果然一大早就有豆浆喝,般般心知为了服侍他们用好膳、睡好觉,驿站的人没少忙碌,命人上下打点。
她要自己花钱吃饭,不能让人白干活,确认打点到每人的手中,不容贪污。
嬴政出来时,听见妻子正在跟厨房的厨娘说话,那厨娘约莫是在谢恩。
般般建议道,“若是将菽浆里搁些牛乳煮来售卖,也能每日多些进项,此间是驿站,来往的人多,寻个什么东西装起来,走的急的人亦会愿意买一些路上充饥。”
见他出来,般般说她要走了。
这厨娘捧着赏钱翘首以示,王后原来是这样平易近人、温柔心善的女子,她竟还教她如何挣钱,有利可图的东西不都是被上层贵族牢牢捏在自己手里吗?
这一刻起,王后仿佛与王上在她的心中被隔开,王后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个体,不再是‘能让王上盛宠多年不衰,王后一定是个好人’,而是‘王后是个好人’。
马车摇摇晃晃,抵达楚地内城。
这里一片肃穆,周遭并无人偷看。
住所一早被安排好,赢月与李由过来请了安,般般让她们先去安顿,劳累多日,要好生歇歇。
“你这身子骨,颠簸一路竟安然无恙。”嬴政评说李斯,觉得他神奇,好日子能过,差日子也能过,丝毫不受影响,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身体不算柔弱。
“臣还要跟上王上的步伐,怎可有妨?”李斯揣着袖子笑道。
“别拍马屁了,还不快跟上。”嬴政瞥他一眼。
“诺。”李斯忙跟上。
秦王身形高大威武,李斯则瘦削许多,他若是快步前行,李斯都得提速才能跟上。
嬴政首先要接见目下掌控着楚地的大夫,楚国的民众要具体如何安排,他也没有正式下达任何命令,刚到楚地的第一日,定然要先看一看。
这些是枯燥乏味的事情,般般没跟着一起去。
刚进门就听见赢月的哀嚎声,般般笑话她,“果然你遭不住。”
赢月立即收声,重新端出正正经经的姿态,“王嫂为何悄无声息就进了门。”
“你屋外头也没人守着啊。”她一屁股坐下,冲她翻了个白眼,“装什么呢。”
“……你跟炀姜呆久了果然像她。”
“她为何没有一同来?”
“你说呢?”般般道,“你会去韩国吗?”
“……”赢月悻悻然,“我还当她与韩非难舍难分。”
“这话若是被她听见,你就完了。”般般笑嘻嘻,戳了一下她的小臂,“午后有什么安排?”
“听说今夜都城内有一场祭祀仪式,不如……”
“好!”
那么午后自然是换个造型融入楚地了!
从云寻来了当地的妆娘一同为二人梳头,楚地盛行高髻或者双鬟髻,般般梳了后者,发髻上插满簪、梳等头饰,比秦国要更加华丽精致些。
在秦国穿遍了深衣,楚地的深衣与秦国的也不一样。
它的束腰为紧身的,袖子宽大,下裙摆呈喇叭状,走起路来飘逸洒脱,秦国的并不那么宽松,平素是走小步的,这也是淑女步在秦国盛行的原因。
楚地尚赤,喜欢鲜艳的颜色,衣物甚至还有各种精美的刺绣,绣纹多为蟠龙与飞凤,亦或者瑞兽,云纹之类的。
到处都是崇尚的神明痕迹。
原来这时候的龙纹和凤纹是大家都可以穿的,并不拘泥于王室特供。
楚地的民风宽松自由到让般般感到不真切,女子穿的都是宽袍大袖,腰带勾出细腰,锦绣华服。
她都喜欢上这里的女子了。
赢月道,“这是因为曾经流传过一句话,楚王好细腰。”
“以至于许多女子为了迎合楚王的喜好而饿死。”
“就像王兄喜爱凌云髻和五色花萝裙,秦女也多梳凌云髻、穿花萝裙。”
般般撇了撇嘴,“果然民间盛行的东西都是被权贵所引导的。”
大肆宣扬秦王喜爱穿花萝裙女子的商贩,一定是卖花萝裙的。
反而她成婚后便不怎么穿五色花萝裙了,幼年穿得多一些,邯郸姬家的廊下,留下的都是她身穿各色花萝裙,或跪、或坐、或趴着偷懒的身影。
第129章 仙术 “吾妻甚美。”
王后与公主想要观看祭祀仪式,嬴政那边给送回来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由三位健硕的男子将其押着,这三人约莫是他暗地里会用的人,各个武艺高强。
而这男子则手脚虚浮,也不知是身体不好还是怎么。
“此人名昭缘,王上脱不开身,将他送回带王后与公主欣赏祭祀仪式。”
“昭,楚国三户其一。”般般心生好奇,打量着这男人。
昭缘蓦然抬起头看了一眼她,又很快低垂下脸庞。
般般与赢月一同用了晚膳,让人嘱咐嬴政用晚膳,莫要忘了时辰。
夜幕降临,街道往来的少了许多,般般与赢月入乡随俗,身穿楚地的打扮,一时倒也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竹畔祭坛边篝火腾空而起,橘红色的火焰点燃墨蓝色的夜幕。
秦律夜里不能燃火,楚地想必是还没有完全的合并。
“此次祭祀仪式是为纪念楚国寿命走向终结,这是楚国的最后一夜。”
被带到这边后便一言不发的昭缘忽的开口,声音暗哑晦涩,音调带着些楚地特殊的风味。
这种奇特的口音……般般稍愣了一秒才回神。
“难怪王兄没有禁止。”赢月道,“火焰燃烧到天亮,便是新生。”
昭缘扯了扯唇角,没有回复这所谓的‘新生’。
“这是什么味道?”赢月掩鼻息皱眉,奇异的香味与辣味呛人的厉害,“篝火中燃烧的是何物?”
“香草,桂皮与椒兰。”昭缘语气冷淡。
话音将将落罢,一位身穿玄色深衣、腰束朱红色宽带的女子自阴影中缓步走出,她将酒液洒向大地,宽袍迎风簌簌然:“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
此祭词意为:战火中亡故的魂魄快快回来,不要到阴曹地府去。
般般望向四周,人群跟着应和,肃穆的声音如平和的波浪,一下一下缓慢而又无力地拍打岩石。
的确像是一场送葬的祭祀仪式。
乐官开始敲击编钟与擂鼓,声音由缓至急。
那女子身着的并非是日常的曲裾,而是一件朱砂色的宽大衣袍,袖口与裙裾上用金线修满了龙蛇的纹路,裙摆云纹腾空而起,秀发散落,鬓边插着一支白色的花朵,额佩遮半脸的面具,露出朱红色的双唇。
见她的目光停留在巫女身上,昭缘道:“她耳边所簪的乃是芷草,面具则是玉鹄吻面具,正为沟通神灵、引亡魂归乡所用。”
“此即为初段迎神舞,这种脚步并非直线行走的舞步名为禹步,身体柔软的左右回旋,它象征着庄严的邀请,”说罢,昭缘顿了片刻,默默道,“不是用来取悦凡人亦或者君王的。”
般般从这话中察觉出了细微的意思,看了他一眼,回过头在人群中搜罗着。
果不其然,在人群最后端,嬴政正带着许多人朝这边过来。
她微微皱眉,“这场祭祀到底存着什么目的?”不会又是刺杀吧?就像前两年在赵国那样。
昭缘的瞳色极淡,尤其在火光的映衬之下,折射出极致的橙,前面的人群稍稍遮挡一二,它便如同落幕散尽的辉光,浮现出淡淡的浅灰。
“自然是为秦王量身定制的神女下凡。”他甚至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意,目光笔直的望进这位秦王后的眼中,“任谁覆亡前都要垂死挣扎一下,有谁会真的认命呢。”
这人说话前后矛盾,刚说迎神舞不是为了取悦凡人或者君王,现在又说是为了秦王量身定制,“你们想杀他?!”
昭缘望着她,视线自她周身的气势扫过,最后停在她的脸上,“王后何必如此紧张,不论能否杀秦王,代价是全国的庶民,我们赌不起。”他缓缓道,“何况,杀了一个秦王无济于事,要能杀光所有秦兵才有用。”
“我见过势不可挡的秦军、锐利不可摧折的兵器,那些被投石器投来的青铜石竟会爆炸。”
起初李信带兵二十万,这种兵器并未被使用过,后来楚人才明白后来的灭国战只因秦王被楚王芈启点燃了怒火。
般般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甚至有些不耐烦,“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听说那样的武器是王后提出的构想。”昭缘静静地立着,扫过一旁那位公主,她提防的侧身站在王后身前,皱着眉头,他想笑,也确实费解的笑了,“王后善待子民、宽和良善的美名传遍了列国,为何能想得出这样残忍恐怖的兵器?”
“你说什么废话!”赢月冷声呵斥。
般般阻拦她,第一次端正了神态,“残忍与宽和从来都是相对的,对敌人宽和便是对自己残忍,我不相信你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若是秦国在这场战争中节节败落,乃至于国破,胜者便是楚国了,你楚人莫非还会放走秦人?正如你忌惮秦军的势不可挡、不可摧折,秦军亦如是,战争便是如此,不死不休。”
“拥有残忍恐怖的武器,才能拥有宽仁的资本,否则就是软弱、好欺负!”说着,般般走近他两步,扬起一个挑衅的笑,“那些武器是很厉害,怎么样,你想学啊?”
仿佛下一句就是我教你啊。
昭缘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瞳孔中倒映着秦王后的面容,他的脸庞骤然松动,像皲裂后的瓷片被撬开一角,透出内里的怔愣与沉默。
“选出这样的‘神女’吸引大王的注意力,是想让她入秦宫吧,尔等无能,竟妄将举国的希望寄托在一位女子的身上,谴妾身骨复国仇,不知何处用楚兵啊。”
昭缘脸色微变。
赢月默默:“彩。”
高台上,迎神舞已结束,祭祀仪式来到了第二阶段,是为通灵。
既是要造神女,般般看得懂这些舞蹈了。
那女子的舞姿忽而激烈忽而柔和,双手高举,仿佛要承接天上的雨露,片刻后,俯身依偎大地,捧起泥土,如同倾听着大地母亲的心跳。
她俨然将自己的身体当作一个通道、容器,周遭的火光在她身上投下一个个跳动的影子,像极了有灵动的魂魄跟着她一起起舞、寻找机会进入她的躯体。
最后的最后,编钟与擂鼓声戛然而止,她的身躯定格住,双臂展开头颅后仰,喉咙发出一种嘶哑鸣叫的古怪声音。
篝火噼里啪啦的燃烧,空气中飘荡着辛辣的味道,道道火光附着在她之身,倒的确像神降的画面。
祭祀上前询问女子,承载着这具躯体的神明姓甚名谁,年纪,以及福祉。女子扭曲着、断断续续的口吐古怪音调,仿佛在传达神谕。
般般鸡皮疙瘩都出来了,赢月亦是如此,脸色不大好。
祭祀询问罢,转身朝向台下,“神明说她是来寻回她失落的子嗣,她的丈夫也是一位天界神明,此番下界历练投胎为人,他们需重新结为夫妇方可迎回玄乌神鸟化身的子嗣。”
“……”般般微微按了一下眉毛,说实话,这套说辞还真是奔着戳嬴政心窝子去的。
换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都不能抵抗旁人夸自己是神明的凡胎,这对一个封建老男人是致命的。
虽然他不老吧……
她扯着宽袖遮住脸寻着人群,定格在嬴政身上。
昏黑的夜色,他的神态令人看不清,不过他的确盯着高台上的巫女看个不停。
他没说话,身畔的那些人也都不吱声。
看看看,爱看就多看好了!
看戏的心情荡然无存。
般般狠狠瞪了他一眼,扭头拂袖而去,“我们走,没什么好看的。”
赢月使了个眼色,三个壮汉当即押住昭缘。
般般一路越想越气愤,昭缘说的那些假设她没感觉,然而,嬴政看了别的女人一眼她便无法忍受,妒火几乎要将她燃烧殆尽。
回去她便将摆在桌上的插花砸了,将服侍的奴们吓了一跳。
嬴政趁着夜色归来,正有人在清扫陶瓷碎片,他微微蹙眉,“怎么回事?”
这人畏畏缩缩,“王后回来后怒火中烧,砸了许多物件,连从云姑姑都不敢轻易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