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君:“???”立即扭头看秦王。
不止他,其他诸人都在观察秦王的反应。
秦王的怔愣稍显,脸色古怪。
反倒是他身畔的王后登时睁大眼睛,新奇的频频打量韩非,像在看什么稀罕物。
王后怀里的太子则一门心思盯着食桌上的饭菜,瞧那小表情,大约是在纠结要不要上手抓。
“长史以为呢?”昌平君见不得这李斯一遇到事儿就装死的死相,拿脚踢了一下他,“长史?”
你说话啊!!
蒙恬张嘴:“那个——”
蒙武直接一个扯手臂打断他的发言。
底下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
般般没忍住遮了一下嘴唇,藏起快忍不住的笑,偷偷瞄嬴政的表情。
嬴政面无表情,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也不说话。
李斯瞄了一眼秦王的表情,思忖片刻后,装作发呆被唤醒的模样,“啊?啊?哦。”示意昌平君自己起来了起来了,别踢了,他恭恭敬敬的站起身,先老好人的乐呵了两声,“哈哈哈。”
听见这笑声,昌平君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白眼。
“回王上的话,”李斯作诚实状,“韩非是口吃吗?臣还真不知晓。”
“?”昌平君嘴唇动了动,觉得离谱:“你们不是同窗吗?”
“啊,是啊。”李斯摸摸后脑勺,仔仔细细回想,认真道,“真不知晓,头一回听说。”
这下昌平君听出他的意思了,身为同窗都没听出韩非是个结巴,那韩非跟普通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恨不得拿眼神刀死李斯。
上首的秦王终于露了笑,“寡人也没觉着韩非与常人有何不同,尔等应当体谅他才是,这世间哪有处处完美之人?你们就没有缺点吗?”
昌平君顿时拉了个脸。
“不过相邦所言有理,既如此,多为太子寻一位太傅即可,相邦有人选吗?”
“啊?”昌平君愣住,他就生了一秒钟的气,没来得及发散呢就被哄好了,“……那臣得好好想想。”
李斯偷偷扯他袖子:我我我我。
昌平君用力扯回:滚!
接下来的时间众人不再继续讨论攻赵之事,韩非目下虽然担任太子太傅一职,可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如何看不出秦王虽然有心用他,却也不信任他,自然不会主动透露政务。
用了午膳,诸臣退离承章殿。
般般可算找到机会说私话了,“韩非居然是个结巴啊?此前几次相处一点都听不出来呢,怎会有如此正常的结巴?”
嬴政的脸上浮现几分恼怒,被玩弄了他当然不会高兴,“他若早说,我也不会用他做太傅,此子定心怀报复之心,故意为之!”
“哎呀,表兄消消气。”般般没想到表兄当真气愤,赶快摸摸他的胸口,“有谁会说自己的缺点?原本结巴就已经被看不起了呢,况且不耽搁日常说话,韩非不愿说也很寻常。”
这怎么有种真爱粉转黑回踩的感觉。
肇儿扯扯嬴政的手,“先生,很好。”
“不是他辱骂你蠢货的时候了?这样快你的胳膊肘就往外拐。”嬴政骂他。
肇儿攥住青铜爵使劲儿挥舞,清澈的酒液顿时撒了嬴政一身。
“嬴肇!”嬴政脸色陡然漆黑,将他整个提了起来,吼得气急败坏。
“啊啊啊啊!”五短之身在空中扑腾,咿呀嗷嗷乱叫一通,跟当爹的大声吵架,“啊啊!”
这人仰马翻的,还要让般般来主持大局。
片刻后,她白了一眼表兄,他生闷气的点很好理解,自己选的人结果有毛病,昌平君还让他下不来台,他捏着鼻子也得夸韩非很好,否则不就是承认自己看走了眼?
韩非的这个‘毛病’可大可小,放在教育太子身上就是大了,如昌平君所言太子的确正在学说话。
所幸李斯最会察言观色,知道嬴政在想什么。
旋即对肇儿道,“你怎能酒泼阿父?快跟他道歉。”
肇儿超大声:“对布鸡!”
嬴政换了衣裳,正扯着衣袖,瞥了一眼肇儿,又瞧了瞧表妹,“与你一模一样。”
“我道歉很诚心,哪有这样?”明明是像你。
般般让父子俩重新坐下,经此一遭她做的午膳凉得差不多了,她让从云送去膳坊重新热一热,又叫了两道新菜。
出了咸阳宫,李斯一路追赶昌平君:“国相,国相留步。”
昌平君拂袖,一个眼神都欠奉,“你起开!”
“我告诉你,我不会选你的。”他伸手警告李斯,“你别摸我衣裳,当众拉扯不休触犯秦律,我报官抓你。”
李斯揣着衣袖,笑呵呵,“说的跟王上一定会选国相大人推举的人似的。”
“哎你——”
“玩笑话,玩笑话。”
李斯捂住昌平君快戳到他脸上的手指,强迫他放下,“你生什么气啊真是。”
“你说我生什么气!你说我生什么气!”昌平君甚至使上了脚,恨不得掐他,“太子何其要紧?怎能启用个结巴做太傅!”
李斯躲了一下:“结巴与否,岂是你我说的算?”
他长长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曾与韩非拜师同门…我虽比他年长些,也更早习得荀子的学识与思想,但他的才识比我高多了,我自认为不如他。”
昌平君听了这话,一时分辨不出李斯是在谦虚,还是有什么别的深意。
“得知他被选为太傅之前,我确想争一争太傅之位,知道后早就打消了这想法。”李斯语重心长道,“王上想用韩非,你我是阻拦不得的,韩非不肯服软,王上便将他给了太子殿下,这是打定了主意不肯错过这等人才。”
“我担心的是韩非若是不再记恨王上灭了韩国,那以他的才华,便是丞相之位也是坐得的。”
昌平君:“你少在这儿给我挑拨离间。”他狠狠翻了他一个白眼,拂袖而去。
“少在这儿给我挑拨离间。”李斯撇嘴作怪的学他说话,罢了抹了一把脸,就坐在长亭里眺望远处的风景。
又飘起了雪花。
直到雪停了,李斯起身准备出宫去,转身撞见了跟着一队秦兵的韩非。
他走到哪里身旁都跟着人,那些人不是保护他的安全,而是在防备他。
韩非仿佛也不曾料到跟李斯单独碰见,脚步放缓,顿住,到底开口:“师兄。”
李斯冲亭外的他颔首示意。
见他没有出来叙旧的意思,韩非划过一抹迟疑,行了一礼,“方才在承章殿,师弟谢过师兄的解围了。”
“不必言谢,我说的是实话。”李斯笑笑,转而道,“此前是我主张王上攻打韩国,灭韩……其实在你我同窗时就预料到了,你又何必如此?”
韩非抬起头看了一眼李斯。
“很早我便知晓师兄想要入秦,这些无关紧要。”他淡淡然,将语速放的缓慢,“料到了又能如何,我是韩国公子,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母国覆灭而毫不动容?”
李斯沉默,觉察到了什么,“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韩非的话语突兀,“师兄,若我想侍奉秦王,朝中将无师兄的立足之地。”
李斯道:“我是知道你的。”
“你知道我什么?”
“你不是这种人。”
“人、人都是会变的!”
“你看你急了。”
“……”韩非平复呼吸,转而含着一层笑意笃定道:“师兄未必比我差,怎么样?你我争一回,看一看鹿死谁手。”
“……”李斯骂道,“你还是先教好太子吧,王上还没信服你呢,装什么相。”
韩非了解李斯,知道他露出这副表情就是不防着他、应战了的意思,“等着吧。”他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恃宠而骄啊。”李斯摇了摇头,伴君如伴虎,秦王的心意怎能随意揣测,这就是天之骄子的待遇,相较而论,他在吕不韦身侧蹉跎了数年才走进秦王的眼里,还真是艳羡。
另一边,用了午膳,肇儿要歇息。
般般也懒得走,带着儿子到承章殿的后殿午歇。
“表兄。”
“来了。”嬴政最后看了一眼桌案上的奏疏,合起夹在书下,赶紧过去一些陪着妻儿歇息。
“你夜里睡不踏实,觉也少,不歇晌如何是好?”般般扯着他的手,将他按在床榻上,亲自替他脱衣裳。
“束头一整日,头皮都疼呢吧。”摘下头冠,他的长发披落。
“你不也日日束发?”
“我岂像你们男子的发束的紧呢,一根头发丝落下都不妥。”
说话间,嬴政侧目,肇儿举着他的王冠左看右看,松垮的戴在了自己的脑袋上,结果他的头冠太大,他的脑袋小,戴上直接遮住了眼睛。
他倍感无趣,摘下一把丢到了床榻里头。
“肇儿,别玩了,快快闭眼歇息。”
“噢。”
打了个滚,肇儿滚到最里头扯起被子闭眼睡觉,过了会儿他揉揉眼睛侧身想要靠在母亲怀里睡,正眼一看,哪有什么阿母的怀抱,有的只是阿父宽阔的背。
大眼瞪了会儿,还是闭上了眼睛。
将表妹揽入怀里,嬴政修长的手指轻轻揉捏她的后腰,“你感觉如何?”
“我没事。”般般伏在他怀里,“晨起瞧见表兄捏的小兔子了,你是照着我捏的嘛?”
“这也能看出来。”他闭着眼睛,将脸庞埋在她的颈窝处,任由她的气息漫进鼻息,抵达心扉。
她被蹭的痒痒,夹起颈窝蹭了蹭他的鼻尖,“痒。”
错开些许距离,他抚弄她的面颊。
般般扬起脸颊,柔软的唇掠过他的下颌,含住他的下唇瓣亲了亲,舌尖轻轻舔蹭。
他托起她的后颈,压得更近些回吻。
温情脉脉的一个吻,不掺杂任何的欲望。
吻罢,嬴政抚着她柔软的发丝,“睡吧。”
般般抱着他的腰,抬起眼皮,肇儿不知何时坐起身,正懵懂好奇的看着父母。
“……”般般浑身一紧,“肇儿!”
嬴政松开表妹,侧头回望。
不想跟儿子睡一张床的问题就在这里。
相较于表妹的羞臊和不自在,嬴政板着脸问:“不睡觉在做什么?”
肇儿噘起嘴巴。
下一秒,他的小脸便被一只大掌按住,强压躺了回去。
他其实也根本不懂阿父与阿母在做什么,只是本能的模仿,结果被按脸惩罚了。
般般尬的无地自容,埋着脸再不肯说半个字,她听见表兄在闷笑,“我记得幼时,舅父与舅母也这般,你当时如肇儿一样睁着眼看的目不转睛。”
“当时你想的是什么,肇儿此刻想的也是什么。”
“……我都忘了。”般般窘迫,真有这么回事么?孩童时的事谁还留有记忆。
“表兄怎的什么都记得呢?”
“不行,我要听表兄亲口说。”
妻子胡搅蛮缠起来,如同闹腾的孩儿,嬴政只好揽着她无奈低垂下音调,“自是因为我爱你。”
她听了这句话才满意的咯咯笑,也不再闹腾,乖乖的闭眼歇午晌。
过了年大雪逐渐少了,嬴政的二十四岁生辰如约而至,宴席结束两人一同站在沐望台眺望整个秦宫,秦宫的地势高,站得高能望见咸阳城的建筑。
万籁俱寂,春寒料峭,一片灰蒙蒙的白。
这个国家的主人年仅二十四岁,已做王十一载,他亲政两年了,膝下的太子差四个月便也满两岁。
大权在握,妻儿俱全,强国无敌。
他风光无限,也合该风光无限。
漫天的野心壮志随着雾蒙蒙的天,笼在整个咸阳城内。
般般靠在表兄的怀中,伸出手比着远处低矮渺小的屋舍,耳根与耳廓感受到表兄衣袍棱角的冷硬,回头瞄了一眼。
这时候没有棉花,衣袍能做到保暖已是极限,尊贵的衣裳摸起来却不那么舒服,天不冷的时候她且不曾想这么多,素日里待在烧的热腾腾的地暖中,更是没体会过什么叫寒冷。
“表兄,你冷么?”她不由得问。
“冷了?那便回去吧。”嬴政说罢,要带她回屋里。
出海那只小队带回来的种子里没有棉花,棉花是在哪里长出来的呢?般般细想过后,冒出了个新疆,随后又打消,新疆的棉花貌似也是外国传入的。
不过游牧民族,他们放牧,羊毛能织成保暖的衣服。
枪若是能制出来,就不担心打游牧人费劲的事情,到时候要多少羊毛就有多少羊毛,好耶!
“想什么呢,这样开心。”嬴政见她嘴角翘的都可以挂油壶了。
“再想我要把纺织捡起来才行呢,到时候我要亲自织布给表兄和肇儿做衣服。”般般笑眯眯的挽着他的手臂,“让你们和天下所有的子民们都冷不到!”
“表妹已经足够辛苦,素日里处理宫务,操持六疾馆,照顾肇儿,即便如此也不曾将歌舞拉下,闲暇时候甚至也种了花花草草与作物们。”他当然是想要劝表妹歇息,总觉得她很累了。
“我也有旁人帮我呀,宫务无甚么要紧的,宫里只有我、姑妹、炀姜而已,姑妹现下也不常回来住,炀姜也马上要出嫁了,”般般掰着手指细数来,“六疾馆每月听听女官们汇报罢了,遇到问题想想办法解决,歌舞偶然唱唱,跳一跳强身健体!花草作物更有宫人们帮着我,我只是每日去瞧一瞧。”
“便是肇儿,表兄也每日都带呢,更遑论奶娘与寺人们贴身服侍着,我都没操什么心。”她晃了晃嬴政的手臂,“表兄才是足够辛苦,时常被朝政烦扰的紧皱眉头,你瞧,你眉心都被皱出褶子了。”
她的指尖一摸,他便不自觉舒展了紧皱的眉头。
嬴政握住她的手,递至唇边亲了一下,只道:“好罢,你若开怀,怎样都好。”
两人牵着手,一如当年那般,一同回了昭阳宫。
开春时节,郑国渠彻底竣工,通水当日全国上下民众屏息站在沟渠两侧,在所有人的瞩目之下,水渠内滚落一层一层的水弥漫而来。
“来水了!来水了!”
“老天有眼!咱们做成了!”
到处都是一片振奋人心的呐喊,哭声遍地。
郑国渠整整修了十年!
嬴政亢奋的跳下水渠里,跟随奔腾的水流而去,吓得两侧的秦兵在岸边追赶他,下饺子似的一个个也往下面跳,“王上!王上万万不可啊!”
般般立在楼墙上往下看,见表兄跳了下去心脏骤停一般,一路狂奔往楼下跑:“表兄!”
旱鸭子跟着凑什么热闹?上头了不要命是吧!!
待到被捞起来,嬴政浑身湿透,亦是心有余悸,没缓过来神呢,当众被王后骂了个狗血喷头:“你疯啦?!会不会浮水自己心里没数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虎符掉进水里了呢!”
嬴政认错,“下回不这样了,一时高兴,一时高兴。”
他一认错,她紧绷的心绪立即全线崩盘。
“……你吓死我了!”骂着骂着一股脑扑过去嗷嗷哭,“吓死我了!”
他忙抱住她,手忙脚乱的哄着,回到车驾中连连伏低做小,也不知将‘是表兄不对’重复了多少遍,才将人勉强哄好。
她抽抽搭搭的圈着他的腰不肯丢手,埋怨之语喋喋不休。
嬴政一句一句跟着道歉,哭笑不得之余,心脏塌陷了一角,“我这不是没事吗?何况周遭的驻兵如此之多,水流不过及腰而已。”
“你还说。”她又要哭了。
“好好,我不说了。”他揉揉她的脑袋,搂住她的肩膀,就像是哄肇儿那般,“这下完了。”
“什么完了?”她香腮垂泪,抽噎不休,泪珠犹然悬挂在眼睫上,颇有梨花带雨之姿。
“他们都瞧见王后当庭失去端庄,扑在秦王怀里嚎啕大哭,毫无形象可言。”
般般气的攥起拳头猛砸他的胸口,“他们还瞧见威严的秦王被王后骂的连连道歉赔不是呢。”
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又闹又骂的,所幸般般还记着表兄衣裳都湿透了,掀开帘子,秦驹正捧着崭新舒适的衣袍鞋袜候着,她拿了进来让他换一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