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没想到这是李牧的圈套!”
既已说到了‘只当’,那情况一定是与构想的背道而驰。
昌平君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其余人等亦是屏住了呼吸,脸色沉重。
桓齮想要效仿白起,这没什么稀奇的,他的战法在秦军的心中是很高贵的,这话是说白起的策略本身正确,起不到作用只能是敌方荒谬、可恨。
只是小将没说全,在场的人仍心怀希冀。
小将俯首:“我军主力行军途中忽收急报。”
“大后方的军营遭遇赵军精锐的突袭,粮草辎重危在旦夕,听到这消息军心瞬间动摇,桓齮将军知晓中计,纵然含恨也只能下令全军回援。”
“谁料!”
“就在我军主力匆忙回防的路中,行至一处山隘之地伏兵四起,原来是李牧的主力埋伏在此,在四周设了天罗地网只等我军步入陷阱,箭矢自前后左右同时射出,我军慌忙之下阵形大乱,只得撤退。”
这话说罢,满殿已是鸦雀无声,只剩下小将的哽咽。
般般神色担忧,以为表兄会暴怒将案几上的书本、奏疏与竹简全都扫落在地,却不想他一个字也没说,更没有行任何暴怒之事。
整个承章殿陷入低气压,打败仗不可耻,被李牧玩弄也不可耻,可耻的是秦国这边想效仿武安君白起的战法,结果被李牧反着用白起的战法打的屁滚尿流。
白起可是秦臣啊!
在场众人脸色青黑交叠,大气上不来。
嬴政问:“你确定是李牧?”
小将用力点头。
李斯忙询问小将赵军的损失情况,可还有余力反击,又问了李牧的军阵有何特点之类的。
小将一一作答。
嬴政默默听着,半晌后沉声道,“李牧……李牧不除,难解大秦之耻,有他在,赵军犹要作困兽,必须要先杀了他!”
李斯躬身道,“王上,尉缭大人的策略不是已经被执行了吗?姚贾目下正在赵国,赵国如此喜爱效仿武安君,我们便可让他们知晓知晓,何为真正的秦将白起之策。”
他笃定说,“咱们大可以故伎重施,就用昔年长平之战中成功的反间计,让姚贾重金收买郭开,郭开贪财如命,诬陷李牧谋反对他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到那时,李牧便是第二个廉颇,非死即出逃。”
“赵王迁昏聩,立郭开为丞相,可见他是个会听信谗言的,让赵国再重复一遍长平之战的惨局,方可平复我秦军的耻辱。”
般般在一旁听着,频频朝李斯投去目光。
此计阴毒,李斯却是笑着说出来的,甚至神态颇为大义凛然。
她极少听过秦国战败的战役,估摸着桓齮的这次败役没什么很严重的后果,有王翦坐镇,输掉小战,最终赵国还是会被灭亡。
昭襄王嬴稷胜出长平之战,白起坑杀赵军四十多万,但般般没听过表兄嬴政坑杀赵人,或者是只是她没听说过,看到的历史知识有限呢?
嬴政没有犹豫,当即允准李斯的提议,“就按你说的办。”
他恨李牧愚弄秦军,拿白起的战策侮辱秦人,自然不会反对。
此会议结束,赵国那边的反应很快就传到了秦国,赵王迁大悦,册李牧为武安君。
对,就是白起的那个武安君。
这是明目张胆的嘲讽,将嬴政的面子往地上摩擦。
他并未直接的发怒,桓齮将军与王翦归秦,几人在承章殿长谈。
听说桓齮自殿内出来时衣衫尽湿,越过殿门险些摔倒,所幸王翦老当益壮,及时搀扶住了他。
“你莫不是骂桓齮了吗?”般般劝道,“李牧是个将才,恒齮此前也是战无不胜的,他的确轻敌了,却也不能将他此前的战功全都抹除掉,表兄不能待他们太苛刻。”
“我若当殿斥责他,他便不是这样的反应,他自己心怀愧疚与畏惧才会这般。”嬴政将奏疏重重的拍在案上,“赵迁封李牧为武安君,最羞耻的莫过于桓齮。”
此番攻赵,兵分两路,王翦所带领的秦军势如破竹,长胜不败,而桓齮那队踏入了李牧的陷阱,吃了个大亏,损伤无数秦军还跌了面子。
嬴政自认为忍着怒火没有发作,已尽了君主的仁义,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在哪里跌倒势必要在哪里站起来,绝不会留余地任人嘲讽:“下回攻赵,桓齮必须返回战场,不仅是替我、更是替大秦找回丢失的颜面。”
听了这话,般般恍然,难怪桓齮将军汗如雨下,打湿了衣裳,秦王如此要求,他一定压力倍增,甚至担心倘若二次战败自己会因此没命。
“不行,”嬴政说着说着喋喋不休起来,像还有些毛躁的少年,在妻子面前他永远都有着最为真实的一面,“不能容赵喘息,必须尽快攻下邯郸!”
“赵抵秦不能,一定要寻找外援了,在这种时候齐国是最好的援方。”齐国的王后是秦国公主,齐王又一直秉承着亲秦的政策,“唇亡齿寒,齐国只怕也要犹豫起来,阳曼还能不能劝得动齐王也是两说。”
若是齐王选择援兵赵国,也不能怪阳曼。
般般这话的含义便在于此。
“那赵迁便是异想天开。”嬴政冷笑,“即便没有阳曼的周旋,齐王也断然不敢与我做对,何况还有姚贾,他人已经去了齐国。”
秦军死了部分人,也要休整一番,近来六疾馆的病人多了起来,状况频出,般般亦是忙的焦头烂额。
今年的年宴便在这样的氛围中举行了。
卜香莲陪着般般装点头饰,望着铜镜中的倩影,神情关切,“王后近来神态疲倦,许是临近年关,事务繁杂。”
“焕儿这皮猴儿入宫给太子殿下做了伴读,妾身清闲得很,您若是有用得着妾身的地儿,可千万不要吝啬使唤妾身才是。”
“无非是六疾馆的事罢了,”般般摇摇头,“要说焕儿还是乖巧,你可别说他,都是太子把他给带坏了。太子也快三岁了,顽劣的我与大王时常头疼。”
“至于你,”她心头微讪,作势拍拍卜香莲的手,端起和善贤惠的表情来,“前些年操持蒙家的劳累我都看在眼里,这几年赶快歇歇吧,你有这份心我就很欣慰了。”
场面话般般熟的不能更熟,你恭维我一顿,我恭维你一顿,无甚乐趣,不过谁让她是王后呢?
她就爱装作端庄大气的模样。
卜香莲一摆手,“瞧王后娘娘说的,妾身操持的不过蒙家几口罢了,岂有娘娘劳累?”
“去岁公爹续弦,婆母是个好相与的,为人温婉和惠,知书达理,又善主持中馈,虽说是带着一个女儿进的门,可那孩子乖巧懂事的叫妾身艳羡,这日子啊清闲的不得了。”
蒙武的继夫人是何种人,般般的确不知道,她还没见过她呢,听卜香莲这么说,不由得升起了好奇心。
两人说了会子话,转而提到了羹儿与李梦华的婚事。
“听说姬家二公子与李家小娘的婚期定在了明年三月,前些日子我还与蒙恬念叨,这好快啊,翻过年也没差几天了呢。”
“很是。”般般微笑,没多说。
与嬴政大婚时她还小,没想那么多,如今细想成婚那么早,少不得要考虑到生孩子的事情,李梦华不过十六岁……
女子生产太早于身子的损害更大,当年时表兄疼爱她,不舍她过早有孕,一直压到她年满二十两人才有了肇儿,其他男子又没有表兄的这份自觉。
但成婚是喜事,般般总不能不许人家成婚、不许人家要孩子,这说出去多离谱。
大环境如此,她多说一句都是另类。
卜香莲体察到王后神态的收敛,暗自疑惑,莫非王后并不喜欢李家的女儿?
蒙恬怎么说王后甚喜李梦华?
……故意逗她的不成?
卜香莲的笑脸快要挂不住。
正当这时,外头传来太子殿下来了的通报声。
“阿母!!”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卜香莲瞧见王后支起手臂按了按太阳穴,幽幽然叹气。
“阿母你太慢了,我等你许久,阿母不知晓外头很冷吗,阿母是故意的,阿母快些吧,我待会儿能吃辣椒吗,我已经很能吃辣了,我今年已经三岁了,三岁了!三岁跟二岁的差别可大了,我不是小孩子了您懂吗!”
人还没进来,那道较真又慢吞吞的可爱腔调从外面钻了进来,如同一阵风席卷而过,容不得人阻拦半分。
也是进来了,那声音才发觉屋里还有旁人,话语戛然而止。
卜香莲早在听见通传时便起身了,此时屈膝行礼,“妾蒙卜氏见过太子殿下。”
嬴肇瞅了瞅背对着他的王后,负手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起身吧,夫人不必多礼。”
叫了起身,他顿时现了原形,语气顿挫有力的很,透出惊奇的色彩,“你是蒙焕的母亲吗?”
“正是妾身,殿下好眼力。”卜香莲笑意盈盈地赞扬。
瞟见太子背在身后的手在胡乱摆动着,遮掩不住的活泼与好动,脸上的笑意控制不住的加深,垂首遮掩了一下。
“噢。”他问完自己想知道的,又不说话了。
几步小跑了进来,拿短小的手指头连戳般般好几下,无声的催促她。
他的脾性跟般般有几分相似,很要面子,在人前要装端庄,尤其是像嬴政那样的。
他那样的人人都畏惧,很多人见了都怕的下跪。
嬴肇就觉得挺威风的,每次看见阿父都崇拜的跟跟屁虫一般,甩都甩不掉。
般般掐他小脸,“你怎的不去寻你阿父?还说我故意把你晾在外头。”
嬴肇被掐的扑腾着小手挣扎:“唔唔唔!母后我们快些走吧!”
孩子会说利索话之后就不好玩了。
韩非的确口吃,为人还沉默,嬴肇与他就是两个极端,会说,爱说,说的还多。
还装模作样。
例如此刻,人前甚至懂得规规矩矩称呼般般作母后。
他聪明,十分有自己的主意。
到了车驾上,他才畅所欲言,原来嬴政嫌儿子话多还爱捣乱,不许他跟着他,他现如今会跑会跳,没个顾忌,在宫里头连个竞争者都没有,简直就像个小大王,谁敢训他一句呢?便是秦王都不怎么责罚他。
每每般般说孩子太调皮捣蛋,这样不好。
嬴政总能举个例子,证明肇儿这般还没有他幼时一半顽劣。
……毕竟也没有谁敢把别国公子捆着,倒挂在树上,给人家喂水,趾高气昂的说:依我看,水会倒流,先生说的也不全对!
跟幼年的嬴政对比,肇儿可是乖得多了。
包括这孩子要学习哪一家的思想,嬴政也有自己的考量,竟说打算给他再找一个儒家的先生,目前秦国主推法家,这与国情也完全不同。
满朝文武亦有反对的声音,他便说,是列国纷纷说嬴政是怕了儒家,视其如敝履不过为了遮掩心中的畏惧。
他岂能听得了这种话?
倒是韩非狠狠地反对,闹得三天两头去找嬴政,有时候急了,连着结巴好几句,吵的脸红脖子粗。
般般扯着儿子道,“你可别反驳任何一个,你阿父的决策有道理,你先生的话也不错。只是治国修身,便要法儒并兼,缺一不可。”
嬴肇高高撅起嘴巴,“阿母,我聪明的很,每每此时,我都装傻!”
她赶紧搂住儿子好好亲了一口,“你就这么机灵?不愧是阿母的好儿子。”
“我当然是阿母的好儿子,阿父也说我特别像阿母,这样说来,阿母应当也很会装傻吧。”
“……”
“阿母怎么不说话了?”
“生性不爱说话。”
“我让阿母没面子了。”
“???”般般立时佯装挠他痒痒,“你小小年纪,鬼机灵怎地这样多?故意的是吧!”
他痒的咯咯直笑,翻来翻去滚进她的怀里。
大殿之上,年宴开始,般般与嬴政联袂而来,底下乌压压一片,她特意寻了一下,嬴肇身为秦王唯一的子嗣,更兼具太子之尊,是一个人坐的。
不过,想来他已经习惯,也并不知晓有兄弟姐妹是什么滋味,跟随大流起身行礼,坐下后也不东张西望,乖乖的抬着脑袋看高台上的阿父与阿母。
年年的年宴都是如此,嬴政说了些场面话,随后便开宴。
般般与表兄并桌而坐,挨得近也能说说悄悄话。
“表兄方才是在商谈什么大事?肇儿说你不许他跟着呢。”
“没什么,攻赵之事罢了。”肇儿待不住,一会儿要吃的,一会儿要喝的,哪个字不认得也要大声的问,“此事宜快不宜迟,待翻过了年,我带表妹与母后重游邯郸。”
“赵迁愚蠢,郭开进了谗言蛊惑他李牧与司马尚有谋反之嫌,他当真犹豫不决,想要换掉李牧,如此看来,武安君是他存心想讥讽我才封给他的罢了。”
这样的君王,能成就什么大事?
嬴政摇摇头,脸上浮现出几分鄙夷与嘲讽。
“唉。”般般迟疑,“这当真与长平之战中的老将廉颇同命运了,只是可惜了李牧这个将才,遇不到明君,有再多的才华也无处施展。”
嬴政顿住,若有所思,“你很看好李牧?”
“他会愿意来大秦吗?”
“难说,”嬴政自始至终都没有怀抱这样的想法,“像这样的将才通常拥有难以评说的忠心,就如同你所言的廉颇。”
“昔年被赵孝成王临阵替换,致使战败,赵偃即位后听信了郭开的排挤之言,解除了廉颇的军职,廉颇愤怒出走,投奔了魏国,可他身在魏国,心却始终都向着赵国。”
“我秦军多次攻打赵国,赵偃又想起了廉颇,想要重新启用他,廉颇竟当真想要回去,”嬴政想起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便感慨一阵郭开真是个妙人,“郭开再进谗言,并贿赂了前去接廉颇的赵使,于是赵使在赵偃跟前说了许多不利于廉颇的话,赵偃听罢便放弃了。”
“后来楚王见廉颇郁郁不得志,派人接他到楚国,廉颇被任命为楚国的将军,直言我想指挥的是赵国的士兵,楚王自然不敢放心的用他,他的这一辈子,就在这样等待赵王的岁月中忧愤病逝了。”
“廉颇辗转三个国家,他的骨子里流着赵国的血,便是如何善待和拉拢也是无济于事的。”
嬴政提出疑问,“李牧与廉颇是一样的人,这样的人,有天大的才华无法收为己用,又能怎么办呢?”
“这不是愚忠吗?”般般不曾行军打仗过,无法切身的体会那样的感情,“君主昏聩,何以侍奉?”
不过她最八卦的不是这些,压低声音她悄摸摸问,“表兄,郭开贿赂的赵使是怎样说廉颇的坏话的?”
嬴政没有立即说话,反倒是抬手遮掩了一下鼻子。
般般撞了一下他的胳膊,他才说道,“廉颇在接待使者时一顿吃了一斗米、十斤肉,披上战甲表示自己身强体壮,可以继续带兵打仗。”
真有人可以一口气吃十斤肉吗?
十斗米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啊!
般般瞠目结舌。
“那赵使回禀了赵偃,说他虽然饭量很不错,但是陪着赵使闲谈时……顷之三遗矢矣。”
嬴政说到一半诡异的顿住,替换了更加委婉的说辞。
这意思是,短时间拉了三次屎。
“……”
“……”
“……”
夫妻俩挨着食桌都没说话。
“还吃得下去吗?”
“不能了。”
“都怪表兄。”
“你要听的。”
过了会儿,般般实在忍不住了。
“不是,这郭开怎么这么缺德呢???”
嬴政:“郭开乃寡人之爱将。”
“……”郭开承认了吗?
第104章 烧火棍 “褥单湿透的一块。”
郭开不承认,般般心里也承认了,毕竟这厮跟领着秦国的俸禄没区别,嬴政时不时便叫人给他送钱,让他替自己办事。
……当然,说的好听了,这其实是贿赂,他也不知道出资人居然是秦王。
仔细思索,有股荒诞的搞笑。
年宴结束,般般还不能立即离开,往往这时候接见的臣妇还要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