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理智战胜冲动,喻长风面无表情地将小石子收回袖中,继而上榻,合帘,彻底隔绝掉视线。
再不往窗子的方向看一眼。
夜静更深,一个时辰后,一阵脚步声突然由远及近慌乱袭来。
喻长风没睡着,几乎在那人踏上回廊的一瞬间就睁开了双眼,他坐起身,拧眉直视着漆黑一片的雕花栏窗,直至门板被人自外拍响,恕己惊慌失措的声音紧跟着传进来,
“公子!公主她,她……公子你……”
同在门外的元秋白沉着嗓子截过话头,
“喻长风,你出来一下吧。”
“你们家公主殿下的情况有些不好。”
——最先发现祁冉冉陷入昏迷的人是恕己。
提着食盒去敲房门,屋子内明明亮着灯,里间却无任何回应。揣着满腔热情而来,却结结实实吃了个闭门羹的恕己疑惑得抓耳挠腮,为他引路的小丫头倒是从旁温声宽慰了他一句,
“公主殿下晚间时兴致便不大高,许是路上过于疲乏,早早歇息了呢?您不如也先回去休息,总归夜里有人在外值守,必不会怠慢公主殿下的。”
这话说得隐晦,毕竟贵人们偶尔的任性恣情实属常态,更遑论韶阳公主声名在外,不拘事迹早已流布上京。
恕己却摇了摇头,“不会的,公主她性子很好的,她拿我当自己人,就算眼下歇息了,稍后睡醒过来,听见叩门声也还是会来开门。”
说罢将食盒上方盖着的保温布巾又往紧掖了掖,白牙一露,笑得率真又开朗,
“你先离开吧,我再等一会儿。”
结果这一等就等了近一个时辰,恕己越想越觉不对,半晌之后将心一横,干脆撬窗翻进了屋中。
此时此刻,喻长风也随他一起站在了祁冉冉的房间里。恕己经不住事,哪怕二次见到满地的鲜血也还是慌得六神无主,喻长风抬手按住他肩膀,明明什么话都没说,他却仿佛突然有了主心骨,整个人极快地安静下来,在听到元秋白吩咐他‘打盆热水’后,又极快地跑了出去。
元秋白则继续留在房中,面色严肃地向喻长风解释祁冉冉的伤情,
“是轻微的汞中毒,粉尘混在掌心的伤口里,致使破损的创口始终止不住血。失血过多,又奔波了整整一日,加之她白日里还基本没吃过什么东西,身体一时没抗住,所以才会晕倒。”
他边说边叹息着翻过祁冉冉的手掌,
“而且看这境况,咱们的公主殿下合该对自己的伤势无比了解,你瞧瞧这些新添的割裂伤,明显都是她为了剔除刀口处残留的汞自己划的。”
喻长风阔步上前,黑眸之中是意味不明的晦暗一片,“需要什么药?”
他很快来到榻边,自后将祁冉冉整个抱住,一手从她身前绕过拢在腰际,让她完全倚靠进自己怀里,另一手则在元秋白的示意下握住她的手腕,权作固定之用,方便元秋白为她二次处理伤口。
“马车里还有……”
视线扫过散落在地的包袱袋,半块未吃完的酥饼自其中明晃晃地露出来,喻长风瞳孔一缩,显然忆起了这酥饼是因何没吃完。
未完的话登时卡在了嗓子里,喻长风顿了顿,胸膛快速起伏了一下,半晌之后才哑着嗓子补上了后半句,
“还有参丸和当归。”
元秋白道:“已经喂过了,两种各喂了三颗,约摸一会儿人就醒了。”
他堪堪替祁冉冉将掌心里的伤口全全清理过一遍,当下心神一懈,‘哐当’一声将小刀扔进铜盆里,
“要不说你们两个能当夫妻呢,我当年可是做了好几年的心理建设,方才敢做了这祛腐割肉的事项。你们家公主殿下一个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对自己下手是真狠,脑子都不清醒了还敢直接下刀,刮骨疗毒也不过如此了。”
喻长风的目光随着他的话再次落到祁冉冉颓靡摊开的掌心上,元秋白说得没错,她对自己下手确实是狠,原本细腻无暇的掌心几乎全烂了,深浅不一的伤口有的狰狞外翻,有的则半粘半裂的糊成一片,如蚕丝般趋近透明的一层薄膜虚虚覆盖在破损的皮肉表面,其上血渍斑驳,瞧上去不是一般的可怖。
他又将视线移回到祁冉冉脸上,公主殿下尚未清醒,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却红得吓人,因伤口感染而诱发高热的境况不言而喻。
喻长风见她唇瓣嗫嚅,似是有话要说,便微垂下颈,将头偏过去,听见她声音低低的,带着十足委屈的哭腔,啜泣着喊了声‘娘’。
心口某处突然就这么被人措不及防地戳了一下,有点堵,还有点疼。
喻长风喉头滚动,半晌之后收拢手臂,五指圈住祁冉冉的手腕,极轻又极缓的,安抚似的摩挲了两下。
恕己已经取回了热水,元秋白又让他端来烛火,自己则从药箱里取出一副银针,二指捻起其中一根,是个欲要施针的架势,
“外伤上的汞一开始就已经被你们家公主殿下自己清理得七七八八,我适才又整个善后过一遍,后续应该没什么问题了。现在需得以银针封住手腕上的几处穴位,防止已经进入身体的汞接续流窜,等她清醒之后,让她一直喝水,灌个两三日就行了。”
他见喻长风眸色沉得骇人,一旁的恕己一副乌云盖顶的忧愁之态,有意宽他二人的心,便又抬高了声音道:
“好了,我说无碍那就必定无碍,咱们都多少年的交情了,你们两个还不相信我?”
言罢敛袖施针,事毕又将剩余的银针收起,对着喻长风继续道:
“她发热了,但因封了经脉,药汁起不了作用,需得以被子裹着,彻夜发汗才行,你看需不需要嘱托冯夫人从冯府里挑个办事妥帖的丫头?”
喻长风道:“不用,我自己来。”
“行。”
元秋白对这回答半点不惊讶,语气如常地接着安顿他,“手上生了汗就及时擦,不可浸湿伤口,但也不能着凉,务必要让她今晚褪热。以及,不清楚你们家公主殿下的睡姿如何,腕子上的银针切记不能掉。”
喻长风颔首,见他开始收拾医箱,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又问了一句,“明日还需施针吗?”
“需要。”元秋白放下衣袖,“明日一次,后日一次。怎么了?”
“没什么,施针记得选在我在场的时候。”喻长风摇头,略一停顿后又不甚熟练地道:“今日多谢你,还有恕己。”
元秋白‘啧’了一声,“喻长风你客气成这样就真的很吓人了。”
他终于收拾好了医箱,起身离开前将恕己也一并带了出去,喻长风目送着他二人自外合上房门,直至内室之中再无旁人后才收回视线,重又凝视起怀中的祁冉冉。
许是参丸与当归起了作用,祁冉冉睡得不若方才那般瞑沉,她微蹙着眉,口中呢喃着喊疼喊热,不甚舒适地挣扎了两下,沁着汗珠的前额本能就要往体温偏低的喻长风身上凑。
喻长风一手固定住她施着针的右手,另一手将她汗.湿的长发拨到一侧,脑袋左偏露出脖颈,贴心地给公主殿下腾出一个搁置额头的位置。搂着她的手臂同时用力,箍着细.软的腰肢将人往上提了提,连带着被子一起抱进怀里。
祁冉冉意有所感,毛茸茸的额角划过他下巴,默契埋进天师大人的颈窝之后又适意地蹭了两下,片刻之后动作一停,仿佛重又睡着似的,安安生生地瘫住不动了。
喻长风却知道此刻还远不到她安生的时候,她烧得更厉害了点,鼻子也堵了,沉重火.烫的气息呼哧呼哧地喷洒在他赤.裸的脖颈间。
诚然他很不习惯与人亲近成这样,但之于他的所有原则在面对祁冉冉时似乎都会被打破。
他莫名想起了过去,上一次照顾生病的公主殿下还是在数年之前,那时候他已经被祁冉冉藏在小屋舍里偷偷养了大半年,战场上受的大伤小伤基本痊愈,是个‘只要想离开便随时能离开’的利落状态。
但鬼使神差的,他没离开。
所以当俞瑶循着蛛丝马迹找过来的时候,他心下先是一沉,继而便诡异生出了一种‘私下里拐带人家女儿’的微妙的心虚感。
但好在俞瑶来见他的目的并非是要赶他走,容颜姣好的妇人先是认认真真打量了他一番,目光是审视的,其中却无半点轻慢恶意。少顷,许是确认了他确实非奸猾之辈,她才缓缓叹出一口气,开门见山地提了要求,
“今日我必须出门,快些明日归来,慢些或得后日,但我女儿生病了,烦请你去照顾她。”
彼时年少的天师大人比如今还不会照顾人,但他经过祁冉冉近半年来毫不客气的欺压使唤,对于这等‘奉令承教’的使令已然接受良好,闻言便点了点头,第一次随俞瑶进入了那座供她母女二人藏身避世的隐秘宅院。
怀里人很快有了轻微挣动的迹象,喻长风回过神来,搭在祁冉冉右手腕上的指腹稍稍用力,不轻不重地压制住她无意识的扑腾。
祁冉冉挣了两下没挣开,迷迷糊糊间察觉背后贴着个人,身躯几乎瞬间僵硬。
但紧接着,熟悉的信灵香气绵延而至,祁冉冉一怔,声音闷哑地确认了一声,
“喻长风?”
“嗯。”
紧绷的身体遂再次放松,祁冉冉收起戒心,没骨头似的重又靠了回去。
可惜仅只靠了一小会儿她就第三次挣扎起来,全身都被罩在被子里,暖烘烘热滚滚,恍惚间只觉连头发丝都隐隐散发着炽灼的火气,
“喻长风,我好热。”
她边说边去扯喻长风箍在她腰间的小臂,“你放开我,我不要盖被子了。”
喻长风压着被角岿然不动,“不行,你起热了,要发汗。”
他捉住她乱动的左手,半点不留情面地重新塞回被子里,威胁也是无比娴熟地脱口而出,
“不许再闹了,再闹点你穴。”
“……”
祁冉冉气得张嘴咬他,脑袋谙练向上一抬,一口小银牙叼住他下巴犹嫌不够,还要错着牙关来回撕磨。
喻长风耐着性子任由她咬,片刻之后偏开颈项,开口问道:“饿了没?”
原本搁置在窗边的小桌已经被挪到了榻头,上面摆着茶水点心,还有那碗祁冉冉十分喜欢但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的八宝甑糕。
祁冉冉摇摇头,她是真糊涂了,懵里懵懂间以为二人还处在过去的那间宅子里,
“我娘呢?还没回来吗?”
她松开牙关,打一巴掌再给颗糖,汗涔涔的额角贴上喻长风的下巴,抚慰似的,亲昵蹭过那一圈小小的牙印,
“你不许,和娘告我的状。”
“嗯,不告。”
喻长风沉声应下,在这幻境一般短暂的夜色里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你快些好,等你好了,俞姨就回来了。”
元秋白一整晚都睡得不甚踏实。
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天生操心的老妈子命, 一会儿担忧喻长风照顾不好生病的祁冉冉,一会儿又担忧病中之人交困难缠,就此惹得鲜少伺候人的天师大人心生烦腻, 进而愈发催恶了人家的夫妻关系。
哀哀叹叹醒醒睡睡, 熬到了辰时一刻,元秋白起身,掬了捧冷水洗脸, 又灌了壶浓到发苦的茶汤, 而后便提着药箱赶往祁冉冉的住所。
在外叩了三声门,他倒是没料想会得到祁冉冉亲自应的一声‘进来’。推门而入, 视线自顾自于内室环视一周,没瞧见喻长风, 也没瞧见旁的侍候丫头, 只个祁冉冉独自坐在榻上, 膝面搭着个红木的小矮桌, 手中捧着半块热乎乎的红糖酥饼,正埋头吃得不亦乐乎。
“饿了?”元秋白登时笑起来, “觉得饿是好事,堂妹恢复得倒是快。”
祁冉冉也笑,她面色看上去还是不大好,苍白的一张小脸裹在蓬乱的发丝里,唯一双眼睛黑得发亮, 隐隐透出些春来生发的蓬勃之意。
“昨日劳烦堂兄啦。”有模有样地拱手冲他拜了拜,祁冉冉眉眼弯弯, 圆滚滚的小酒窝凹陷下去,不是一般得可人疼,“待我痊愈, 宴请堂兄去吃酒。”
“那堂兄我就却之不恭了。”元秋白也有模有样地回了她一个礼,“对了,喻长风呢?你这房里怎的一天一夜连个丫头都没有?”
祁冉冉道:“昨夜烧得糊里糊涂,房中有没有人伺候不记得了,冯夫人今日一早倒是派了两个丫头来,当下一个去取水烹煮,另一个去预备早膳。”
她又咬了一口红糖酥饼,烤得焦脆的外壳立时咯吱作响,表面沾点的白芝麻扑簌簌地往下掉,旋即又半点不漏地掉进了桌上提前备好的大海碗里,
“至于喻长风,他给我送来糖饼之后就又去小厨房里看着恕己煎药了。”
元秋白‘哦’了一声,“他不在也无妨,我先为你施针。”
他边说边将肩上的医箱放下,又撩了袖子去门边的铜盆里净手,“你将袖子挽了,然后……”
红木桌忽地落地,元秋白闻声回首,发现榻上没人了。
“……嗯?”
他顿时一愣,一脸呆滞地眨了眨眼。
“堂妹?堂妹?”
“公主殿下?”
“冉,冉冉?”
一面扬声喊着,一面提步往回走,元秋白在内室里找过一遍后仍一无所获,硬生生吓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
榻边还放着祁冉冉的绣鞋,木门栏窗一具紧阖,他的小堂妹显然还在屋里。
可是人呢?!
元堂兄急得直挠头,电光火石间,倏地忆起了喻长风昨日的安嘱——
施针记得选在他在场的时候。
正当口,门外一阵脚步声,喻长风提着食盒推门而入,身姿一派从容清贵,步伐较之平日却大了许多。
元秋白急忙迎上去,“快快,你们家公主殿下人丢了。”
“……”喻长风搁置食盒的手一顿,“人丢了?”
他抬眸看了一眼元秋白半敞的医箱,“你当着她的面说施针了?”
“我……我这不是忘了你昨日……”元堂兄气势一弱,支支吾吾地忏悔了一句,随即又显出些焦急神色,“现在怎么办?内室我都找过一遍了,人是真丢了!需不需要通知冯怀安,让他速速去衙门报案啊?”
喻长风却镇定摇头,语气也是司空见惯的不急不缓,“无妨,她怕针,估计躲起来了。”
他看起来是真的不慌,将掀开的食盒重新盖上盖子保温,接着袖摆一撩,弯腰就去掀那块遮着榻底的草绿幔帐。
“床底我已经找过了。”元秋白亦步亦趋地跟过去,瞧着天师大人又欲开衣柜,忙不迭补充道:“衣柜我也……”
八尺高的梨花木衣柜压着他的话音大敞而开,其中衣衫齐齐整整,确实是个无人藏身的净洁状态。
元秋白:“看吧,我都告诉过你……”
下一刻,一件与衣柜内壁颜色极为相似的褐色棉袍被天师大人单手拉拽出来,紧接着,独属于少女恼羞成怒的娇声痛斥就势忿忿响起。
“喻长风!你怎么这么烦!”
被当成傻子半瞎戏耍了一通的元秋白:“……”
挨了斥责的天师大人不为所动,随手将棉袍一丢,露出其后公主殿下那张憋捂得泛红的脸,
“祁冉冉,出来。”
祁冉冉不仅没出去,反而故意唱反调似的又往里挪了挪,“我无需施针,真的!我堂兄堪比再世华佗,大小病症均是药到病除,哪里就需动用到针了?”
言罢声音一抬,也不管能不能瞧见人,扯着嗓子就冲外头喊了一句,
“堂兄!你说是不是!”
半盏茶功夫不到就变再世华佗的元堂兄摸摸鼻子,略一踌躇,到底还是上前几步,站到柜门前,好声好气地和祁冉冉打商量,
“堂妹,出来吧,人家冯怀安的垂髫幺儿都不怕扎针,你这么大的一个人,多臊啊。”
说着便试图将她带出来,上手的瞬间才发现这衣柜并非如外间所见的那般只有两扇,最里侧的位置多造了个长方的小木箱,若想拿取其中物件,就需将这木箱完全搬出来。这箱子该是用来统一放置绒帽护手一类的冬日小物的,本意为了收纳方便,今日倒是恰逢其会地为公主殿下提供了一个‘易守难攻’的藏身之所。
此时此刻,祁冉冉就蹲坐在里面,除非以蛮力破柜,不然外头人势必无法轻易拉她出来。
偏生公主殿下那厢还极善相机行事,窥见元秋白面上隐显为难之色,便颇为上道地主动同他打起了商量,
“施针的目的是什么?为了放出污浊血液吗?若是如此,堂兄倒不如直接在我腕子上划上一刀?刀口开得大些,一次多放些,保不齐还能事半功倍。你若不方便动手也无妨,告诉我在哪里下刀,我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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