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不确定的条件相互串上一串,最终却能得到一条全然确定的讯息——
祁冉冉的离京与褚承言有关。
她彻夜未归的那一日,他们的确待在一起。
又过二刻,元秋白与恕己终于到来,祈冉冉估摸着他们该聊完了,便也与冯夫人一道走了过来。
合兴府地处北域,锦绣楼里的菜色却几乎涵盖了南北双方的风味,祈冉冉在非正式赏宴之流中的饮食癖好颇具孩童特性,她点了些特色的小吃食,转头瞧见跑堂要走,稍一踌躇,又扬声添了一份甜水面。
元秋白彼时堪堪落座,正用温热的湿帕子细细擦拭着双手,冷不防察觉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下意识抬头,就见喻长风眉头微拧,正意有所指地看着他。
“啊?”
元堂兄怔怔眨眼,旋即又闹心似的‘啧’了一声,
“你我又不是什么心融神会的默契侣伴,有什么事您老直接说话成吗?你……”
跑堂的插了句嘴,“咱们楼里的甜水面辣度不低,您看看需要增减些辣油的用量吗?”
元秋白登时意会,不甚赞同地望向祈冉冉,“堂妹,你那手还没痊愈呢,得忌口。”
祈冉冉讨巧地冲他笑,“伤口昨日就开始结痂了,无妨的。”言罢又朝元秋白比出一根手指,红唇轻俏一弯,大眼睛配合着扑闪两下,“我就吃一口。”
这话说得可爱又可怜,元秋白一时也笑了,探头看她右手,反复检查之后终于首肯,“那行,只能吃一口啊。”
冯怀安那厢起身为喻长风添茶,“师父要不要也瞧瞧菜单子?看看还需要加些什么。”
他示意的方向是祁冉冉身侧红墙,喻长风抬眼望过去,视线在公主殿下娇俏慧黠的面容之上定定停驻,片刻之后,缓缓摇了摇头。
他道:“不急。”
冯家是锦绣楼的贵客,甫一起桌,菜品便陆陆续续地送进雅座里来,祁冉冉亲点的甜水面也很快端到她眼前,圆滚滚的粗面条裹着红艳艳的浓汤汁,只一口送进去,甜辣麻香的奇妙口感应时盈满舌腔。
祁冉冉被辣得连声吸气,鼻头随之红了点,她爱吃却不贪嘴,也记得元秋白‘忌口’的提醒,是以吃过几口后就停了筷子,二指抵着碗璧,将盛着甜水面的小碗往喻长风那侧推了一推。
这架势明摆着就是不打算再吃了,冯夫人命人送上一条暖热的湿帕子,转头又欲吩咐丫头将小碗撤下去,
“将那瓷碗……”
下一刻,交代的话音忽地一顿,喻长风敛袖提箸,十分自然地吃起了祁冉冉剩下的大半碗甜水面。
冯怀安忙道:“师父也想吃面吗?我叫他们再上一碗新……”
不过一个发问的功夫,祁冉冉手边已经又多了一小笼白果玉露团,上菜的侍从特意多提了一句,
“这道白果玉露团可是咱们楼里的招牌,莫说合兴府的百姓喜欢,上京的官老爷们也爱得紧,去年年关,礼部还专程派了人来,欲要将这菜纳入宫宴呢。”
祁冉冉在听见‘礼部’二字时,手上动作明显停顿了一瞬,然又很快恢复如常。她跃跃欲试地夹起其中一颗,筷头稍稍用力,将点心一分为二,又将其中一半送入口中轻慢咀嚼,片刻之后小脸一皱,龇牙咧嘴地偏过头道:
“果然,这团果上的桃子肉嚼着酸死了,喻长风,剩下的这半给你吃吧,还有那颗蟹粉包子……”
喻长风‘嗯’了一声,熟练点了点自己的餐盘,“都夹过来。”
冯怀安:……
他终于明白自家师父方才的那句‘不急’是个什么意思了。
——就,他师父师母虽然一具身居高位,但还都挺节约粮食的。
天师大人那厢已然吃过了几口面,许是觉得味道不够,指尖拎了醋壶过来,添醋之后持箸搅拌。
油汪汪的粗面条登时迸发出一股甜辣酸香的浓厚香气,祁冉冉被这香味勾得食指大动,眼巴巴地复又凑了上去,
“人家后厨的大师傅都是加酱油的呀,你怎么加醋了?好吃吗?”
喻长风不置可否,面不改色地将碗推过去,“尝尝。”
祁冉冉也不同他客气,“那我再尝一口,不过你加了这么多的醋,难道不会觉得……嘶!”
喻长风终于看向她,浓黑长睫低垂,万年死寂的眸子里难得流光跃动,
“觉得酸?”
他浅勾唇角,重新提箸,慢条斯理地继续享用起了这碗酸到掉牙的甜水面。
酸就对了。
没心肝的鬼东西。
与此同时, 百里之外的上京褚府,褚承言眉目阴森,缓缓推开了暗室的大门。
这暗室地处褚府的最西边, 原本是他为了囚.禁祁冉冉特地准备的。房间很大, 冬暖夏凉,隔音也极好,内里干净整洁, 却是四面无窗, 任何能透进光亮的地方都被他自外以木条封得死死的。
许多个阒无人声的深夜里,他亲手在这些木条表面钉上钉子, 想象着日后的祁冉冉一败涂地,屈辱又脆弱地被他藏进这间暗室中, 此后数十载都只能将他当作唯一的光, 恍惚间迷心分神, 锤头重重砸在手上, 他总会吮着自己渗血的指腹,又缓又慢地露出个开怀的笑。
他知道祁冉冉不会很快‘住’进来, 故而对于房中的细致布设并未十分着急,只是在与她一次又一次‘大逆不道’的筹谋密谈中暗自揣度着她的喜好,像个见不得光的鬼魂一样跟在她身后,窥她每日的饮食起居,将她用过的碗筷带回自己的府邸中, 再一件件小心翼翼地移入暗室里。
前世宫变时,他其实已经将暗室铺排得七七八八了, 去公主府接祁冉冉的那一夜,他甚至还将暗室布置成了成婚时的喜房模样,金丝楠木的拔步床上铺着大红的鸳鸯被, 褥垫之下是他精心挑选又一颗颗摆放进去的红枣花生。
他想要她,是以从一开始就没准备将祁冉冉交给郑皇后,死了俞姨母与俞若青两个人都没能查问出黄金的藏匿位置,只能说明他姑母的手下都是废物。
他没必要因为几个废物的办事不利而搭上祈冉冉,毕竟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觊觎了那人太久,再舍不得浪费半点时间。
——但这一切都在禛圣十六年十月初十的月夜里毁于一旦。
密实的厚重门板发出一声粗粝刺耳的枯涩嗡鸣,明晃晃的日光只极快地漏进来几缕,虽转瞬消失,却也足够照清楚木架之上被五花大绑着的程守振的脸。
这位郑皇后手边颇为得力的内侍于三日前亲奉懿旨,离宫探望礼部告病的褚侍郎,岂料一入褚府,就再没能出来。
程守振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惹到了褚承言,也不知道褚承言用了何种法子将他的无端失踪粉饰太平,他只知道,这位平日里待他甚为客气有礼的褚大人在一场大病过后,似乎有些疯了。
“褚,褚侍郎,奴才平日里哪件差事做得不合您心意,您明示奴才,奴才都改!您,您……”
褚承言没说话,他身上的汞方至昨日终才排干净,伤在心口处,每日又需大量祛腐放血,故而哪怕日日进补,他的脸色依旧惨白得可怕。
此时此刻,那双遍布血丝的眼睛又慢又缓地抬起来,其中神色阴寒可怖,合上如纸面色,恍惚间竟如冥府炼狱中爬出来的狰狞恶鬼,无半分活人气息,只令人魂飞胆颤。
程守振求饶的话登时卡在了嗓子里。
褚承言对他骤然惊惶的神情视若无睹,他慢条斯理地步入黑暗中,声音幽幽地传回来,自言自语似的,
“算起来,这是程公公被关起来的第三日了。”
整整三日不予吃食,每日仅靠一碗参汤吊着精神。
“公公受累,不过万幸,今日也是时候了结了。”
一字一句轻而温缓,若只听语调,合该还是那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褚侍郎。
然角落那片冥冥灰蒙的晦暗里却又蓦地生了动静,叮叮咚咚的铁器碰撞声此起彼伏,喧嚣,冰冷,似黄泉路上的诡谲吟唱,直听得程守振毛骨悚然,头皮一阵阵发麻。
“褚,褚大人……”
铁器声停,脚步声起,褚承言终于走出黑暗,迎着程守振的目光站进烛火里。
他今日难得穿了件艳色衣裳,是鲜亮的朱砂红,袖摆滚了一圈雅致的祥云金边,襟前绣着大片的联珠团窠纹,若非未戴冠,一眼瞧上去倒像是个即将迎娶美娇娘的新郎官。
可惜这‘新郎官’的神情却着实异状邪行,面上虽也有笑容,然那死灰似的薄唇轻省一挑,不仅不显喜色,反倒透着一股子幽森森的恢诡古怪。
他慢条斯理地挽起大袖,露出手中捏着的冰冷铁器,铁器顶端熠熠锐利,银白的锥尖上半掉不掉地衔挂着红艳艳的碎物,程守振借着暗淡的火光定睛去瞧,发现那碎物是一小截人的手指头。
他顿时忍不住干呕起来,呼吸加重,面上神色一瞬间由惊惶转为深重的恐惧。
“褚大人!褚大人您饶我一命吧!咱们,咱们都是为皇后娘娘效力的啊,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事,您都看在娘娘的份上饶我一条贱命吧!”
褚承言充耳不闻,只自顾自地娓娓道:
“听闻人的身体里共有两百零六块骨头,可我昨日亲手拆了那玄羽军的副统领,却只从他身上拆出了两百零五块骨头。”
他语调更慢,清润的嗓音里甚至添上了些许虔诚的忏悔,
“怪我,昨日剔骨剔得过于匆忙,忙中易生乱,我早该想到的。不过好在我这人极擅反躬自省,这不,到了拆程公公的时候,必定就不会再出错了。”
言罢又笑起来,指尖轻轻掸去刀尖碎肉,神情兴奋愉悦,一步一步朝着程守振走了过去。
“程公公,咱们慢慢来,今日先拆二十块骨头。”
“就从,你朝她挥鞭的右手开始吧。”
二刻之后,暗室大门缓缓打开,尖厉凄惨的哭嚎声蓦然涌出,随即又伴着关阖的房门骤然消散。
褚承言一脸嫌恶的紧皱眉头,程守振的血溅了他一身,后半程还被他吓得下溺遗浊,以致于直至此刻他都觉得那股子腥.臭的气息飘忽不散,凭白糟践了他的好心情。
蔓生捧着件干净袍子候在门外,瞧见褚承言出来了,便急忙迎上去,双手奉上块濡湿的热帕子,又将他染血的外衣替换下来,
“少爷,皇后娘娘半个时辰前又派人来问了程公公的行踪,咱们当真不需将人交还回去吗?挑断手筋再割了舌头,料想程守振回宫之后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褚承言嗤声笑笑,“无妨,眼下大事未成,姑母不会因为一个太监和我翻脸。”
他扯扯唇角,阴恻恻的笑容里隐隐透出股冰冷的讥诮,
“下次宫里若再派人来,你也不必费功夫接见了,听得懂人言的就随意寻个由头打发回去,至于那些纠缠不休的,直接拖进府门里来,一刀捅死了事。”
这话说得着实不甚恭敬,蔓生闻言一惊,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最后还是低低应了声‘是’。
褚承言终于擦干净了手,随意将湿帕子丢到一旁的石凳上,“中秋那日自咱们府里出去的马车,查到行踪了吗?”
蔓生摇头又点头,“马车前日就找到了,走的是出城的方向,临了却被遗弃在了距离城门不远处的僻静小道上。至于车里的人,因为先前都是循着‘出城’这条错误线索去查的,因此浪费了不少时日,韶阳公主又将经由少爷办理的路引分别交给了两支不同的离京商队,误导我们派人去追,故而……”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再开口时,声音里明显多了点跼蹐不安,
“但奴才昨日已经命人去寻新的线索了,且还增加了许多人手,想来不日便可……”
褚承言突然轻笑起来。
他倒是没想到祈冉冉竟在这时候就已经对他有了防备之心,不,或许她从头到尾都不曾完全信任过他,若非因着前世那场始料未及的宫变打破了上京城的平衡,她说不定当真会同俞家人一起伺机离京,彻彻底底地将京中的一切都抛诸脑后。
包括喻长风,包括他。
“不必再派人查那辆马车了,选几个生面孔出京,直接去查天师府的车队。”
“天师府?”蔓生一愣,“可是皇后娘娘让咱们尽快找到俞家人。”
褚承言不置可否,“冉冉也是俞家人。”
提起祈冉冉,他面上的神色顿时又转变成了一种糅杂着怨恨与欣赏的诡异痴迷。
坦而言之,未重生前,他对祈冉冉的感情尚处于一种跃跃欲显但仍可遏制的生发之态,然一朝重生归来,这点有待滋长的情愫却早已在两世的‘求而不得’中萌蘖催发成了无可撼动的参天松墙。
创伤处适时冒出来两缕血丝,褚承言抬手捂住心口,唇瓣疼得发白,脑海中却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祈冉冉亲手将刀捅进他身体时的画面。
前世对她最为痴迷的那一年,她在瞥见礼部拟定给天师府的宫宴菜单时曾无意识地呢喃过,
“怎么会有如此多糯米制皮的粘黏之物呢?他又不爱吃。”
他因这随口的一句话妒恨丛生,继而又迫切地期待起有朝一日,自己也能与祈冉冉建立一种密切又独一无二的特殊联结。
他想过在她失败之后,亲手切下她与自己的一截小指,放进同一口锅中烹制煮熟了,再相互喂对方吃下去。
可惜前世直至身死,他都始终未能得到这个机会。
但六日前的中秋月夜,祈冉冉突然就给了他此等特别的‘联结’。
——她在杀他的同时也伤了她自己,二人的血液就此交融,今生今世,她再也无法摆脱他了。
褚承言被这美妙的确论激得魄荡魂摇,面色愈是灰败如金纸,唇边扬起的弧度便愈是见大。
蔓生后知后觉领悟到了什么,“少爷的意思是,韶阳公主眼下并非犹尚留宿天师府,而是已经跟随天师大人离开了上京?”
褚承言一脸欣愉地掀开面前锦盒,“谁知道呢?”
他将从程守振身体里取出来的二十块骨头一块块放进盒子里,
“去查吧,在我备好这份两百零六块骨头的礼物之前,务必查出冉冉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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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在冯宅停留的第六日, 天师府的车队修整完毕,即将启程。
卯时二刻,带有天师府标识的车队由一名唤作‘澄悟’的弟子先行统领出发, 澄悟与喻长风身形相仿, 穿上天师袍后远远望去,倒是与传闻中英俊挺拔的天师大人别无二致。祁冉冉也是这时才知,原来前几日元秋白口中的‘掩人耳目’竟会做到如此地步。
本来嘛, 世人之于‘喻天师’, 大部分都是只闻其名而不知其貌,出门在外, 能直接彰明身份的衣冠名牌远比喻长风本人的这张脸要好用的多。
但与此同时,‘大张旗鼓’的弊端也在所难免, 毕竟你鼓都奏响了, 那些犯事作恶的小鬼儿, 还不远在八百里开外就披上人皮, 做好伪装了?
祁冉冉顿时恍然大悟,难怪比岁依样画葫芦赈济救灾的官员不在少数, 但唯独天师府历年都能‘救’到实处,且天师大人每每外出游历一圈,还总能揪出来几条腐物虫豸,敢情人家不仅次次躬行实践,私底下还偷偷备着一手‘微服私行’。
诚然此举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谋略, 但由喻长风做来就总会莫名其妙让她觉得怪。元秋白整理好自己的行箧,见缝插针地凑过来和祁冉冉咬耳朵,
“这厮是不是很阴险?”
祁冉冉赞同颔首,
“确实,较之政事堂的那群老贼都不遑多让, 而且还更……”
一回头,喻长风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投过来的眼神凉飕飕的,也不知听没听见。
祈冉冉当即面不改色地原地改口,
“而且还更俊俏啊!”
她说着便敛裙过来,小跑至她身前站定,又眉眼弯弯地抬起手,口中话音消得干净,是个‘闲谈停歇’的意思,但看她指尖的落点位置,便知这顿‘夸赞’明显还没完。
喻长风在一个短促的呼吸里意识到祁冉冉约莫是想摸他的脸,他一怔,下意识就要闪身避开。
倒也不是抗拒她的触碰,他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曾与人来往近密,以致于久而久之,身体已然自发形成了一种‘排斥他人’的本能反应。
俊挺的眉头才要不自觉蹙起,下一刻,馥郁的花枝香气却已先一步迎头袭来。
公主殿下不知是不是换了新的香露,是很特别的梨花香,明媚软俏的甜里裹着三分雨后新叶的涩,恰到好处的芳馨缱绻。
耳朵上的坠子也是新的,前几日没见她戴过,亮灿灿的细股金线潋滟如旖旎波光,其下还勾着两颗圆滚滚的小红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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