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的意思是,云沧州报来的饿殍名单,其上记录之人的真正死因并非全是饿死,而是被有心之人以此做了幌子,用来遮掩一些……”
喻长风突然抬高声音,“回来。”
元秋白顿时一愣,“啊?回来?什么回来?难不成云沧州已经有人暗地里偷跑出……”
下一刻,祈冉冉强撑怒气的回应从不远处心虚传来,“喻长风!我又没卖给你!青天白日的,我还不能自由走动走动了吗?”
喻长风连眼都懒得抬,“坐在树下将饼吃完,随便你去哪儿走动。”
无波无澜地说完这句话后,他连个转换话头的停顿都没有,十分自然地敛袖扬眸,冲元秋白微微颔首,
“嗯,循着名单上饿殍的真正死因去查,应当能查出不少东西,但我们当下的身份是个问题,需得捏造个更容易接近真相,探得内情的假身份。”
元秋白:“……”
这世上有没有喝了就能提高德行的汤药?
他愿意花费万金给喻长风这厮来上一副!
“……然后呢?”
好半晌后元堂兄才翻着白眼重新开了口,“需要捏造何种假身份?以及,咱们如今都在路上了,距离入元沧州也不过十余日功夫,来得及吗?”
“来得及。”喻长风淡淡将视线自树下收回,“还有十余日,足够了。”
坐回马车里展纸研墨, 喻长风埋头执笔,一待就是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他迈下马车, 将一封看上去颇有分量的信笺交给恕己, 附耳安嘱几句后,恕己点头应下,旋即翻身上马, 往相反方向驰骋离开。
余下的车队则继续前行, 直至寻到个临近水源的地点方才停歇,当下临近酉时, 几个弟子开始一丝不紊地扎营起火,祁冉冉一头如云鬓发并未梳髻, 而是如马尾巴一般高高拢成了一束, 她口中叼着根浅水绿的绸缎发带, 双手略显吃力地高抬握紧发端, 远远瞧见他下车了,眼睛瞬间一亮, 忙不迭便自潺潺的溪流旁一路小跑着向他而来。
“喻长风,快帮我系一下头发,我抓不住了。”
离得近了才发现公主殿下已经连衣裳都换好了,她此次出行合该未带骑装,上身一件浅杏色的丝质垂领衫, 外搭暗金花草纹背子,白日里的绫锦间色裙也换了, 变成了上宽下窄的鹊灰波斯裤,并不十分贴合的衣袖被她以两条银纹湖水蓝的飘带于腕间巧妙束起,喻长风凝眸去瞧, 发现这飘带似乎有些眼熟。
哦,她用的是他的发带。
低垂注目的漆色眼眸里霎时多了点笑意,喻长风平直的唇角些微上扬,指尖弯曲,轻卷住她齿间缎带的另一端。
“如何系?祁冉冉,这上面都是你的口水。”
他说这话时声音平平,语气里不含半分戏谑,可手上动作却也同时没有丁点迟疑嫌弃,一时竟令人辨不清是否是在玩笑。
“哪有。”
祁冉冉瓮声瓮气,话音被口中缎带搅得含含糊糊,待到那点子绸料完全离了唇,口齿才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我从不流口水。”
一句反驳坚定讲完,然下一瞬,公主殿下却又明显有点心虚,“等等,不会真有口水吧?你让我看一眼,真有口水我就换一条。”
口水自然是没有的,喻长风也自然不会给她看,他又往祁冉冉身前站了站,一手接替她双手,囫囵圈握住满头青丝,指节勾住缎带一角,另一手利落一绕,三两下就将她原本蓬乱的发丝束得齐整又漂亮。
落手时不经意瞥见了她白莹莹的耳垂,玉润柔软的一小片掩映在黑发间,其下坠一同样澄莹的珍珠耳珰。
他看在眼里,突然就忆起了几日前。那时她耳间佩戴的还是一对圆滚滚的小红珠子,红珠娇俏惹眼,于煦暖清风里盈盈摇晃出流动的光,引着诱着他伸手触碰。
现在……
指腹不自觉在珍珠上拨弄了一下,触感温凉润泽,仿佛通着佩戴之人的体温。
喻长风指尖莫名发烫,一息之后倏然回神,他蜷了蜷指,半晌,默默将手收了回来。
祁冉冉对此无知无觉,左右来回地晃了晃脑袋,确定两侧头发不会再掉下来之后,她才仰头朝天师大人甜甜一笑,继而又兴致勃勃地拉他衣袖,
“喻长风,我们什么时候去猎兔子?”
喻长风的手背与她碰到一处,他没躲开,抬头看一眼天色,“再过四刻。”
山间野兔的活动时间通常为每日酉时至次日卯时,如今已是申时下四刻,再四刻之后,确实正好能赶上野兔外出觅食。
祁冉冉拉长调子‘唔’了一声,“那我们可以先去尝试着做个陷阱嘛,如果只靠陷阱就能捕到兔子的话,马儿就不用再费力驮着我们跑了。”
喻长风眼睛一抬就知道她打得什么算盘,无非就是前几日身体状况不佳,这几日又在路上憋得狠了,本就活泼好动的天性一朝释放,却苦于没有个舞起来的机会,如今眼瞅着终于能玩能闹了,公主殿下可不就是一刻都等不得。
“真想现在就去?”
天师大人对她的提议不置可否,仅只客观地向她阐明利弊,
“到了酉时四刻,野兔离巢觅食,届时我们只需寻得一只踪迹,再纵马追逐即可。但若当下就去,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野兔也尚未出窝,你若想成功狩猎,只能先躲在草丛里耐心候着,且还不知道要候多久。”
祁冉冉对此倒是不甚在意,“草丛里候着也比马车里候着要好呀,至少一抬头还能瞧见天空和晚霞。”
她跃跃欲试,将手中弓箭挥得瑟瑟作响,“走吧走吧,我们现在就去。”
二人遂一路纵马来到密林深处,喻长风先行下马,执着马鞭抽打了几下半人高的茂密草丛,确认此间并无什么蛇虫鼠蚁,这才转头对祁冉冉道:“来。”
祁冉冉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有样学样地松了手中缰绳,任由两匹马儿头抵着头自行踏步吃草,她则乖乖跟在天师大人身后,一起来到一棵繁茂老树下‘鸠工庀材’。
山林腹地间的天色较之外头要更暗上三分,喻长风从带来的包袱里取出一截细麻绳,绳头系活结,内径扩至七八寸,继而又将绳圈用木棍撑起来,支撑的木棍则深深插进地面里。
祈冉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操作,她远没有天师大人的好视力,在夜色里也能如常视物,故而只能勉力眯起眼睛,脑袋还越凑越近,最后几乎快要攀到他肩膀上。
削尖的粗木棍顶端锋利,喻长风怕她稳不住重心一头戳上去,只能在操作时将双手改为单手,分出来的一只手浑似天堑,四平八稳地横在她身前,恪守不渝地维系着公主殿下与木棍的距离。
只是天师大人身上穿的还是广袖的圆领袍,他这厢但凡一抬手,宽大的袖摆登时便能将公主殿下的视线彻底遮挡严实。
祈冉冉有点急了,“你做什么呀,我都看不见了。”
说着便伸手去扒拉他的手,喻长风巍然不动,坚实臂膀横亘如山,任由她小猫似的又推又挠,“祈冉冉,不许闹,再闹点你穴了。”
“……”
祈冉冉小时候是真被他点过穴,她气得磨牙,半晌之后忽然福至心灵,指着自己腰上的蹀躞带道:
“喻长风,不如我将这条蹀躞带拆了,也替你把袖子系起来吧。”
许是为了搭配波斯裤,公主殿下今日特意于腰间多加了一条蹀躞带,此时此刻,她将蹀躞带果断褪下来,随即向上摊开掌心,朝喻长风讨要他的匕首。
“你的刀借我用用。”
喻长风依言拿出匕首,却没有放进她掌心,“天色太暗了,蹀躞带要如何拆?你告诉我,我来做。”
说着手腕一转,利刃即刻出鞘,刀锋熠熠冲下,是个欲将蹀躞带径直割断的架势。
祈冉冉忙不迭抬手拦他,“不行不行,不能这么直接割,蹀躞带都是丝麻材质,若被你如此以蛮力削裁,整条蹀躞带怕是要从接口处尽数散开了。”
这是句实话,丝麻混纺的料子虽轻薄柔韧,却也极易因为一个小口子消损抽丝。
“要先从针脚这里挑断,这样才能拆出一整条长长的蹀躞带。”
四下愈暗,喻长风自袖中取出只火折子,吹亮了端至祁冉冉眼前,看她不知从何处捡来根尖尖的酸枣针,又在石头上磨了两下,而后便开始认认真真拆起了蹀躞带。
她拆得仔细,且瞧这动作的熟练程度,公主殿下明显并非是第一次做这事。喻长风知她喜动不喜静,二人‘流落在外’的那两年里,祈冉冉一次针线都没碰过,更遑论后来她回归皇室,尚衣局中技艺巧夺天工的绣娘数不胜数,想必更不需要公主殿下亲自动手。
——所以,她是在何种境况之下,为何人拆过蹀躞带?又替何人系过广袖袍?
这念头毫无征兆地猛然窜进脑海,天师大人眉眼一动,旋即恍觉自己竟然又开始了荒唐至极的庸人自扰。
有什么可好奇的?
他二人近来虽不若过去那般‘见面不识’,但和离书都签了,她与褚承言也仍在不清不楚地纠缠不休,他没立场,更没必要去在意公主殿下那些他缺席的过往。
理智就在此刻明明白白地为他审了时又定了势,下一瞬,喻长风清晰听见了他自己的声音,
“从前也这般做过吗?身边没有婢女帮你?”
祈冉冉‘啊’了一声,针脚已经挑开了一半,她揉揉眼睛,抵着酸枣针复又在地上磨了磨,“嗯,从前也做过,那时候身边没婢女。”
喻长风又问,“何时?怎会没有婢女跟着?”
祈冉冉心道因为她在逃亡啊,逃亡途中如何能有婢女跟着?
当年她带着俞姨母与俞若青趁夜出逃,中途更换男装,俞若青的发带却不见了,她那时便是将自己的蹀躞带拆卸开来,为俞若青挽起了一头乌发。
只是后来,她们却被喻氏的宗老亲自捉了正着,那老匹夫不仅强硬抓她回去接旨备婚,还遥遥弯了弓搭了箭,像是特意给她教训似的,一箭便射散了俞若青的满头青丝。
想起这事就觉心头堵得慌,祈冉冉不确定当年宗老的这番施为,喻长风是否知晓;但显然,今时今日之下,再与天师大人翻这不甚体面的陈年旧账,着实无甚必要。
因此她也只是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随意扯了个谎道:
“是从前宫里的秋猎,我未携婢女,只与同伴一起入林捕鸟,她衣衫不便,我便拆了自己的蹀躞带为她束袖。”
喻长风再次从脑海中翻出一段记忆,自祁冉冉回宫之后,便只在及笄那年参加了秋猎。那时他们的赐婚已有苗头,虽未正式谈拢下旨,但双方均已或多或少收到了风声。
那一年的秋狩,他破天荒地也去了,彼时奉一还曾在他心照不宣的默许下偷偷潜去看过祈冉冉,可惜去时满心好奇,归来却满面难色。
他说,韶阳公主与礼部的褚侍郎过从甚密,两人偕同并肩,一齐从密林深处走了出来。
他说,韶阳公主眼圈红红,该是哭过许久,褚侍郎拈着袖子替她擦拭眼眶,二者姿态亲和,密切不似作假。
“喻长风,手伸过……”
窣窣——
窣窣——
嘁嘁窸窸的声音就在此刻乍然响起,祈冉冉猛地噤声,下一瞬,黑漆漆的眼睛骤然亮起。
“喻长风!是不是有野兔出来觅食了?快!火折子快熄了,别将兔子惊走。”
她边说边兴冲冲地蜷躬站起,矮着身子欲往不远处去,“你且在这儿盯着,我去另一处,届时谁先发现兔子就学两声鸟叫。”
“……”喻长风垂首吹熄火折子,本想开口叫她就待在这里,可思及适才那点被回忆勾带出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闷气,一时竟也没出声阻止。
只这一个怔怔的功夫,祈冉冉已经像条鱼似的从他手边滑了出去,魆魆夜色倾囊相助,眨眼便将那抹俏丽身影匿藏完全。
窣窣——
窣窣——
细碎响动很快二次噪起,较之头次更为显明,窸窣之声嗡然密集,细听之下,似乎还掺杂有些……尖细的呼叫?
这不是野兔能弄出来的声音。
喻长风面色登时一凛,拔腿便追了过去。
天已经全黑了,四周迷雾渐起,白日里叠嶂层峦的嶙嶙山冈摇身一变,就此被黝冥夜色点化成了奇谲的鬼,喻长风眉头紧皱,在这鬼影重重间一眼望见了祈冉冉。
可紧接着,他瞳孔骤缩,眼睁睁看着高峭梢头上囫囵坠下来两团黑影,径直朝着祈冉冉面门砸去——
“恬恬!”
祈冉冉那厢下意识伸手去接,旋即便被一股自上扣下来的巨大冲击力砸得陡然趔趄,两团黑影一具撞进她怀中,稍大的坠入臂弯里,稍小的挂在肩头上,手腕臂膀恍若撕裂,祈冉冉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就要朝前倒。
下一瞬,驰骤而来的喻长风稳稳接住了她,他跪在她身前,坚实双臂如猛禽羽翼,牢牢承住了她所有的疼痛。
天地仿佛都在此刻安静了一息,一息之后,风声再起,鸟雀重鸣,冰凉的手掌抵上她额间,粗糙掌心薄茧遍布,忧惧的,惊惶的,温柔急切地将她自上而下抚了一遍。
祈冉冉听见有人问她,“怎么样?手臂还能动吗?膝盖呢?感觉如何?”
她晃晃脑袋,循着声音怔怔睁眼,而后就这么从喻长风情绪翻涌的黑眸深处清晰望见了自己的倒影。
“……喻长风?”
空落落的胃比晕乎乎的大脑更先一步感知到了那股莫名其妙的委屈,祈冉冉抽噎一声,嘴巴一撇,呆愣片刻之后,忽地埋头进天师大人颈窝里瓮声啜泣。
“喻长风,我感觉好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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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本章留评发红包~
第32章 喂食
摇曳篝火旁, 两只兔子拔地矗立,不多时,滚烫油珠接连滴落, 扑鼻香气扶摇直上, 喻长风撒过一层粗盐香料,继而擦干净匕首,动作利落地将其中一只兔子去骨分片。
祈冉冉候在一侧望眼欲穿, 元秋白将她周身仔仔细细检查过一遍, 末了喟叹一声,似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无妨,万幸砸下来的高度尚可, 骨头没断, 只是膝盖上生了点淤青, 腕骨处略有些挫伤, 这几日减少走动,莫提重物, 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说完这话,他又转头望向被天师大人拎在手里提回来的小小两团,
“你呢?身上有没有疼的地方?用不用我一道看看?以及话说回来,你是谁啊?”
祈冉冉是在距离很近的时候才发现那两团从天而降的黑影原是一人一猫,人不大, 瞧着不过五六岁的年纪;猫更小,充其量也就两三个月。她在抬头的一刹那意识到自己应当抱头躲开, 但电光火石间,她还是伸出了手。
此时此刻,那被她接住的小男孩缩头缩脚,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波光粼粼,眼尾还有未拭尽的泪花,“我,我是娘亲和爹爹的儿子。”
他期期艾艾,努力从记忆中搜寻出夫子教过他的话,“但我不,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好人,所以不能告诉你们我爹娘是谁。”言罢还似要给自己壮胆一般,俯身捡起块小石头就朝篝火堆扔了过去,“你们别想抓我去和爹娘换银子!”
喻长风抬袖挡住小石头,冷冷瞥过来一眼,
“不知是不是好人?你的命是谁救的?失忆了?”
他说这话时手里还捧着片宽大的绿叶子,其上盛着片给祈冉冉的兔肉,公主殿下今日被砸得够呛,虽说骨头没碎,双手一时却也抬不起来了,遂只能暂且将至尊至贵的天师大人当做使唤,由着人家给她喂食。
此等低微的姿态合该没什么攻击性,但小男孩明显被他吓住了,眼眶瞬刻又红一圈,身子一抖,眼底霎时要掉不掉地聚起两汪热泪。
祈冉冉彼时已经被天师大人挑拣着喂了两块兔前胸,她嫌肉柴,嘟囔着要吃兔腿,还嫌味淡,强烈要求再加一小撮茴香籽。
喻长风依言去行箧里取茴香籽,祈冉冉则趁势扬起个笑,视线扫过小男孩脖颈间那价值不菲、象征疼宠的金项圈,脑子一转,眉眼弯弯地就开始哄他,
“山林里老虎野狼可多了,最爱吃小孩,山路又难走,保不齐哪一步踩空了就会如你方才那般从高处掉下来,你爹娘若是看不到他们疼爱的小宝贝,定然也会不茶不饭,靡日不思。你就不想尽快回家吗?姐姐驾车送你回去可好?”
果然,她这般三言两语的一哄顺,小男孩先是一呆,随即便抬手抹一把眼泪,‘哒哒哒’的朝她跑了过来。
“姐姐。”
他含着哭腔喊了她一声,又作势要往她身上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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