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香很刁钻地注意到,苏玉晓虽然看上去楚楚可怜,脊背却是僵直的。
这个人高高地抬着头颅,漂亮的手指尖却死死抠在了桌面,显然满身都是不满与嫉恨。
当然,还有一丝胆怯怎么藏也藏不住,在明香眼里无所遁形。
看来刚刚还是被吓到了的,明香笑了笑。
苏玉晓都亲自出山了,刘红梅估计更要来作死了。
果然,苏玉晓话将将说完,刘红梅就走了过来。
她脸上已经没了在楼道那时的羞耻和尴尬,眼里全是对明香的恨意。
“烦不烦啊,大早上的洗什么脚!吵死人了!”
“不就是一个踝骨骨裂,又没断,你到底想装可怜博同情到什么时候!”
明香只抬头看了她一眼。
刘红梅见她眼神比平日里越发清明,充满魅力,嫉
妒心又开始躁动。
又想到刚才在楼道受的屈辱,真是越想越气,实在没忍住,恶狠狠提脚往那搪瓷盆上一踢!
搪瓷盆被她踹得移了位,与粗糙的水泥地面磨蹭,发出刺耳的声音。
盆里的水也晃荡起来,洇湿了明香卷起的裤管。
“又洗你那脚做什么?”
“这里没有你的情哥哥,没有能让你巴结上位当少奶奶姨的的人!你把你那骚蹄子洗秃噜了皮也没人看你!”
苏玉晓赶紧拉住她,漂亮的薄唇上下轻碰:“红梅,注意影响,不要乱说话,不要打架……”
明香看了看自己湿漉漉的裤脚,又抬头看了一眼这一唱一和的两人,心里冷笑一声,懒洋洋地说了句:“哟,今儿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她挑眉:“红梅同志,怎么回事呢,今天老思想不正。”
“这些腌臜词儿你好意思说出来我都不好意思听!团里就是这样教你的?”
“还说什么少奶奶不少奶奶的,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留恋那万恶的旧/社会啊?”
刘红梅也只是随口说说,谁想居然一下子被“升级”到这种程度!
她赶紧拧眉:“你不要胡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明香似笑非笑:“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所以我特别想知道别人认为你是什么意思。”
她说着,眸光流转,看向门口。
刘红梅一愣,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只见团里的姑娘们,就刚刚那一帮人,现在挤挤挨挨凑在门口,甚至还有人趴窗上。
她们瞪着大眼睛,嘴巴微微张着,显然已经把她和明香刚刚的对话听了去。
刘红梅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看什么看!我说那话不是那意思!你们别到处胡说!”
这时,趴在门框那里的黄玲就说了:“可你真的好像很留恋当旧社会遗孀。”
刘红梅:“……”
见刘红梅冷汗涔涔,面露怒气,眼珠子乱窜不知所措,有人圣母心爆棚了。
“哎呀,红梅,你别跟明香一般见识,你就当她不如你,别去惹她就是了。”
马上就被很多人七嘴八舌地反驳:“谁不如谁啊?哎吆刘红梅现在知道怕了啊?刚才干什么去了,说这么反/动的话?”
“红梅啊,团里的学习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要记得,你是咱文工团的,不是封建老爷!”
“红梅姐,你赶紧跟明香道歉吧,不然这事被主任知道了,非把你开除不可!”
刘红梅原本带着满满戾气而来,已经想好,今天不把明香弄哭,就不姓刘!
可短短几分钟,她却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气势软了下来。
她倒是不想软。
可她自己都察觉到,自己鬓角已经不是汗珠了,已然流成了小溪,顺着侧脸流下来,滴到军服挺括的领子上。
刘红梅越想越怕。
她平时性格火爆,身边也不全是朋友,这要是被人添油加醋告到杨主任那里……
刘红梅不敢再说话,生怕又被拿到错处。
她惊恐地看着明香,不知道一向笨嘴笨舌、遇到事只吃哑巴亏的明香怎么会变得这么厉害。
再看看四周,大家看向她得眼里已经只有嘲讽,没了往日里的崇拜和惧怕。
完了!她输了!她居然被软蛋明香给摆了一道!
她怎么会想到,这些人眼见着黄玲又是能吃到瓜子又是能吃到蜜枣,肠胃已经开始了怎样疯狂的叫嚣。
何况她们早已觉得明香和以前不一样了。
现在的明香让人看着喜欢,却又不敢太靠近,更别说当面忤逆,这让她们马上就决定站在明香这边。
刘红梅才不打算跟明香道歉。
她见明香那优哉游哉一边泡脚一边吃着米花糕的样子,顿时血往脑袋涌。
刘红梅一眼瞟到自己桌面上的搪瓷杯子,一下子伸出手去把那杯子拿过来,把里面的水照着明香的脸就泼了过去!
因为心里惊惶又愤懑,刘红梅泼水的动作就狠,甚至连那茶缸都脱了手,紧追着那水,朝明香飞了过去。
刘红梅的眼里满是恨意。
砸死她!砸破她这张狐媚子脸!
而在屋外的其他人,却都被这一出吓得捂嘴惊叫。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那茶缸朝明香的脸看了过去。
只有苏玉晓收起了暗爽的目光,低着头,柔雅地梳着自己的头发,仿佛这一切都跟自己无关。
随着空中那水朝明香越来越近,刘红梅的眼神越来越疯狂。
然而,她怎么也不会知道,明香早已换了芯子,不再是那个息事宁人的明香。
当水被泼过来,明香把脚从水里拿了出来。
还没等那水飞过来,她已经眼疾手快地端起盆里的水,对着刘红梅那边也泼了过去。
“哗啦!”
“砰!”
一大盆洗脚水一下子朝刘红梅扑了上去,把人淋个落汤鸡!
那杯子也被搪瓷盆给怼飞了,刚刚朝明香飞过来的水也这么被挡了回去。
这一下敏捷极了。
明香颜值和身姿一向出挑,又是跳舞的,动作极富美感。
桃花般娇嗔的美人突然冷脸反击的含金量可想而知,看得周围的人都张嘴吸气,难以置信居然会有人这样让人移不开眼。
而刘红梅就没有这么有余裕了。
她猝不及防,长大嘴巴,愣是呛了一口水,胸口还被自己那杯子给狠狠砸中。
刘红梅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她一只手刚按住了胸前被砸的位置,忽然又想起这水是干什么的,顿时双眼一瞪,捂着脖子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凌乱的发丝则是可怜兮兮垂下来粘住脸,身上也是湿漉漉,看上去狼狈极了。
偏偏她自己气性大,都这样了,还要气得跺脚。
活像一只捂着胸口跳大神的猴子,哪里还有文艺工作者美好的样子?
加上对面还有个模范生做对比,滑稽得把原本正在震惊的大伙儿都弄笑了。
大家正一团哄笑,一声清丽的尖叫传来。
“啊!”
这声音大家都熟。
整个文工团和明香平分秋色的、声线与明香不分伯仲的的、被称为“婉转百灵鸟”的苏玉晓的声音。
玉晓一向优雅平和,从来没发出过这种的声音,这是怎么了?
一看,顿时傻了眼。
“哎呀,忘了玉晓坐在她们中间了,早知道提醒她起来。”
“啊这可怜见的,迎面被泼上,那水打在脸上得多疼啊?”
“快看啊,羞死人了,你看她衣服都……”
原来苏玉晓一直在梳妆,还没把军外套穿上,里面的白色棉布衬衣已经湿了个透。
冷不防被泼了一个激灵,一低头又看见自己白色衬衣下氤出小背心的形状,顿时心如死灰,面色如潮。
她捂着脸,瞪了明香一眼,趴床上拉过被子盖着脸,呜呜哭去了。
刘红梅自顾不及,却更受不了苏玉晓被这样侮辱,气得大骂:“明香,我要告主任!我去告主任的!我让团里开除你!你等着!”
明香都还没说话,大家七嘴八舌就已经冲着刘红梅讨伐开了。
太过分了,就算明香不给吃的给她们,她们也看不下去了。
“刘红梅,你别发癫了,连累玉晓的不就是你自己!”
“就是,人家受伤腿疼泡个脚怎么了?你非要去欺负人家!别说明香了,是我也受不了!”
“对,兔子急了也咬人,别老紧着老实人欺负!”
刘红梅:“……”
刘红梅钢铁女侠,这会儿也遭不住,眼眶红了。
从她记事起她就梅在谁那儿吃过亏,气得她胸口急剧起伏着,怎么也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说出这种话。
明香老实?明香老实?
这些人到底为什么突然转了风向,瞎了吗!
刘红梅气不过,跑去告状去了。
早有人替明香重新打了水,让明香继续优哉游哉泡起脚来。
脚舒舒服服泡了十多分钟,正擦脚呢,忽然黄玲跑过来,满脸惊慌。
“明香,不好了,杨主任真来了!”
“哦,那敢情好啊,欢迎杨主任来!”
小黄急得直跺脚:“欢迎什么啊,明香,这肯定是刘红梅告状惹来的
,你又要挨处分了!”
明香朝她笑了一下:“怎么会?杨主任大公无私,还能随便冤枉了人?”
说话时杨主任已经到面前,明香朝她粲然一笑:“主任,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杨主任是个四十出头的女性,发尾齐耳,戴着银边眼镜,面色庄重严肃,看上去有些凶。
她听到了明香说的话,心里受用,一张严肃的脸也不好继续挂着了,只故作没好气地剜了她一眼。
“龇个牙就乐!越来越没个正形了!”
明香当没听到,笑:“主任,我见到您就高兴,也不知怎么。”
旁边小黄倒吸一口凉气。
姐,你说的什么鬼话!整个文工团谁会想见到养杨主任啊!躲都来不及!
杨主任本来觉得有点肉麻,可一见明香明眸皓齿,眉目舒缓,丝毫不像从前那样紧绷着,不知道怎么的,居然有点飘飘然起来,心里那气也下去一半。
杨主任故作冷眼道:“果真是一场大病变了个人!明香,你给我严肃点!”
明香温柔笑着点了点头,跟着她进了寝室。
一见寝室地上那盆、那水洼、那杯子,杨主任恨铁不成钢,手拍在姑娘们的小桌上,把上面的零碎物件儿都震得抖了抖。
“你们拆家吗!”
刘红梅见状,早已上前,指着明香:“主任!都是她干的!”
说着咬牙切齿,十几年没哭过的泪花在眼里滚动:“真是霸道、泼辣、癫狂、没教养!”
“您看她哪里像是您带出来的兵啊!”
“她就是个祸害!早晚拖咱们文工团大腿!”
在她身后,苏玉晓背着手低着头,掩饰自己早已红通通的泪眼,可时不时发出的轻声抽泣却又把她的委屈暴露在众人之下。
杨主任见状,脸一下子又黑了,往条凳上一坐,又是一巴掌拍在桌面。
“明香!你倒是说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半个钟头后你们就要上台了!你给我整这出?”
说着又是一拍:“到底想干什么!”
围观的群众一向最怕她,更别说正在气头上的她。
大家都缩在外面不敢动。
空气像是凝结了一般,和外面的天寒地冻分外相称。
刘红梅看着杨主任那越来越揪紧的眉心,眼里终于燃起了快意的火苗。
她当然知道,在团里两朵金花里面,杨主任只偏爱苏玉晓。
明香业务能力强又怎样?有个水性杨花被人老婆揪头发的妈,爹又是个五毒俱全的死赌鬼!
更别说玉晓的母亲和杨主任还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算是老家一起的姐妹了。
杨主任以前就说过了,明香要还是不能团结同事,一天天出那么多幺蛾子给团里蒙羞,就算唱歌跳舞再好,团里也容不下她!
刘红梅越想越高兴,这个明香让她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今天必须受处罚。
然而让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明香什么话也没说,围观的人倒是先开口了。
“又不是明香先动的手。”
“是啊,主任,这事您刚刚不在这不知道,是刘红梅她做得忒不地道。”
“对!明香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红梅就拿水泼人家了。还好那是凉水,那水要是烫的,明香可能又要耽误几个月了……”
“哎呀,在床上躺几个月也就算了,这要是把脸给弄成了疤子脸,那一辈子可就都完了!”
刘红梅:“……”
刘红梅转过头去,一边拿眼睛瞪她们,一边又战战兢兢分出注意力看杨主任的脸色。
杨主任见她这样,那还有什么看不懂的?知道了刘红梅才是挑事的那个。
杨主任一向正经严肃,甚至常被下面的人偷说死板。
她虽然不是很喜欢明香,如果这是放在以前,甭管谁对谁错,至少两个人都先打上几板子再说。
然而这几天明香过来跟她聊天,还带了点吃食过来,倒是挺好吃的。
她觉得明香比以前好相处多了,就想着给个机会,先听听怎么个事儿。
毕竟身上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让她根本没法草率做出判决,她也不该直接忽略群众的意见。
杨主任坐在那儿,扫了一圈,点了几个姑娘出来,问是怎么回事。
那几个人便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
杨主任差点气死,连拍几下桌子,狠狠剜了刘红梅一眼。
“小刘!你怎么还学会恶人先告状了!人家不给东西给你吃,你就拿水泼人家?你怎么这么馋呢?馋死你得了!”
刘红梅:“……”
刘红梅原本见事情被拆穿,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心理准备。
大不了就是跟同事不对付嘛!
这种事主任一般都是随口批评教育几句就算了。
毕竟团里这么多人,每天磕磕绊绊的也很正常,要是都费心去调解,那杨主任得累死。
没想到主任确实没怎么发难,可这番话说得,还不如直接给她一个大处分呢!
围观的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刘红梅羞愤欲死,恨不得当场找个地洞钻进去。
杨主任正色:“笑什么笑!”
没想到话都还没说完,听到刘红梅青筋暴跳地说:“主任!这又不是吃的的事!是她大早上的洗脚,影响我睡觉!”
杨主任:“……”
杨主任身子微微前倾,不怒反笑。
“哦,是啊?不是因为吃的,是因为人家大早上泡脚影响你睡觉了你才找事的是吧?”
刘红梅感觉到了什么,眼神闪躲:“主任,我,我没找事……”
杨主任见她还想狡辩,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起身用一根食指在她眉心虚虚戳了戳。
“该怎么说你呢刘红梅!都这样了还狡辩!”
“不是被你在楼道上欺负过了,人家才可怜兮兮回屋泡脚的吗?怎么就能影响你睡觉了?”
“你这个回笼觉打算睡到什么时候?直接睡到今天的演出结束怎么样?”
刘红梅:“……”
杨主任越说越恨铁不成钢,气得脸都抖了:“明天之前送检讨过来,待会演出结束,去加练三个小时的功,这个月的工资全扣了!”
刘红梅心里一个咯噔!
扣钱?!还一个月的工资?
那可是七十块钱!哪怕是最不舍得吃的猪肉,也能买个百八十斤的!
刘红梅害怕极了,正打算服软,但又不甘心,视线就往明香那儿瞟了一下。
一看,好家伙,明香嘴唇水光油亮的,一看就是又偷吃了糖果,顿时怒气上涌,什么都忘了。
她气势汹汹指了指明香:“主任,单罚我一个人算什么意思?明香一天到晚吃吃吃,完全的资产阶级小姐作风,我看,最该受罚的是她!”
她这话一说完,杨主任的脸色更黑了。
刚才只是像夏日里的天空来了块云,把日头给微微地挡了挡,现在却乌天黑地的,显然暴风雨要来了。
刘红梅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反而心里那叫一个高兴!
她想,现在哪个领导能接受手底下有资本家小姐作风的下属啊?
就她明香聪明会搬出红旗来?她也拿政治错误压她!让她摔个大跟头!
刘红梅眼巴巴地等着明香被惩罚,却听得杨主任说:“红梅啊,咱都是同志,不要动不动给人扣帽子,真的会害死人的!”
刘红梅一愣:“啊?”
杨主任一手揉了揉太阳穴:“吃个花生瓜子的在哪里都不能算是资本作风!”
“你要这么说,以前咱吃野菜窝窝头,现在能吃上米面馒头了,难道也是作风不好?”
“更何况明香不偷不抢,那是演出时上头给的奖励,谁有本事谁得,难道你要说上头也作风不好吗?”
说着隔空指了指刘红梅:“就你这张嘴,这小心眼,早晚得害人害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