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东鋆被她的话逗得笑了,随即这丝浅浅的笑容却变成了苦涩。
“少年时,也有人说我不懂规矩,是个疯子,我从来都是置若罔闻的。老爹也从不强逼我,他有的时候忍不住会叨念两句,但大半的时候都是随我去,他总是说,好男儿不要被条条框框箍住,那样难以一展抱负,要恣意妄为、天马行空,才显英雄气魄。”
“后来我大了,成了远近闻名的悍妇。少年郎多半都怕我,即便有少数不怕我的,他们家的老爷夫人也怕我。如今看来确实没错,我不是个合格的儿媳妇,更不懂得如何孝顺公婆。”
两人各自说着毫不相干的话,却似乎又相互接的上。过去的点点滴滴,关于父亲或者母亲的记忆,却是他们所有的记忆中最美好的东西,莫名的,这两人突然发现,自己和对方十分相像……
她的父母一个疼她入骨,一个却视她如敝,他也一样;她虽有姊妹,却如同孤身一人,他也一样;她身边都是敌人,只有自己能依靠,他也一样……
长夜漫漫、身影流长,渐渐的,火盆里的火焰烧尽了,却将两人拉长的影子连成了一片,再难分彼此。卫东鋆孤寂而又悲伤的心逐渐变得缓和了,他突然发觉,老天待他不薄,他失去了一个,却又获得了一个。
最终,浮霜望着卫东鋆,幽幽的劝道:“人迟早会死,或今日、或明日,长短不过是过程,可最终都是一样。记忆却能变得越来越鲜活,不要忘记,便是最好的念想。”
她的一句话,无意间戳中了卫东鋆的心,那一刻脸上的悲戚,竟无从掩饰,他向来是个硬汉,更不愿在浮霜面前流露出软弱,当下调转了脸,望向灵堂外幽暗的夜色,好半晌才控制住了声色。
他摸摸鼻子,抹了把脸,上前冲着棺木恭恭敬敬的叩了几个头,又燃着了一把纸钱,投入了火盆里,便猛的站起身,开门冲出了灵堂。
灵堂内的白烛被刮进来的风吹灭了,火盆中火焰随着燃着的半张纸呼啦一下蹿了起来,照亮了浮霜半张脸。
她依旧静静的坐着,一双凤眼点漆似的,目送着窗外他的背影远去。
四十九日之后,九九八十一回法事完了,终于功德大圆满,王爷的灵柩被抬出法华寺,穿过润州北门,送去王陵葬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临朝(一更)
定王出殡的那一日,礼部便派人赶马递送讣告折子和请封折子去了上京。虽说京都的皇帝已经成了佛堪中的金像,可册封的形式还是不可少的。当然,随着送往京都报丧,很快定王过世的消息便会传到蜀中,传到两广,这是瞒无可瞒的事情。
原本王爷崩了,民间是要守孝的。但由于战事频频,人口骤减,为鼓励生产,自十年前定王便改国孝家孝为三个月,原本三年的孝期以三个月代替,只要在这三月中不婚娶、不食肉、不饮宴、不娱乐便为守制。
因此自出殡日起,润州城内所有的青楼楚馆都暂时关了门,酒楼戏院的生意也闭了。
守孝归守孝,政务却不能不处理。下葬次日,润州小朝廷便照常运作起来。卫东鋆头一回正式临朝,毛尚书等人也不罢工了,王爷已经崩了,他们再罢工又罢给谁看呢?
十二月的冬夜寒冷刺骨,一场风雪之后,润州城再次银装素裹起来,定王府梧山堂内,四更天的时候便燃起了灯火。
自从王爷大归之后,卫东鋆作为新任定王便搬到主院梧山堂,浮霜却不愿挪地方,依旧留在两仪居内。此时元寿元吉伺候着卫东鋆沐浴更衣,在洗完一个热气腾腾的澡后,卫东鋆换上了玄色流云蟒袍,头戴冕冠、腰配玉带、脚蹬皂靴。
一身的朝服,将他的邪魅也压制了几分,整个人愈发显得贵气凌然。
可他却不舒服的耸了耸肩,想到今后每日都要穿着这身衣裳上朝,心中便十分阴郁。
元吉踮着脚给他绑好了冕冠的带子,元寿则端来了早膳,此刻天际刚刚泛白,还未过五更。
整个王府也在黎明中忙碌起来。就仿佛静夜里突然间充满了生气,从梧山堂燃起烛火的那一刻便活了似的。前院御道被反复擦拭,亮的能照见人影;太和堂内也早已打扫的一尘不染,器皿、用具等都换了新的。下人们出出进进、却俱都踮着脚步、放轻了声音。
用完了早膳,卫东鋆瞥了眼屋内的青铜香炉,再有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了正时了,想必朝臣们都已经到了吧?他站起身抖了抖袖袍走到门口,元寿元吉推开门,一股子冷风直灌了进来。吹得他越发清醒了几分。十二人抬的蓝顶轿早已恭候多时,卫东鋆皱了皱眉,转过脸冲元吉问道:“坐轿子?”他自打满了十岁后。就没怎么坐过轿子,出行多半都是骑马的。
“王爷,”元吉已改了称呼,“这是规矩。”
“狗屁的规矩!”卫东鋆不悦,“我还没老到腿脚不便呢!”
元吉暗自翻了个白眼:“哎哟我的王爷哎!今儿是头一日临朝。您就凑合些吧,今后若不喜欢以后再改也不迟!”
卫东鋆最终还是在劝说下上了轿子,轿内十分宽敞、又设有案几茶具炭盆等物,纵是他人高马大倒也无碍。
轿子直行过了二门,来到前院。又穿过承运门,卫东鋆因嫌轿内炉火闷气。倒是撩起了厚重的轿帘,他瞥了眼承运门前那两只形态威猛的青铜狮子,彪悍的造型被狮子头顶上残留的薄雪衬的有几分滑稽。卫东鋆勾起嘴角,看来世事都是一样的,规矩讲究越多,其实越是内里空虚。
紧接着,轿子转了个弯儿。他便瞧见寒风中,排成两列的四品以下小官们。他们抖抖索索的站在太和堂门前的大理石露台上,见王爷的轿子来了,忙躬身行礼。
真是彼此都受罪的事啊!卫东鋆不禁心想。
卫东鋆的轿子停在了御道中间的台阶上,而文武百官俱已到期,就站在御道两侧。卫东鋆下了轿子,直入太和堂,他先进了后间,元寿和元吉送上暖手的热汤和糕点,卫东鋆抿了两口,便步行出了屏风。
他在王位上坐定,太和堂外便传来了鸣鞭声,三声堂内外的文武百官随着鸣鞭叩首跪拜,口呼:“王爷千岁!”
声音一层层的递送出去,人群黑压压的跪了一地,随着鸣鞭声,一拜、二拜、三拜……卫东鋆望着堂下众人,这其中有心怀叵测的、有意图篡权的、也有真心效忠的,但此次此刻,他们都是一副恭贺的模样,无有不同。
自今日起,他的精力便不能全都投注于军队上了,得花费一部分心神,甚至是不少的心神,与这帮道貌岸然的,所谓文臣清流们折腾!
他紧闭双眼,再睁开时,鹰目已变得深邃难测、瞧不出喜怒悲欢。
因是头一日临朝,众臣需奏的事项并不多。虽距离王爷过世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但各部事务却没有停摆,卫东鋆依旧日日处理政务,所以并没有太多的拖欠。
众臣行完礼,卫东鋆刚准备说:有事便奏、无事退朝。便瞧见毛尚书率先站出了列。
“启奏王爷!臣有本奏。”
卫东鋆皱起眉头:“奏吧。”
毛尚书躬身道:“臣请奏二公子封地藩属一事。先王在位时,未曾给二公子定称谓划封地,可如今是王爷在位了,按例该早定番地,以安人心。”
好吧,这意思就是老爹死了,长子也该和幼子分家单列了,大家划归下财产继承吧。
卫东鋆心中冷笑,没想到毛尚书等人如此迫不及待。他倒不是没考虑过卫东淳的封地问题,既然他们这么急的要摊牌,他倒是不如成全他了。
可虽心里这么打算,卫东鋆嘴上却说:“董亭侯,你有什么意见?”
董亭侯作为毛尚书的老对手老朋友早已跃跃欲试了,他秉承的理念便是:毛尚书支持的就一定要反对;毛尚书反对的则一定要支持;不管什么事首要的便是出来搀和,能搅黄了最好,搅黄不了也要让毛尚书等人不舒坦!
于是听到卫东鋆点名,他忙出列道:“二少爷年幼,尚未及冠,领封就藩是不是早了些?”
毛尚书也有腹稿备案,闻言忙辩道:“先王早故,如今王爷也未及冠,却已坐堂理政,二少爷年纪小些又有何妨?未免非议旁论,倒是该早些离开润州就藩的好。”
董亭侯反应迅速,忙回道:“二少爷自与王爷不同,王爷虽是头回临朝,但早已处政小半年,游刃有余;二少爷素喜史书文史,从未离开过润州,更别谈掌兵,如何能仓促行事?”
“雏鹰若不跨出巢穴,永远只是只弱鸟,想必王爷也不希望看到同胞兄弟无所事事、不求上进。”毛尚书却不吃这套,再度进逼。
“诸事不可强求,谁不知道?二少爷东淳的性子不适宜掌兵,先王在世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三老爷不是迄今都住在王府内,没设封地吗?”董亭侯又道。
毛尚书微微一窒,旁边王尚书附耳低声说了几句,他便转脸回道:“三老爷和二少爷如何能一样?一个嫡庶二字便相差甚远。二少爷是嫡出,卫氏祖先又有兄弟同掌兵的惯例,怎么也该给二少爷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