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在彭泽待了十年,对这些事颇为清楚,正经商人出售的盐,工序较为复杂,颗粒较细白;私盐贩子出售的盐却只经过粗略处理,颗粒大,又黄又粗,吃多了容易生病不说,孩童也呆呆木木的。差距如此之大,价格有些高低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拿捏好分寸,便是两全其美的场面,当然啦,若诚心挑事,这便是一桩大罪过了。
高盈生于富贵,吃穿用的都是最好的,下人也衣食无忧,手头宽裕,哪怕从书中读到“贫寒”二字,也见过种种形容,到底没亲眼见过。如今听秦琬这么一说,就如自己心上被剜了一刀,疼得不得了,忙问:“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外头也有个举子大声道:“乔兄高见,愚弟佩服,不知对此情景,乔兄可有什么高见?”
被称为“乔兄”的宝蓝衫子青年神色一凛,刚要说什么,就听见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响起:“寓税于价,诸位认为如何?”
伴随着这句话的落下,二楼一间雅座的门被推开,一名身着月白长衫,眉清目秀的青年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个仆从,还有一个俊眉修目,风姿卓然的男子。
高盈盯着月白长衫的青年,眉宇间满是惊诧之色,隋辕凑了过来,见到此人,静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这,这不是乐平公主吗?”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天下盐政
秦琬与裴熙探讨天下大事时,不止一次谈论过江南盐政,也曾苦思冥想解决江南诸多问题的办法,最终得到的结果却是不尽如人意,每一条都要先削江南世家才能做打算。骤然听得“盐税如价”四字,竟有种振聋发聩之感,顺着这一策略往下深想,从可不可行到会留下何种弊端,听见隋辕的惊呼才回过神来,挑了挑眉:“乐平公主?”
听旁人谈论起这位金枝玉叶的行事作风,秦琬不觉得她是什么聪明人,今儿一听倒是吃了一惊,难道乐平公主还是个难得的理财高手不成?
想到这里,秦琬微微皱眉。
即便这主意是乐平公主想的,她也算不得多聪明——江南盐政何等大事,岂可以在春风得意楼这种地方对一群举子甚至贩夫走卒轻易道来?
隋辕见秦琬眉头紧缩,还当她不相信自己说话,连忙拉着高盈作证:“你说,方才说话的那位是不是乐平公主?”
高盈点了点头,有些奇怪:“乐平公主怎么会换了男装,来到这里?”
秦琬侧过脸,望着晏临歌,问:“她常来吗?”
一听见“戚郎君”竟然是当朝乐平公主,晏临歌只觉头疼,却不得不据实以告:“治平七年春,戚……乐平公主殿下开始来此,定了个雅间,之后常来坐坐。”治平七年春,那就是两年半之前。
高盈靠近秦琬,小声说:“乐平公主就是在那时候下嫁鄂国公世子冯欢的。”秦放的目光落在乐平公主身后的男子身上,想了好半天,才说:“我记起来了,跟在乐平公主背后的这个男人,姓连,名慕,本是前科状元。奈何御史参了他一本,说他的父亲名为‘晋’,与进士的‘进’同音。若他因科举进身,便是冒犯父名,朝廷为此事还争论过好一阵子,最后授了他一个不入流的掌固做。他心气甚高,不愿做胥刺吏,便辞官了。”说到这里秦放咂了咂嘴巴,不屑道:“我当他多清高呢!若他拂袖回乡,我还高看他几眼,竟入了乐平公主府,嘿,卫元启也是从不入流的刀笔吏做起的,也没见卫元启有所嫌弃啊!”在大夏,若没家世做臂助,一开始就能授官的又有几个呢?
高盈对卫拓十分仰慕,闻言便道:“如卫承旨那般出众的人才,普天之下又有几人?区区一介新科状元,如今还是……”她眼中飞快闪过一抹鄙夷,神色依旧从容,“真是辱没了卫承旨!”
秦琬一面分神听他们讨论,一面留意大厅中的动静,就见举子们斟酌着“盐税入价”,就“与民争利”一事,与乐平公主辩驳开来。
大夏对商贾的税收得比田赋重上许多,却实打实的鼓励贸易往来,海纳百川。异域商人来大夏经营也能得到平等的对待,滞留长安甚至在此定居的胡商都有数万之多。
因着前朝太祖徐然借为郭皇后嫡长子,东海王刘疆复仇之故起事,得了江山之后自不好对东海的刘疆后裔做什么,在盐务一道上免不得束手束脚,只能在一些重要的产盐地区设盐官收盐制盐,以供朝廷需求,绝大部分的盐还是由商贾制作贩运。若是将盐税并入盐价之中,便意味着未曾贸易的时候,官府就参了进来,对商贾来说断不是什么好事,故一个举子立刻跳出来,反驳道:“盐税怎可入盐价之中,如此以来,岂不是与民争利,又抬高了盐价,让百姓更加活不下去么?”
乐平公主闻言,非但不怯场,反而自如一笑,侃侃而谈:“商人贩盐,过各州县都要征税,路途遥远,折损加税收,势必导致盐价居高不下,若是官府统一收盐,拟定税收之后,以此价贩卖给盐商。盐商收购之后,往来各地不需征税,盐价定然不增反降,实乃造福于民的美事。”过路征的税,多少上缴给了朝廷,多少进了官员的口袋,全凭地方官的胆儿有多肥。若是朝廷统一收盐,免了过路征税,只用盐税做盐价卖给商人,定是财源滚滚,再也不用为钱发愁!
举子们顺着乐平公主描绘的蓝图想下去,越想越觉得美好,看着她的眼神也越是怪异——此人若是权贵倒也罢了,若也是举子,这三甲头名,有乔、林二人在,又加上这一位,咱们岂不是全都没戏了?
乔姓青年也意识到这一点,心中一动,便道:“此法固然极妙,却不知兄台可否想过,若是几大盐商将官盐一并吃下,那又如何?”垄断了市场,盐价还不是由他们定么?有了个官卖的说法,哄抬盐价不在话下。
乐平公主显然早有准备,但见她神采飞扬,傲然道:“这有何难?设盐商户籍,允许父子相承,时代为业。唯有盐商户籍之人,方可购买官盐。”至于垄断……世家想垄断盐,真有些可能,换做盐商户籍,朝廷想卡你还不简单?大夏每年的产盐量足够可观,世家并着盐商齐心协力,才能将官盐系数拿下,若只有盐商户籍的人能购买,世家不可能将家底无偿交给盐商,光是这一手,就已断了他们大半联盟的可能。
再说了,贩卖私盐盈利虽高,却是掉脑袋的差事。若有名正言顺的经商途径,对这盐商户籍,怕是有很多人趋之若鹜,世家想要一一掌控,也是不能的。
乔姓青年反复思考着乐平公主的策略,眼中渐渐浮现一抹钦佩,刚要自报姓名与之结交,忽闻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不知在兄台的设想中,官府收盐并加以售卖,是否考虑到了安全和折损的问题。”乐平公主循声望去,就见一青衫男子欧诺个桌位上缓缓站起,礼貌地向她行了半礼。
这人的容貌气度自然也是好的,更令人吃惊的是,在他说话之后,所以举子,包括乔姓青年都下意识地将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每一个人都听得认真,并用心思考,没有一个人急吼吼地跳出来质疑。
事实上,此人的问题也确实把乐平公主难住了。
官府收盐,怎么收?从盐场运到官府,囤哪里?途中的折损怎么算?盐可不同于其他东西,刮风下雨十分要命,这其中不要消耗人力物力?又算不算到盐税里?该死,历史书上没这两节啊!他怎么知道卫拓是如何做的?
几千年的经验终究不是虚的,本朝没有,后世也存。正因为如此,短暂的停滞过后,乐平公主洋气洒脱自如的笑容,朗声道:“这好办!官府设钞立引,钞中写明盐量和价格,引分两券,一为存根,一为凭证。盐商以货币换来盐钞和盐引,凭此两件信物,直接去盐场提就是。”如此一来,运输的折损便可以系数转嫁给商人,朝廷不付分半。
举子们听了乐平公主的阐述,纷纷点头,乔姓青年蹙眉不语,青衫男子静静陈思,还有一二年纪略长,看上去十分沉稳的人似乎也想到什么,忽听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设钞立引?滑天下之大稽!”
在场的诸多举子,包括乐平公主和她身后的连慕,无一不是容貌出众,气度高华,堪称青年俊杰的存在。但在这个人走进来的一瞬间,就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如同混淆的鱼目遇上稀世的明珠,显得异常灰败。而这个人的存在,却让春风得意楼成为华丽殿堂,又让整个世界成为他的陪衬。
乐平公主眼睛亮了起来,刚要说什么,未料此人冷笑一声,毫不留情的说:“官掠之于商,商必掠之于民,如此一来,天下岂能太平?裴某不知乐平公主是从谁那儿听到的消息,却想告诫公主一声,盐政乃国家大事,公主身份尊贵,还是莫要将未有定论的事情当做自己的东西,贸然拿出来哗众取宠的好。”这句话就如狠狠的一巴掌,扇了乐平公主一个火辣辣的耳光。
听见眼前这位语出惊人的青年竟是魏王的胞妹,圣人最小的女儿乐平公主,举子们不由骚动起来,再看一看方才走进来的锦袍青年——姓裴,年约二十许,极尽张狂,对金枝玉叶都敢不留情面,不是传说中的那位裴熙裴旭之,还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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